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快要春節(jié)了。不知道我們中有多少人，要參與地球上規(guī)模最大的人類“遷徙”，踏上歸家的路。

在外打拼當然并不容易，那些在合租房里吃外賣的日子，在加班外歸的地鐵上睡著了的夜，都是在大城市里尋常不過的記憶。

爸媽會說，回來吧，家里多好。我們心里可能也會有一些猶豫，這么辛苦地留在大城市，是值得的嗎？

然而許多人最后還是會選擇留下。因為對我們來說，那個故鄉(xiāng)，固然有很多值得眷戀的地方，卻是回不去的。

今天的文章，嚴飛老師通過德國社會學家齊美爾對大城市和精神生活的思考，聊了聊大城市還是小城市的選擇問題。

他還談到外來務工人員的精神困境，以及他們和快手的關系。作為常常會被城市遺忘的“異鄉(xiāng)人”，他們的精神生活同樣值得關注。

內(nèi)容整理自《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

講述?嚴飛

1. 

大城市讓我們撞得頭破血流，

卻依然有要留下來的理由

齊美爾在他的文章《大城市與精神生活》里，提出了一個經(jīng)典的問題，“一個現(xiàn)代人在城市生活中如何保持獨立個性并存活？”這也是大家在提到大城市的時候，最有共鳴的問題之一。

對于這一問題，齊美爾從大城市如何塑造了人的精神世界這一層面進行了解答。在齊美爾看來，人，是城市生活的真正核心，所以應該要從人的角度去思考大城市和精神世界之間的關系，去探究城市中的個體如何適應城市的巨大差異性。

齊美爾指出，“在精神生活的形成中，大城市有著極其重要的，而且是唯一的地位，它是一種偉大的歷史產(chǎn)物，各種圍繞著生活的、對立的思潮，都有同樣的權(quán)力在這里匯集和發(fā)展。大城市的各種現(xiàn)象有可能讓我們有好感，也可能讓我們反感?！?/span>

一方面，大城市的魅力對于不安于現(xiàn)狀的年輕人而言，是不言而喻的。城市里燈火輝煌、人流穿梭，處處蘊含著機遇與發(fā)展。居于其間的人雖然辛苦，但擁有著無限可能的生活。很多時候，也許只是多一份堅持，多一些面對挑戰(zhàn)不松懈的倔強，就可以獲得認可，打開向上流動的通道。

另一方面，在我們享受城市生活所帶來的巨大便利的同時，我們也目睹了人情冷漠、交通擁堵、環(huán)境污染、治安不佳甚至城鄉(xiāng)沖突等一系列城市問題，這些問題正慢慢地滲透到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中。

為了今天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我們付出了巨大代價，這也是為什么人們感到在大城市安居樂業(yè)困難重重。霧霾、上班高峰時擠不上的地鐵、比工資上漲更快的房價、巨大的職場競爭壓力，身處其中的我們，難免感到焦躁與緊張。

特別是在人際交往上，城市里有著精于計算、利益當先的冷漠關系，有著令人沮喪的人情氛圍。這是一種“城市病”所帶來的、不可避免的“都市人格”，這種人格包括了貨幣經(jīng)濟和城市的巨大變化帶來的對人際互動的不信任、孤獨冷漠、矜持審慎、持續(xù)的精神緊張、理智壓倒情感等等特征。

不論從事什么行業(yè)，“都市人格”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現(xiàn)，它就像感冒咳嗽一樣，不致命，卻讓我們備受折磨。

大城市似乎就是這樣，它們有讓我們討厭的地方，有時恨不得下一秒鐘就離開，但它們又有著讓我們撞得頭破血流，卻依然愿意為它留下來的理由。

在異鄉(xiāng)漂泊的人，就這樣一邊渴望著精彩人生，一邊付出巨大的代價，這是大城市生活所賦予的美好和殘酷，身在其間的每一個人，都無法幸免。

用齊美爾的話說，就是“大都會（metropolis）造就了城市居民生活的守時、精確性和準確性，而城市環(huán)境和金錢交易對于個體的過度刺激，則制約著城市居民的精神生活，給他們帶來了雙重影響。”

2.

大城市還是小城市？

大城市，還是小城市？這是一個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

一些暢銷書、網(wǎng)絡大V會用各種方法論教導我們，要想在大城市扎根、有所成就，是需要有十八般武藝的，左手成功學，右手厚黑學；而小城市的生活就相對單純許多，可以有著父母的庇佑，親戚長輩的幫助提攜。

所以，前者就被認為是一種主動吃苦的人生，而后者則被看作是孝順、享福。

那么，在齊美爾眼里，大城市和小城市的精神生活有什么不同？要回答這一問題，可以從兩個維度去理解。

第一個維度，是把大城市和小城市的生活進行比較，看看大城市中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是如何建構(gòu)的。

首先，大城市會讓人們誕生出的一種理性主義精神，這是齊美爾所支持的。

什么是理性主義精神呢？齊美爾是這樣解釋的，他說，“大城市的精神生活跟小城市的不一樣，確切地說，小城市的精神生活是建立在情感和直覺的關系之上的。直覺的關系扎根于無意識的情感土壤之中，所以很容易在一貫習慣的穩(wěn)定均衡中生長。”

