康德的著作，在當時就被認為難懂，除了文字方面的原因外（據(jù)說他的德文過于拉丁化），也是由于他寫得過于精煉，并且“預設”了他的讀者對他的“批判哲學”的總體精神己經(jīng)有所把握了，而他這種“估計”，不僅現(xiàn)在不對，當時也是有距離的。

作者簡介

葉秀山（1935年6月4日～2016年9月7日），生于江蘇揚中縣，祖籍江蘇鎮(zhèn)江，于上海讀小學、中學。哲學家、首屆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第八、九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

一

康德寫《答復這個問題：“什么是啟蒙”》這篇短文時，他的《純粹理性批判》己在1781年發(fā)表（第一版）。按我的看法，康德在他發(fā)表第一《批判》時，他的三個《批判》的思想框架己經(jīng)有了，在《純粹理性批判》里己經(jīng)為《實踐理性批判》和《判斷力批判》留有了“余地”。在第一《批判》里，康德不僅劃清了“自由”與“自然”-“道德”與“知識”的界限，而且也為“目的論”打好了基礎，而似乎只有“審美”部分是改變初衷的“新”思想。

從康德以后所發(fā)表的大小零散的文章來看，他許多文章都離不開他的三大《批判》的主要思路。我感到康德這篇論“啟蒙”的短文，也需要從他的“批判哲學”的主要思想指引下來讀，而且讀了他的一些短論，還可以啟發(fā)和加深對他的“批判哲學”的精神的理解。

據(jù)我所知，?？抡前堰@篇短文與康德的三個《批判》聯(lián)系起來讀的，他也有一篇《什么是啟蒙》的短文，我讀了也很受啟發(fā)。所以首先提出這一點，是因為包括?？略趦?nèi)，一些人認為康德這篇短文也有不清楚的地方，或者真是這樣的；但是目前被指出的不清楚之處，也許并不是問題所在。

二

讀康德這篇短文，要著重體會的正是他文章的第一段。順便說，康德的著作，在當時就被認為難懂，除了文字方面的原因外（據(jù)說他的德文過于拉丁化），也是由于他寫得過于精煉，并且“預設”了他的讀者對他的“批判哲學”的總體精神己經(jīng)有所把握了，而他這種“估計”，不僅現(xiàn)在不對，當時也是有距離的。

這開頭第一段第一句話是用特殊字體印的，中文譯文打上了重點號：“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tài)?！蔽疫^去很注意“不成熟狀態(tài)”這個意思，似乎也沒有什么錯誤，但更加要注意的是前面的意思：“人類”“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這個限定的意思。

“人類”“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就意味著并不是“自然”“加之于”我們的，因而也就不是“讀書識字”的意思，不是一般的提高“文化知識”的意思，而是另有更重要的意思在。

“自然”“加之于”我們的“無知”狀態(tài)，要通過“學習”來克服和提高，中國古代“蒙童”需要念《三字經(jīng)》、《百家姓》，然后循序漸進，讀《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等等，從“初識之無”開始。現(xiàn)在的兒童教育，也有循序漸進的一套，甚至還有“胎教”。這里所謂“啟蒙”顯然不是這類的意思，也就是說“啟蒙”的意思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知識性”的。通常的“知識”上的“無知”，并不是“人類，“自己加之于自己”的。

或許，很有“知識”、很有“學問”的“科學家”、“學問家”，居然同樣“需要”“啟蒙”，因為他們也會“被”“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限制”所“蒙蔽”。

“自然”“所加之于”我們的“蒙蔽”需用“學習”來“開啟”；“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蒙蔽”則需用“勇氣”來“開啟”。

這段話最后，康德用拉丁詩人的話“Sapere aude!”來概括他的意思：“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這就是啟蒙運動（啟蒙時代）的口號。”

三

我在讀“Sapere aude!”時，常常重點放在“Sapere”，這似乎也并不錯，但是忽略“aude”這層意思就會不全面，更可能不準確。亦即，如果僅從“知識性”上理解這句話，那么康德后來說的至少不贊成醫(yī)生為我制訂食譜這個意思就會引起懷疑，甚至覺得康德老先生思想偏執(zhí)和混亂。如今很多人都很注意養(yǎng)生，對于營養(yǎng)學家制訂的各類食譜至少是應該注意遵守的，再說各行各業(yè)都有專門專業(yè)和技能，總要把許多事情“委托”出去，不可能“事必躬親”。

