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包頭過黃河,經(jīng)鄂爾多斯向南。上世紀80年代初去延安走的土路,都變成水泥瀝青公路。毛烏素沙漠東邊,也全是人工或飛播種植的樹林,目力所及蒼翠碧綠、草青花紅,讓人一路舒心愜意。 進陜西靖邊,綠色遮住大部分荒山沙地,但仍顯示著黃土高原本來的底色。車子在梁岇坡洼間七拐八彎穿行,榆、沙柳、沙蒿、檸條、沙棘等擦身而過,鳥鳴蟲唱,轉(zhuǎn)眼就是紅墩界鄉(xiāng)白城則村。作為人類最早繁衍之地,給人多維啟示和思想提升。神經(jīng)膨脹心靈活躍,將深層自我徐徐揭開。 西晉末年,朝政腐敗,“八王之亂”。匈奴、鮮卑、羯、氐、羌等北方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群起侵犯中原,包圍洛陽,史稱“五胡亂華”。東晉朝廷流亡南逃。南匈奴后裔赫連勃勃北游契丹后,登上契吳山,雄視概嘆:“美哉斯阜,臨廣澤而帶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啊鞝I起都城,開建京邑”(統(tǒng)萬城銘)?!案闹蟪?,名曰統(tǒng)萬城”(《水經(jīng)注》)。靠山面水,在早先城池上擴大重建。他改“赫連勃勃”之意,是“赫然連天地”,雄心勃勃干一番驚天動地大事。在紅柳河與納林河環(huán)繞中,改游牧為定居。連通鄂爾多斯與陜北高原。 在高原的丘山溝洼里,如今還分散一些村落。按照《中國北方干旱半干旱地區(qū)歷史時期環(huán)境變遷研究文集》中考證,北魏時期這一帶水草豐茂、森林密集、沃野肥土,是畜牧為主兼農(nóng)耕的一方風(fēng)水寶地,人間樂土。匈奴當然垂誕已久。 我們拐入便道,為的是看到統(tǒng)萬城周邊環(huán)境。長期的自然影響,使一些植物群落不追求生長的速度,而是靠處于停滯狀態(tài)來維持生命。它們以自己的方式在這塊干旱的土地上保持需求與供水關(guān)系的平衡。一旦逢雨水光臨,便奇跡般繁衍起來。下到一條季節(jié)性急流沖出的淺溝有飛鳥、野兔出沒。野性的光彩始終在我的心靈閃爍,靈魂在那些小喬木和灌木叢之間自由飛翔。給我驚喜,甚至以魔幻的方式使我震撼戰(zhàn)栗。 登上一片高地,幾座城垛遺址赫然入目。那就是統(tǒng)萬城遺址。四面模糊的路徑漸漸匯聚成幾條磁實寬闊的灰白道路通向廢城。散發(fā)出一種隱秘的魅力,仿佛仍有不散的靈氣凝聚天空。我漫步向前,搜尋遠古君臨的生命。一處矩型城池的輪廓便逐步清晰起來。西北角和東北角的敵樓遙遙相對,南北短東西長,有的地方雖被沙土淹沒了無痕跡,但憑想象可以連結(jié)起來。幾只鷹隼巖鴿從無形的天地間現(xiàn)身旋飛下視。 據(jù)《北史》記載,“……篜土筑城,錐入一寸,即殺作者而并筑之”。用白粘土加石英砂加石灰,再混入畜血黍米湯夯實,中間還要加豎耐腐蝕的柏木立柱。馬面加倉廩的防御體系。動用北方各族民工10萬,六年完工,“其堅可以礪刀斧”?!俺菈κ?,……臺榭高大,飛閣相連,皆雕鏤圖畫,被以綺繡,飾以丹青,窮極文采”。