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扭曲的心靈

霍聃

斯蒂芬·茨威格是我熱愛的作家，他的小說是我珍愛的精神食糧，《象棋的故事》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部小說，常讀常新。

他是二十世紀馳名世界文壇的奧地利作家，也是近代德語文學(xué)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象棋的故事》選擇了象棋這個道具作為小說串綴整個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線索，就像《紅樓夢》中的通靈寶玉，《藥》中的人血饅頭一樣，象棋這個道具的意義也非同一般。在完成線索的任務(wù)的同時，還承擔(dān)著塑造人物、深化主題的作用。

小說由象棋這個道具，匠心獨運地串起了兩個象棋高手的故事：一個是世界象棋冠軍，另一個是“象棋中毒”癥患者。是象棋把這兩個原本不相干的人物聯(lián)系在了一起。一個靠著對象棋有著天才般的領(lǐng)悟而成為世界冠軍，正享受著成功的喜悅和精神的勝利，一個卻因為象棋中毒而精神失常，正在忍受著精神的折磨。象棋只是一個競技項目，原本是娛樂的，可是就是這個象棋一方面是把一個智力低下的窮人推向了富翁的道路，另一方面卻把一個智力正常且充滿生活激情的人變成了象棋中毒癥患者，象棋這個小小的玩具，竟然將美好的人性給毀了。這樣的悲劇怎不叫人唏噓。當(dāng)然作品的重心是透過象棋中毒癥的細膩描寫，展示了法西斯對人性荼毒，小說具有很強的控訴味道。

米爾柯·琴多維奇在小說中是個陪襯人物，但他其實和那位博士一樣，也是一位象棋中毒癥患者，只不過不是中了法西斯的毒，而是中了金錢的毒。他原本是多瑙河畔一個偏僻村莊的神父所收養(yǎng)的孤兒。他生性愚鈍，但是卻不可惡，他學(xué)了上百次的字母，仍然認不清；十四歲上，還扳著指頭計數(shù)。他從來不提問題，從來不和別的孩子一塊兒玩耍，也從來不給自己找活兒干?！斑@個冥頑不靈的少年對世上的一切全都漠不關(guān)心?！比欢粋€偶然的機會，使他顯示出了下象棋的天賦，從此他注定平淡的人生得以改變。家鄉(xiāng)的人們?yōu)榱诵〕堑臉s譽，給他提供條件讓他去接受象棋棋藝方面的專門訓(xùn)練。結(jié)果，“他十七歲就已獲得十多次各種各樣的錦標，十八歲成為匈牙利全國冠軍，到二十歲終于榮獲世界冠軍的稱號?！彼闪舜竺餍?，受到尊敬甚至是敬仰。但是，他的智力發(fā)育卻并沒有隨之好起來。他“無論用哪一種文字書寫，哪怕只寫一句話，也不能不出錯”，他“在棋桌旁是個無與倫比的大師，可是一站起來，就無可挽救地變成一個怪里怪氣近乎滑稽可笑的人物?！边@個原本對世上的一切全都漠不關(guān)心的少年，成年之后，卻對象棋關(guān)心起來，因為象棋可以給他帶來大把的金錢和讓人敬仰的榮譽。他關(guān)心下棋，他下棋的目的只在于賺錢，他一心一意“盡可能多地賺錢，表現(xiàn)得十分小氣，貪得無厭”。你看，在沒有成名之前，他沒有貪得無厭的毛病，可是成了名之后，他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僅小氣起來，還變得貪得無厭。這難道是象棋惹得禍。

琴多維奇所中的毒其實不是象棋給他帶來的，而是他的欲望所帶來的。小說寫到：“一個來自巴拿特的二十一歲的農(nóng)家青年只要在棋盤上動動棋子，就可以在一星期內(nèi)賺到一大筆錢，比他全村的人一年內(nèi)砍伐木材艱苦勞動所得的還多，……他根本沒有想到世界上除了象棋和金錢以外，還有其他有價值的東西，所以他有一切理由自我陶醉?！奔热簧钜呀?jīng)用豐厚的報酬肯定了他那畸形發(fā)展的智力，那么他還有什么必要再去謀求智力的廣闊發(fā)展呢？”， 琴多維奇原本沒有什么欲望，可是象棋卻激發(fā)了他的欲望，欲望把一個智力低下的人變成了一個貪得無厭的人，這是多么可怕的故事。茨威格在這個神童的故事里把貪欲的殘酷性演繹得讓人不寒而栗?？膳碌墓适逻€在后邊呢。

琴多維奇的閃亮登場是為后面那個真正的主人公B博士作陪襯的。如果說，琴多維奇的形象讓人看到一個智力低下的人怎樣被欲望變成“沒有人性的象棋機器人”，那么 ，B博士的遭遇則更能使人們從內(nèi)心深處迸發(fā)出對法西斯獸性的憎恨。

B博士出身于奧地利一家古老的名門望族，世代與皇室和教會保持著密切的關(guān)系。他的律師事務(wù)所專門負責(zé)管理大修道院和皇室某些成員的資產(chǎn)。因此，在希特勒軍隊進入維也納的前一天，納粹秘密警察就逮捕了他，企圖從他這里搞到修道院的大宗財產(chǎn)。他沒有被關(guān)進集中營，卻被安置在蓋世太?？偛康囊粋€單人房間里。法西斯的獸性沒有施展在對他的肉體折磨上，而是施展在了更加惡毒的對人性窒息上。法西斯們別出心裁地想出了一個妙招，就是把B博士一個人完全孤立起來。從早到晚，日復(fù)一日，他的眼睛、耳朵以及其他感官都得不到絲毫滋養(yǎng)。他“沒有什么事情可做，沒有什么可聽，沒有什么可看”。 對于智力完善并且精神世界豐富多彩的B博士來說，與世隔絕的日子，簡直就是精神囚徒，比肉體的囚禁更加慘烈。