不過，我們?nèi)绻阎攸c放在了“aude”上，問題可能容易解決些。

康德這里批評的是那樣一種思想狀態(tài)-精神狀態(tài)：“自己”“在”一種“外在”“環(huán)境限制”中感覺到很舒服，在“他人-他在”的“權(quán)威”的“監(jiān)護探護”中，感到很“安全”，“大樹底下好乘涼”；而如果“運用”“自己”的“理智”“獨立”“行事”，則感到“危險”，因“害怕”而失去“勇氣”。康德引用這個口號，是要“找回-召回”這樣一種“運用理性-理智”的“勇氣”，而不僅僅是“好好學習”的意思。

“勇氣”就不僅是“知識”問題，而且是“道德德性”的問題，至少在康德“批判哲學”的語境中，不僅是《純粹理性批判》所涉的“自然-必然”的問題，而且是《實踐理性批判》所涉的“道德-自由”的問題。

于是，康德就有理由有權(quán)利向社會呼吁：在“私人事務”上“遵守紀律”，而作為“思想者-學者”有權(quán)利、也要有“勇氣”對于“既定紀律”提出“異議”，這種“異議”雖不一定要得到“鼓勵”，但一定要受到“保護”，至少要“被允許”而不被“干涉”和“禁止”。

作為“思者”“自己”要有“勇氣”運用自己的“理智-理性”“思考”問題，作為“他者”不得“干涉”“思者”的“思考”，不得“干涉”“思者”將“思考”的成果向“公眾”進行“交流”，以使“思者”成為“言者”，而“言者無罪”成為一個普遍法則。這樣的“時代”，可以稱得上是“啟蒙的時代”。

四

“啟蒙”之所以不僅是“學習”的問題，而更是“勇氣”的問題，乃在于這個“蒙蔽-不成熟狀態(tài)”是“人類（們）”“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啟蒙”的問題是一個“思想”的“問題”，一個“精神”的問題，“啟蒙”作為一個“時代”和“運動”應是一個“擺脫解脫”“精神-思想枷鎖”的問題，而這個“枷鎖”是“思想-精神”“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因而，所謂“啟蒙”作為一種“時代”的“精神”，是“精神”“自己解放自己”的精神，也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思想解放”的精神。

五

如果將“啟蒙”的問題限于通常的“文化知識”、一般的“文化教養(yǎng)”問題，則黑格爾在《精神現(xiàn)象學》中所批評的“啟蒙”與“信仰”各自的片面性和空疏性，的確是很深刻的。因為各自都把自己的“理念”置于了一個脫離現(xiàn)實的“彼岸”，而把這個“彼岸”硬要“運用-拉回”到現(xiàn)實的“此岸”來，則出現(xiàn)康德業(yè)己揭示了的“二律背反”，適足以暴露各自的空疏性。

然則康德這里所理解的“啟蒙”，也同樣是精神性和思想性的問題，是精神思想的一個“自我”“超越”，“自我”“克服”，“自我”“解放”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康德“批判哲學”同時也“預示”了黑格爾（包括之前的費希特、謝林）哲學的出現(xiàn)。

黑格爾哲學，正是“精神-理性”“自己”經(jīng)過層層的“否定”的“發(fā)展”，把“（精神）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tài)”加以“克服”，而走向一個“成熟的狀態(tài)”。黑格爾把精神解放的最后狀態(tài)——也是最初的本原狀態(tài)叫做“絕對”，亦即“精神”的“歷史發(fā)展”使“理性”“認識”到“現(xiàn)實”的“世界”并不能夠“限制-埋葬”“精神”的“自由”。在這個世界中就有著這種“自由”，而事實上，一切的“枷鎖”和“限制”都是“精神”“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

在這個意義上，不僅康德的“批判哲學”被黑格爾稱作為“（只是）啟蒙哲學”，他自己的“絕對哲學”也正是一種“精神”“自我”“解放”的“啟蒙哲學”。

說到黑格爾哲學，我們居然又回到了康德那篇短文的開頭第一句：“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tài)?！焙诟駹柕摹毒瘳F(xiàn)象學》正是揭示“人類”“精神”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出”“自己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tài)”，“走向”“精神-思想”“解放”的大路上；對于這樣一條“解放之路”的“知識”，不是一般的“日常知識”，而是“哲學的知識”，是“精神”“認識”“自己解放自己”的“知識”。