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破統(tǒng)萬城后驚嘆:“蕞爾小國,而用民如此,雖欲不亡、其可得乎”? 城池內(nèi)建筑全無,沙丘、坑洼、草灘、灌木叢遍布,間雜小片耕種過的農(nóng)田。在云朵的陰影下感到有一種神秘的幽靈飄蕩。殘墻斷墩內(nèi)外,金戈鐵馬,往來鏗鏘,腥風(fēng)血雨,蝕骨驚心。千年已過,如云煙漫漶、百代穿越,似風(fēng)沙迷茫;一代豪杰駛馳沙場,凄涼悲壯;數(shù)年英雄演繹史劇、威武激昂。強大的風(fēng)沙流動,植被掙扎。城內(nèi)外建筑房舍,用薪燃火,砍伐森林。興衰往事,仿佛沙漠蜃景。迫使我去追尋揭示其微妙內(nèi)涵。審視這處沙漠歷史地理的典型例證,深厚人文意蘊和歷史文化價值。 西北風(fēng)裹挾沙塵、刮磨著土墩斷墻,如整座城池破裂碰打的雜亂音符?;覊m飄揚,大地鳴吼,猶如一位靈媒往來人與自然之間,聯(lián)結(jié)彼此心靈話語,其中有很多不可理解的東西,激發(fā)我對人地關(guān)系及生態(tài)環(huán)境變遷的思考。 赫連勃勃建立大夏是匈奴帝國最鼎盛之期,其版圖“南阻秦嶺、東戌蒲津、西收秦隴,北薄于河(內(nèi)蒙河套)”。筑城定居后,從漢民族學(xué)農(nóng)耕,從蒙古族學(xué)放牧掠奪牲畜,從周圍民族搶劫財物。他們不了解土地生產(chǎn)和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實際上在擴張領(lǐng)地的同時撕裂著華夏文明,不可能從源頭補充活力更新自我。其無知蠻野自負如漫天沙暴,以本部族宗教信仰的硬殼抵擋所有文化接觸。 之后,赫連攻取長安稱皇帝,然后返回北都“統(tǒng)萬城,”并作《統(tǒng)萬城銘》,其中有“華林靈沼”、“馳道苑園”等文字。他認為自己完全掌控了 天地間一切,什么也奈何不得,不顧四面之敵,整日花天酒地,歌舞宴樂、腐化墮落,不顧百姓死活,毫不懷疑自己及本民族的思維邏輯。我們姑且不論其政治制度,單就生態(tài)關(guān)系講,耗竭資源也終會為大自然所懲罰,自然的經(jīng)濟學(xué)從來不允許人類無止境的索取。赫連45歲病死,兒子們爭權(quán)奪位,北魏乘機討伐滅夏。 《新唐書·五行志》記:“(公元822年)十月夏州大風(fēng),飛沙為堆,高及城堞”。到宋淳化五年(994年),已“深在沙中”。朝廷不得不下令毀城,遷民20萬于銀綏(米脂、綏德)二州。 我們見到護林巡查的一位壯漢,是典型歐亞蒙漢混合型模樣。他引我穿越溝洼丘壑、斑塊地面到西北敵樓,從墻體洞窟中掏出一些瓦礫、繡刀、箭簇。這便是匈奴最后的都城留給我們的禮物。時間抹去曾經(jīng)的繁華,返樸歸真。造成漢民族無數(shù)邊患的一代梟雄,為華夏漢族同化。這處遺址于2012年列入中國世界文化遺產(chǎn)預(yù)備名單重點保護。 【波浪谷】 距統(tǒng)萬城不到半小時車程,就到龍州鄉(xiāng)。 溝壑坡梁上有了巖石,土地四面延伸天際,到處是參差錯落的土山丘陵洼谷,寬廣的臺地從地平線抬升,西北可見沙漠邊緣隱約的黃線。 這塊土地以一種缺乏田園牧歌的蒼茫廣袤顯示它的神韻,讓人在一種寬廣和諧中感到大自然荒野的面孔。