法西斯們在摧殘人的心靈上煞費苦心，他們就是要人為地制造一個荒漠般的世界，來折磨人的精神，摧毀人的意志，窒滅人的思想，最后讓你變成精神崩潰者。我們看到后來B博終于受不了這樣的折磨，精神幾乎崩潰。就在讀者以為作者要把博士變成瘋子借此控訴法西斯罪惡之時，小說情節(jié)鏈條急轉(zhuǎn)直下，一本《象棋棋譜》的出現(xiàn)。使小說情節(jié)跌宕起伏，具有了曲折之美。棋譜救了B博士，象棋使他的精神有了寄托，智力的饑渴得到緩解，他開始對法西斯的惡毒陰謀做著最頑強的反抗。三個月的時間里，他把棋譜上的一百五十盤棋下了一遍又一遍，以此來保持精神的振奮，不至于變成神經(jīng)麻木的患者。然而，小說到了這里，情節(jié)又一次急轉(zhuǎn)直下，當(dāng)B博士把棋譜上的棋局背得滾瓜爛熟之后，為了精神寄托，又設(shè)法自己與自已對弈，卻走火入魔，最終導(dǎo)致精神分裂。悲劇不可避免了。

在博士與法西斯的精神較量中，他掙扎過反抗過，她的精神也曾頑強過，可是面對法西斯的無所不在的陰謀，他的精神還是被摧垮了。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搏斗，法西斯是無比強大的，難以戰(zhàn)勝的。

小說道具的運用是成功的，象棋讓琴多維奇變成了瘋子，他從一個無知的少年變成了沒有人性的象棋機器人；象棋也讓博士變成了瘋子，他從一個熱愛生活的正常人變成了變態(tài)狂。從琴多維奇的身上我們感受到了金錢對人性的戕害，在B博士身上，我們感受到法西斯對人性的毀滅。這兩個受害者的遭遇控訴了人類精神層面的欲望的可悲和可怕。

《象棋的故事》在藝術(shù)上有著動人心魄的力量，這是作者最擅長的藝術(shù)技巧，他能把人物的心靈的偏執(zhí)與變態(tài)描繪得驚心動魄。茨威格的小說有著獨特的藝術(shù)個性，他的小說關(guān)注受傷的靈魂，善于用細膩的筆觸描繪受傷心靈的自我掙扎，往往把人生的尷尬和悲情渲染得沉郁哀婉，有一種抑揚頓挫的抒情風(fēng)格，無比感人。他在敘事話語上有著迷人的審美情調(diào)，他的那種傾訴與哀婉的語調(diào)，既是他悲情人生自然流露，也是他自身悲憫之情的自覺選擇。他緊緊抓住受傷心靈的自我掙扎，并把它作為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動機力量，調(diào)動一切藝術(shù)手段集中筆墨展示人物內(nèi)心煎熬的悲痛與絕望，從而使得他的小說能夠把作家自己的情感與人物自身的內(nèi)心痛苦緊密地纏繞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悲情效果和愁腸百轉(zhuǎn)的審美韻致。

茨威格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情感型的作家，他的敘事特點是帶著濃重的抒情成份，洋溢著傾訴的力量，作家自己的悲憫之情和絕望的氣息始終彌漫在作品之中，形成了感人至深的藝術(shù)力量?！兑粋€陌生女人的來信》把一個少女在愛情上的偏執(zhí)心理刻畫的細膩而感人，《看不見得珍藏》把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充當(dāng)高尚騙子復(fù)雜心態(tài)的情感刻畫得惟妙惟肖。變態(tài)心理是茨威格用筆的重心，在那個欲望被不斷張揚的時代，心理的變態(tài)不可避免，琴多維奇的變態(tài)是金錢造成的，以此他下棋的欲望性很強；博士的變態(tài)是罪惡的殘暴造成的，以此他的下棋就是折磨自己。博士與琴多維奇對弈的場面，集中體現(xiàn)了茨威格小說長于心理變態(tài)描寫的特點。

博士與棋的糾葛中的變態(tài)心理描寫尤為撼人心魄，他由為擺脫困境而到產(chǎn)生興趣、由樂趣而變?yōu)闊崆椤⒂蔁崆槎優(yōu)榭駸?、由狂熱而變成廦好、最后成為一種偏執(zhí)狂，這一切都是那樣悲涼，讓讀者產(chǎn)生了美好人性被摧殘的憤懣。博士與琴多維奇的對弈：起先他“舉止輕松瀟灑，落落大方”，顯示了他的“非常周到、極有教養(yǎng)”，可是隨著棋局的進行，他卻變得坐立不安起來，因為他不知不覺之中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年在囚室里獨自下棋的境界，使得“這個原來如此文靜、如此安詳?shù)娜爽F(xiàn)在明顯地變得極度興奮，他嘴角抽搐得越來越緊，他的身體好象患了一場嚴重的寒熱癥，索索地抖個不住?！毕笃逯卸景Y把他折磨的像個病人。這里，作者通過博士外在的動作和表情神態(tài)描寫，揭示了隱藏在他心靈深處的一道道刻骨銘心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