在這個意義上“Sapereaude!” 的“sapere”有了哲學深層次的意義，“aude”也有了它自己的取向：“哲學”的“知識”，“真理”的“知識”，不僅需要“學習”，而且更需要“勇氣”。

六

為什么“哲學知識”需要“勇氣”？“哲學知識”具有何種特點竟然僅僅“勤奮好學”不夠，還需要“勇氣”？我們還要回到康德的“批判哲學”。

對于康德哲學，我們通常有一個印象，他的所謂“批判”的工作，主要是為“理性”所涉各個“領(lǐng)域”劃清“界限”的，“理性”在“（科學）知識”和“（意志）道德”擁有“先天的立法權(quán)”，而這兩個“領(lǐng)域”有自己的不同的“疆界”，如果混淆了二者的“疆界”，“理性”使用了含有不同“原則-原理”的“立法權(quán)”，就必然引起不可克服的“矛盾-二律背反”。因為在“知識領(lǐng)域”，“理性”為“自然”“立法”，而在“道德領(lǐng)域”，“理性”則為“自由”“立法”，而“自然”和“自由”是截然不同的，遵循著絕對不同的“原理-原則”，混淆了它們，就如同“侵犯”各自的“疆域-領(lǐng)土”那樣，“戰(zhàn)爭-爭斗”就成為“不可避免”。

對于這種“劃疆而治”的“原則”，人們需要的是“謹慎”，于是人們看到，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所做的工作，大量的是為了“防止”“理論理性即理性在理論上的運用”的“僭越”?！袄硇浴痹凇爸R領(lǐng)域”里的這種合法工作，康德叫做“知性”，“知性為自然立法”但不得“僭越”到“道德領(lǐng)域”里去行使“權(quán)力”。

七

應該說，康德的“批判哲學”的確有這一層意思，可能還是主要的意思，所謂“批判”，也就是要“厘定”“理性”在各個不同領(lǐng)域的“合法性”。

不過，人們在把康德這層意思仔細研究之后，逐漸地發(fā)現(xiàn)他這種“理性”“裂土分疆”的“批判精神”，似乎并非他的哲學的全部“精神”。以前人們批評康德哲學，把哲學的問題“割裂”開來“理性”好像一個個貼好標簽的小盒子，不同的“事情”“存入”相應的盒子里，各就各位，如同中藥鋪里的藥材柜子一樣。這樣，人們在做哲學的時候，主要是持一種“謹小慎微”的態(tài)度，這時候的“勇氣”和“決斷”似乎只是把哪些事情放到哪些盒子里去的問題。

康德這層“批判哲學”的“精神”，受到許多的批評，尼采說他是孔尼茨堡里的中國圣人。且不說尼采怎樣誤解了中國的圣人孔子，這個批評也只能刺痛康德哲學的一個方面的毛病。

八

不錯，康德的“批判哲學”的工作為“理性”“設定”了各種“界限”，諄諄“告誡”要恪守劃好了的“疆界”，不得魯莽行事，不得“越權(quán)”，但是就在《純粹理性批判》里，康德己經(jīng)指出，即使“批判哲學”己經(jīng)“設定”了“知性-理性在知識領(lǐng)域”的權(quán)利范圍，指出了“僭越”的“危險性”：必定產(chǎn)生“二律背反”，“理性”仍然常常會“越過”“界限”，陷于“矛盾”。這就是說“理性”有“僭越”的“傾向”。

實際上，《純粹理性批判》己經(jīng)為“理性”的“僭越”“留有了余地”，常常提示著在“科學知識-經(jīng)驗知識”之外，尚有一個“超越”的“領(lǐng)域”在，在“自然領(lǐng)域”外，尚有一個“自由”的“領(lǐng)域”在。

在某種意義上，“理性”有“僭越”的“傾向”，而就整體來說“理性”也有“僭越”的“合法權(quán)力”?！袄硇浴敝該碛羞@種“合法僭越”的“權(quán)力”，乃是因為：一切的“界限”都是“理性”“自己”“設定”的，用那篇論啟蒙的短文中的話來說，就是“人類（理性）”“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

既然“界限”是“理性”“自己”“設定”的，那么過去我們常說的“自己立法自己遵守”、“遵守自己的法”固然很有道理，而“自己”“廢棄”“原有之法”，“重新設定”“新法”也是“合理合法”的。