我們沒有看到一塊農(nóng)耕地和像樣的草地。難以想象這里的人們是怎樣生活的,同樣也很少看到人居之處。風(fēng)沙、干旱起著奇怪的矮化效果,讓地面植物發(fā)育不良,生長緩慢。 孩子們要去沖浪搏擊,我們老兄弟妹只好跟著。車停在山頂平臺,有幾幢新建的房屋。時值中午,唯一的飯館擠滿了游客,買碗面全出來外面蹲在陰涼地吃。 順土坡往東下去,表層黃色的綿土被踩踏的虛松如面粉,隨著人的腳步飛揚翻卷。先聽到嘩啦啦的水流聲,再看,幾棵楊柳樹下搭個簡易的塑料編織布棚,算是購票服務(wù)處。農(nóng)民模樣的一男兩女操持著業(yè)務(wù)。再沒有如此簡陋的漂流設(shè)施了。孩子們交錢上了花厘胡稍的充氣橡膠筏,眨眼間便不見了。下面兩米高的蘆葦中傳來她們嘻嘻哈哈的笑聲喊叫。忽然覺得脖子胳膊刺癢,一看已被蚊子叮咬幾處,紅泡鼓起。趕緊離開上了山頂。一個小時后,孩子們渾身水濕,興高采烈地紛涌而來。 我打開地圖,找不到標示名稱。這里遠離城鎮(zhèn),對我這個喜歡大自然的人來說,心靈中時刻閃現(xiàn)出原始的純樸和運氣的喜悅。 轉(zhuǎn)過二溝一坡,看到遠處山上坡粉紅的彩衣,罩上淡紅的紗巾,于群山間孤獨寂寞地立于高原之上。春夏秋冬,風(fēng)雨霜雪,億萬年巍然不動,有讓人忘憂敬畏的魔力。頓時回憶、夢想、憧憬都沉浸于玫瑰般金色之中。我真想身化巨人,雙手捧起,去與美國自然文學(xué)家筆下的亞利桑那州波浪谷一比高下。 這就是我們黃土高原上的波浪谷,成于古生代二疊紀和中生代三疊紀、侏羅紀、白惡紀之間。那是地球上地質(zhì)最活躍、生物最繁茂眾多的時代。地質(zhì)學(xué)家們認為,一億五千萬年沉積的巨大沙丘不斷被一層一層浸漬了地下水的紅沙覆蓋,天長日久,水中礦物質(zhì)把沙凝結(jié)為砂巖,形成層疊狀結(jié)構(gòu)。 這些赤紅的山巒巖層,猶如燃燒的火焰山,又似巖漿初噴流動,在熾熱的太陽下灼灼逼人,很難用言詞說清其神奇奧妙。 我們順紅色砒砂巖上安裝的木梯往下,仿佛泥石流般的皺折在滾動,一坨坨、一圈圈、彎轉(zhuǎn)扭旋,層層累積,凹凸相連。,磨圓的灰紅斜坡上點綴著稀少的小叢灌木雜草。下列谷底、仰望巖山,猶如紅色波浪劈頭蓋臉而來。赤裸的山體和巖層如同奇異大美拼貼畫卷,令人驚嘆不已。同時感到自己久蓄心頭的夢幻被揭開,遇見一種陌生又在潛意識中存在的神圣狀態(tài),產(chǎn)生平時從未有過的視覺張力,慢慢固定于擴大的思維框架中。 轉(zhuǎn)目向前,淺窄的峽谷將山巖拉扯成色澤深淺不同的條塊溝棱,好像爬伏的大小不同的巨蜥。腳下亂石沙塵混合,對面是垂直陡峭的泥巖懸崖。這些古老的山巖,依靠少有的雨水和多發(fā)的大風(fēng),將自身脫落下來的碎末送到溝底,磨研成粉塵沙土。真讓人感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巧作妙為,雕塑成如此模樣。與其說是風(fēng)霜雨雪之勞,還不如說是時光歲月之功。 翻越奇峰異嶺,來到閆家寨子一個山洼陽面的院落。大門向東,其它三面全以磚瓦房圍回,正面豪華敞亮、宏偉高大。我們住在南面客房,有火炕也有雙單人木板床,洗漱方便。