“理性”這種“合理合法”的“僭越精神”，上個世紀后半期法國人談得較多。前面提到的?？抡搯⒚傻亩涛?，正是闡述這層道理，而且是“接著”康德意思說的；還有一位更系統(tǒng)的法國哲學家德羅茲，在他的《什么是哲學》這本書里甚至說，康德在《判斷力批判》里，把他以前精心設置的種種“界限”全都打亂了。

九

實際上，不僅在《純粹理性批判》里康德指明了“理性”的“僭越”“傾向”，也預留了“理性”“僭越”的權(quán)力，而且在《實踐理性批判》里“理性”己經(jīng)“跨出了”“僭越”的步伐，踏上了“僭越”的“征程”，把在“經(jīng)驗知識”領(lǐng)域里“斷”為“僭越”的“自由”推上了哲學的巔峰。

“自由”為“不受限制”，“自由”為“無限”。

人們對于康德的“自由”有許多討論和批評，指出它是“理性”的，而不是“感性欲望”的為所欲為，也指出它是“形式”的，缺少實際的“內(nèi)容”，等等，也都是很有道理的?？档碌摹白杂伞备拍睿性S多不足之處，需要進一步推進，許多工作留待后人去做。

康德的“自由”作為“道德”的“根據(jù)”，與“義務”、“職責”緊密相聯(lián)，因此行使“自由”的“權(quán)利”“如履薄冰”，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因而也是“謹慎”的，這個“謹慎”態(tài)度來自一個“僭越者”和“立（新）法者”應有的“責任”，即承擔“行使自由權(quán)利”的一切“經(jīng)驗-實際”的“后果”?！白匀弧钡摹耙蚬睕]有“責任”問題，而“自由”的“因果”必要“追究責任”。

于是，某種意義上說“自由”本就是一種“僭越”，在這個意義上，康德的“批判哲學”蘊含著“僭越哲學”，“批判精神”蘊含著“僭越精神”，“自由精神”意味著“僭越精神”。“理性”“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種種“限制”，“限制”不了“理性”的“自由”。

十

當“理性”“認識到”一切“界限”都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之時，“精神”和“思想”得到“解放”?！袄硇浴薄爸馈币磺小翱陀^”的“法規(guī)-條例”都是“人類”按照“理性”自己的“指示-指導”所“設定”的，“精神”在這些“客觀”的事物中“認出”了“自己”，因此“精神”就“有權(quán)”根據(jù)“理性”來“重新”“設定”種種“界限”。

于是“啟蒙”也就是“精神”的“啟蒙”，“理性”的“啟蒙”，亦即“自由”的“啟蒙’，“僭越”的“啟蒙”。

這個意義上的“啟蒙”，不是某些“先知先覺”來“啟蒙”“他人-群眾”，不僅是“開啟民智”，而且主要是“開啟自己”。

“開啟自己”亦即歐洲哲學之傳統(tǒng)任務：認識你自己，對“理性”的“自己”-“自己”的“理性”有足夠的“認識”，亦即對“自己”的“自由”-“自由”的“自己”有充分的“信心”，亦即對“自己”有“超越”“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限制-界限”的“權(quán)（力）能（力）”有堅實的“了解”?！皢⒚伞钡摹熬瘛笔埂叭藗儭薄傲私獾?認識到”“理性”有“權(quán)能”“設定”“界限”，也有“權(quán)能”“超越”“自己為自己設定”的“界限”，“理性”為“活潑潑”的“自由”“精神”。

十一

走出“人類”“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tài)”被有些人覺得是“危險”的，康德在那篇短文中對此做了相當生動的描寫，這在他的文章中不是很多的。他對那種在“他人”，“監(jiān)護-保護”下的“安閑自得-無憂無慮”也有尖刻的諷刺，他甚至把這種情形比作初學走路的兒童，難免要摔跤，而在這樣的代價后，得到的則是自己獨立的行走。

不僅如此，啟蒙精神的實現(xiàn)，也不是一帆風順的，有時會有某種故有秩序（界限）的“紛亂”。“自由”的“現(xiàn)實化”，必伴隨有“矛盾”，這一個“結(jié)果”，在《純粹理性批判》己經(jīng)著重地揭示過：“知性”的“僭越”必定帶來“二律背反”。

在這個意義上，“啟蒙”所需要的“勇氣”，就不僅僅是“勇于”“否定”“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限制”，“勇于”“否定”“（原有的）自己”，同時要“勇于”“面對”“自己”在“啟蒙前進”的“道路上”“遇到”的“矛盾”，“認識”到一切“矛盾-紛爭”同樣也是“人類-理性”“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因而也是“自己”有“權(quán)能”克服的?！懊堋笔恰熬瘛薄皢⒚伞薄熬褡杂伞北囟ㄒ?jīng)過的“途徑-環(huán)節(jié)”。

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正是按他的理解“描述”了這一“精神”“啟蒙”的“矛盾發(fā)展”的“歷史過程”。

十二

于是在這個意義上，黑格爾哲學是“繼續(xù)推進”了康德哲學的工作。

“自由”“進入”“經(jīng)驗世界”，“矛盾”就是必然的。黑格爾批評康德，說他把“自由”推向脫離“經(jīng)驗世界”的“彼岸”，是一個只能“思想”不能“理解-認知”的“被思想體”，因而這個“彼岸”是沒有任何“內(nèi)容”的“純粹形式”。黑格爾說，康德這個態(tài)度，是一種“逃避”，只是消極的。康德以為，如果按照他的“批判哲學”的“原則”，“劃疆而治”，“各行其道”，就有“永久和平”的“可能性”；然則，康德也很清楚，這種“永久和平”只是一個“理想”，“理性”固然“先天”地“有權(quán)”確立這個“理想”，但并不能“保證”它的“現(xiàn)實性”，“現(xiàn)實性”“在”“時間”的“無限綿延”之外的“彼岸”?！氨税丁笔菍Α按税丁钡摹俺健?、“跳躍”，是一種“脫離”，一種“剝離”?？档碌乃枷胍馕吨?，“自由”既然在“經(jīng)驗世界”“制造”了“矛盾”就應該“退出”這個世界，呆在它該呆的地方，所以說是一種消極的“逃避-回避”的態(tài)度；只是康德也知道，這個“矛盾”在實際上是“不可避免”的。

“矛盾”之所以是“不可避免”的，是因為“精神”通過“理性”“自己-自由”“設定”自己的“對立面”，并不是原本就有另一個事物和“精神”“對立著”。如果說真有“彼岸”世界的話，這個世界也是“此岸世界”自己“設定”出來的，一切“信仰”都是精神和理性的產(chǎn)物；而“自己”“設定”的“對立面”是不可能“逃避”的。

“彼岸”要通過“此岸”來取得“證明”，“此岸”“證實”著“彼岸”，“剝離”“此岸”的“彼岸”只能是無內(nèi)容的純形式。

于是“精神-理性”正是通過“矛盾”的“運動”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和“權(quán)能”，在這個基礎上，“精神”就有“勇氣”“克服”“自己”“制造”出來的“矛盾”，也有“智慧”“運用”這種“克服”來“推進”精神自身的“發(fā)展”。

“精神”“勇于”“面對矛盾”，也“善于”“處理矛盾”?！熬瘛钡摹皢⒚伞?，己經(jīng)做好了“科學地”“運用”“矛盾”來“推動”“經(jīng)驗世界”“歷史發(fā)展”的“準備”。

十三

“精神”經(jīng)過“啟蒙”的“成熟”意味著：“精神”認識到在“擺脫了”“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的“限制”后，“理性”必定具有的“僭越”傾向，也必定會“產(chǎn)生-制造”“矛盾”，“精神”在“克服”“矛盾”中又通過“理性”“建立”起“新”的“秩序”，這種“新秩序”也會成為“新”的“限制”，為使自己“更加”“成熟”，“精神”需要“另一次”的“啟蒙”，以“重新”“認識到”這些“限制”原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這樣“精神”不斷地要有“啟蒙”的“勇氣”，不斷地在“克服”種種“矛盾”中“推進”自己，使自己“更加成熟”。在這個意義上，“啟蒙”對于“精神”來說，是一個“永恒”的“任務”，是“（自由）精神”的“天職”。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黑格爾把“人類”的歷史看成了一部“精神發(fā)展史”，就是“精神啟蒙史”，盡管他把“啟蒙”限定在精神歷史的某一個階段。因為“精神”的發(fā)展歷史，同時也就是“精神”有階段性地“僭越”“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限制”，重新由“理性”經(jīng)過“批判-厘定”自己的“界限”，“建立”一個“新”的“秩序”。在這個意義上，“歷史”成為“新舊交替”的“過程”。