剛安頓下來,已天黑撐燈。女主人有阿慶嫂風(fēng)度,大方開朗又顯示內(nèi)心溫柔滋潤跡象,給人火花閃耀點亮心燈的微妙感覺。院子中間用鐵籠圈起一人多高的枯樹干根,一個年輕愣頭小子燃起篝火,照亮院落,映紅圍著的旅客臉龐。周邊山丘坡梁都從我們視線中消失。 音響嘹亮,聲震山野。不知從哪里忽然來了百十多人,有的就圍繞旺火跳起來、唱起來。孩子們?nèi)珡酿^舍出來,平時嫻靜外表后面關(guān)閉著的音樂舞蹈沖動,一齊激發(fā)起來,先低唱慢舞,逐步狂發(fā)不羈,盡情享樂這荒野之中的快樂時光。 次日早起,向南去看另一處景點。平緩的山梁上分布著狼毒、百里香、茅草、蒿類植物。溝洼里,紅磚高墻圍著天燃氣輸送設(shè)備,高高的金屬煙筒頂端噴吐出藍幽幽的火焰。登上對面山頂,全是平滑的紅色砂巖,碎末分布其上,不小心就會滑倒。小心謹慎在斜石盤上蹲坐挪動往下。深淺濃淡不同的砂巖似條紋狀紅布向谷口延伸,表面被風(fēng)雨剝蝕得凹陷凸起,上面寸草不生。整體看去如斜起的赤色波浪,還有的奇形怪狀,酷似甘肅張掖的丹霞山峰。 溝底平坦開闊,人走著腳底壓洇出淡黃泥水,抬腳不見。一塊寫有“黑鸛繁殖基地”的大牌子吸引了我的眼球,不由向西北懸?guī)r峽溝望去,見不到黑鶴的身影。我們從峽谷口進去,越走越窄,地面軟乎乎地飽含水份。高大的香蒲蘆葦傍巖而生。刀劈似的石壁抬頭不見頂,只有一條一尺來寬的石縫在西北面露出藍天,這就是“一線天”。一股泉水從石峽縫中蔓漶而出,咕咕冒起水泡,汨汨蔓延三米就鉆入沙土中再不可向前流動。侄兒和外甥卷起褲管,涉水進峽口,雙腿叉在兩邊巖壁進去。幾分鐘后出來,說里面寬了許多,還有一小平臺可容三五人小坐。他們也沒發(fā)現(xiàn)黑鸛。想必在懸崖的洞窟中或外出覓食了。這么多人,它們能安寧嗎? 沿溝谷往東南,赤巖漸漸變淡,慢慢消失于東南拐彎處。我們側(cè)斜上去,走了很長一段山道,眼前出現(xiàn)紅砒砂巖圍住的一處湖泊,有游船小劃子。太陽西沉,從山口斜射過來的光束投射到湖面,形成黑藍、紫褐、橘紅的不同顏色,閃爍抖動,好像一塊濃墨重彩的調(diào)色板,令人好奇叫絕。 我們無暇游玩,趕緊到閆寨子溝的長嘴畔高臺。又是另一番景致,紅飄帶似的砂石旋螺狀一圈圈向下盤曲,如巖漿滯流凝結(jié),還有鐘乳狀柱掛粗細不均勻豎立。溝底小河流動,明滅閃現(xiàn)。山坡上如墨斑的植被夾雜于灰白的巖石之間。十幾座大型渦輪發(fā)電機迎面聳立于山脊埡口,如巨人頂著旋轉(zhuǎn)的風(fēng)力葉片,使我想起唐·吉訶德大戰(zhàn)風(fēng)車的情形。在它們的映襯下,那山反而顯得低眉順眼、軟弱可憐。 換路返回,土坡上一片新植榆樹林,被風(fēng)沙襲擊又慢慢恢復(fù)植被的野地,讓我感到友好親切。喜鵲歸巢,蟋蟀高鳴。雖干旱荒野之地,也從來不缺乏生機。太陽象一個橘紅圓球放在西山頂上。我被這一切夢幻景物點燃激動,靈魂閃光、熠熠生輝。 旅途上的故事,請告訴我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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