于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理解，在黑格爾眼里“歷史”是“精神”“僭越”和“批判”的歷史，也就是“自由”在“經(jīng)驗世界”不斷“證明-顯現(xiàn)”自己的歷史。

十四

“精神”在“克服”種種“矛盾”中“證明”自己“精神”在“經(jīng)驗世界，“認出”了自己是“自由”的，種種“限制”都是“精神”“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精神”不僅在“彼岸”世界是“自由”的，在那個“設想”出來的世界，可以任“理性”“自由馳騁”，而且即使在“現(xiàn)實的”“此岸”世界，也是“自由”的?！熬瘛薄罢J識到”這種“此岸”的“自由”，是“啟蒙運動”的“深化”和“成熟”的“標識”，因為“精神”不僅“認識到”“無限制”的“彼岸”是“不受限制”的，而且即使在“有限制”的“此岸”同樣是“不受限制”的，“精神”不必“逃避”到一個“世外桃源”去“享受”“空洞”的“安逸”和“自由”，“精神”有“權(quán)能”就在“現(xiàn)實”的世界“擁有”自己的“自主權(quán)”?！熬瘛边@種“現(xiàn)實”的“自由”觀念，是黑格爾推進康德的地方，但“精神”與“經(jīng)驗世界”的“獨立自主”的“自由”觀念乃是康德己經(jīng)指出了的一個方向，他的《純粹理性批判》奠定了一個思想的基礎，他的《實踐理性批判》和《判斷力批判》以及那篇論“啟蒙”的短文，都己經(jīng)揭示了這個問題的存在。

十五

“自由”與“界限”的“對立-矛盾”，“僭越精神”與“批判精神”的“對立矛盾”是“二律背反”，即，是兩個“原理-原則”的“對立矛盾”，是“理性”“自身”“不同原理”的“矛盾”，而不僅僅是“感覺經(jīng)驗”上“區(qū)別”和“對立”，像“冷-熱’、“明-暗”等等。這種“原則”的區(qū)別，是康德奠定的，“自然”和“自由”是兩個遵循“不同原理-原則”的“領(lǐng)域”，這兩個“領(lǐng)域”，康德在《判斷力批判》里努力將它們“結(jié)合”了起來。黑格爾的工作，則比康德龐大得多，他“溝通”了“理論理性”與“實踐理性”，使“理性”的“精神”或“自由”的“精神”“無所不在”。

“精神”不但在“自然”里“認出”了“自己-自由”，而且在“社會”里也“認出”了“自己”?！熬瘛蓖ㄟ^“理性”為“自然”和“社會”“立法”，“法-限制”是“理性”“立”的，而“理性”的本質(zhì)又是“自由-不受限制”的，“理性”要“確認”自己對“經(jīng)驗世界”的“自主的”“立法權(quán)”，在“受限制”的“經(jīng)驗世界”“保存”“自己”，“保存”自己的“獨立自由”?！白杂伞薄斑M入”這個“感覺經(jīng)驗”的世界，按照康德，“矛盾-二律背反”就成為不可避免，按照黑格爾，種“原理-原則”上的“矛盾”就充斥著經(jīng)驗的世界。

這就是說，“精神”要在“經(jīng)驗世界”“確認”自己的“自由”，“矛盾”就是“不可避免”的，無可“逃避”的。也就是說“矛盾”是“精神”在經(jīng)驗世界的歷史發(fā)展中“確認”“自己”的“自由”的“必然環(huán)節(jié)”。

十六

在某種意義上說“精神”是“矛盾”的“制造者”，但也是“矛盾”的“克服者”，因為“精神”是“僭越者”，也是“立法者”，“精神”的活力，概出于“理性”。

“理性”的“自由”“蘊含”了“必然”，“無限制”“蘊含”了“限制”，在這個意義上，“精神”“制造”出來的“矛盾”，“必然-必須”被“精神”自己加以“克服”，“自由”“必定”要在“經(jīng)驗世界”里“顯現(xiàn)”自己，亦即“證明-證實”“自己”，這是一種“自由”的“必然性-必須性”。

除非“瘋癲”，“僭越者”也“必須-必要-必定”是“立法者”?！百栽秸摺薄氨囟ā币敖?gòu)-建立”“自己”的“秩序”，建立自己的“界限”，這些“界限”要經(jīng)得住“批判精神”的“檢驗”。

這就是說“自由者”的“僭越”，“矛盾”的“克服”以及“新秩序”的“建立”等等也都是“理性”“擴展”“自己”的“權(quán)利”范圍，“開拓”“自己”的“疆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而不是“私欲”的“膨脹”。

十七

“僭越者”既是“自由者”，則他的“意志”也是“理性”的。按照康德的“批判精神”，“意志自由”是“道德”的道理上的根據(jù)，就是說，“僭越者”作為“自由者”“承擔著”“無可推卸”的“責任”，“僭越者”在“為自由”“立法”的“行為”中，擔負著“責任”，無論“后果”“好壞”，“成敗利鈍”，都有一份“責任”。面對這種不可避免-逃脫不掉的“責任”，“僭越者”作為“自由者”在需要“謹慎”的同時，更需要“勇氣”?！皩徤鳌笨偸恰坝邢薜?受限制的”，因為它是“知識性”的，而“勇氣”則是“大無畏”的，是“德性”的。

“僭越”的“自由者”作為“始作俑者”在“因果”系列里是“第一因”，“第一因”的“自由者”，也是“第一責任者”，開的是“無限公司”，做的是“無限”的“事業(yè)”，在它的“后果”還未出現(xiàn)的時候“責任”就己經(jīng)“存在”。這種“預設”的“責任”，“迫使”“自由者”“謹慎”行事，但是“后果”既然必定要“進入”“經(jīng)驗世界”，則無論怎樣“機關(guān)算盡”，難免“受”“偶然性”“命運”的“作弄”。“知識”的“必然性”只是“理論”的，“僭越者”如果缺乏“責任”和“道德”的“信心”和“決斷”，沒有“承擔”一切“后果”的“勇氣”，那就不是“自由者”，或者不是“己啟蒙者”，而只能是“循規(guī)蹈矩”的“謙謙君子”。

十八

“僭越者”這種“后果”的“嚴重性”，“責任”之“重大”，還在于他的“立法”是對“自由”的“立法”，而不是對“自然”的“立法”，也就是說“理性”直接為“自己”“立法”，而不是為一個“異己”的“感性世界”“立法”。

“知性”為“自然”“立法”只是“現(xiàn)象”的，“形式”的，而“理性”為“自由”“立法”則是“本質(zhì)-本體”的，“實質(zhì)”的。

“自由者”為“另外”的“自由者”“立法”，所立之“法”對“他者”“適用”，也必定對“立法者”自己“適用”，“立法者”并不可能“置身”于“法外”?！白杂伞睘椤白杂伞彼⒅胺ā?，是最為“普遍”之“法”，沒有“法外施恩”。

“自由者”不是“神”，“自由者”不在“彼岸”，“自由者”“在”“此岸”?！吧瘛弊鳛椤傲⒎ㄕ摺薄霸诜ㄖ狻?，“神”在“施展”他的“一擊”之后，“遁逸”至“彼岸”，不在“自己”所立之“法”的“管轄范圍”，因而他也有“理由”對于“人世間”“法外施恩”，“寬恕”“懺悔者”的“罪惡”；人世間的立法者，則無此種“特權(quán)”，因為只要“立法者”“承認”他的“立法”“對象”也是“自由者”，則“立法者”及其“對象”都處于“平等”的地位，因而“為自由者立法”也就是“為自己立法”?！白约毫⒎ㄗ约鹤袷亍痹谶@個原則的意義上，“立法者”、“執(zhí)法者”并不“高于”其他的“自由者”。

“人世間”“自由”是“最普遍、最全面”、“不受限制-無限”的“概念”，用黑格爾的話來說“自由”是“絕對的概念”，“限制”是“理性自由-精神自由”“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亦即，“限制”原本是“無限制”“產(chǎn)生”出來的，“無限”“蘊含著-孕育著”“有限”即，“有限”“證實著”“無限”。

康德說，“道德法則”是說所立之“法”是否對每個人都有效，人人應該“遵守”，如果設想人人都遵守而“法”仍然屹立，才是真正的道德法則。換句話說，如果哪怕只有一個人可以“被允許”“不遵守”這條“法”，則這條“法”就不成其為“法”。

人世間的具體的“法”固然必定會受種種“限制”，但“法”的“精神”，“本質(zhì)-本體”之“法”乃是“自由”之“法”。這種“法”的“精神”，即“自由”的“精神”，按康德的“批判哲學”的意思，“范導”著“經(jīng)驗世界”的“實際運行”。這個“運行”的“歷史發(fā)展”過程，黑格爾曾做過許多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