“而在大城市就恰恰相反，當外界環(huán)境的潮流和矛盾讓大城市人感到有失去依靠的威脅時，他們——那些許許多多個性不同的人——就會建立防衛(wèi)機構(gòu)來對付這種威脅。他們不是用情感來對付這些外界環(huán)境的潮流和矛盾，他們靠的主要是理智，通過意識的加強而能夠讓他們獲得精神特權(quán)的理智?！?/span>

也就是說，齊美爾認為精神生活是建立在理智的基礎之上，和小城市的穩(wěn)定生活相比，在大城市，人們更加可以獲得精神上的充沛。

但另一方面，大城市中的理性主義精神，如果超過一定的限度，過于理性，也會導致人和人之間陷入冷漠無情的關系互動中。

對于這樣的情況，齊美爾非常犀利地指出，就是因為貨幣經(jīng)濟和理性主義要求人們遵守時間、精打細算，所以才導致了“大城市人相互之間的這種一般可以被叫作矜持的心理狀態(tài)?！?/span>

“在小城市里，人們幾乎認識他所遇到的每一個人，而且跟每一個人都有積極的關系。而在大城市里，如果要在和如此眾多的人不斷地進行表面接觸的時候，都像小城市里的人那樣作出內(nèi)心反應，那么，除非這個人會分身術，不然他就會把自己陷于完全不可設想的心理狀態(tài)?！?/span>

“這種心理狀態(tài)，或者說，當我們意識到大城市的生活特點就是在短暫的接觸中瞬息即逝時，我們對這個世界所擁有的懷疑權(quán)利，迫使我們矜持起來。于是，我們跟多年的老鄰居也往往互不相見，互不相識。這會讓小城市里的人以為我們冷漠，毫無感情?！?/span>

配圖：《小森林 冬春篇》

在現(xiàn)代都市生活中，社會紐帶的關系作用逐漸削弱、個體的原子化等現(xiàn)象確實存在。不過在我看來，這種在城市交往中特有的矜持，一定程度上也讓大都市的人可以保持相對的自由度和獨立。

和鄉(xiāng)村、小鎮(zhèn)相比，大城市的人和人之間的距離更有分寸感。比如，因為大城市生活節(jié)奏忙碌，人們不會過多插手他人的隱私生活，無論遇到多么糟糕的情況，大家都會努力維持基本的體面和尊嚴。

可能有人批評這是一種虛偽，但事物的另一面就是，人們不需要刻意去和不相干的人交代太多，在本來就壓抑的鋼筋水泥森林生活中，獲得喘息的空間、向外伸展的余地，就可以擁有更豐富的生命體驗。

這也是為什么很多年輕人寧可留在大城市過著辛苦打拼的生活，也不愿意回到家鄉(xiāng)的“熟人社會”之中，被迫接受七大姑八大姨的關心和審視。

相比較而言，在大城市里，看到的不僅是夢想可能被實現(xiàn)的樣子，還有被包容和理解的個人自由選擇。

配圖：《我們無法成為野獸》

區(qū)別大城市和小城市的第二個維度，則是看大城市可以提供哪些小城市無法提供的機遇。

隨著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的變化，城市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齊美爾就說，“小城市的生活基本上由本身的范圍所決定，而大城市的精神生活猶如蕩漾開去的水波，涉及國家民族的或者國際的廣泛范圍。”

具體到個人，大城市里的確有著更為寬廣的視角和天地，決定著年輕人對未來的選擇。放到今天來看，有些行業(yè)的確只有在大城市里，年輕人才能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比如新媒體、IT行業(yè)等等。

而大部分小城市本身的經(jīng)濟活力就偏弱，新興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當然也是處于萌芽狀態(tài)或者甚至沒有什么生長的土壤。在行業(yè)選擇的局限面前，年輕人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出走。

3.

快手和渴望“被看見”的異鄉(xiāng)人

在北京、上海、廣州這樣的特大城市里，我們還需要關注這樣一群人，那就是來自農(nóng)村的異鄉(xiāng)者。

他們居住在城市的邊緣地帶，一般從事著體力型或者服務型工作，保障著城市每日的正常運轉(zhuǎn)，但是卻常常被城市拋棄和遺忘。

他們盡管在物理空間上屬于大城市，但精神狀態(tài)、心理歸屬上還是在農(nóng)村，他們覺得自己就是農(nóng)村人，不覺得自己是城市人，雖然賺著老家同齡人幾倍的工資，但在大城市里卻依舊屬于社會的底層。

他們也沒有什么朋友，知道想要往上流動非常困難，可能未來三年、五年里都得干著類似的工作，在大城市的狹縫里努力尋找著自己生存的空間。他們無法真正融入到大城市生活中，也無法再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這一部分群體，他們的城市精神生活，又體現(xiàn)出了怎樣的特征呢？

為了回答這一問題，我?guī)е鴮W生們做了一項特別的研究，我們?nèi)フ{(diào)查了一批喜歡玩快手的大城市務工邊緣群體，想研究他們是如何通過快手這樣的短視頻網(wǎng)站，來構(gòu)建自己的精神世界的。

方法很簡單，就是打開快手這個APP，查找正在附近直播的人，然后再進入直播間和這些直播的人聊天。他們也許正在篩沙子，也許正在送外賣，也許正在砌磚塊，而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都是城市里的打工者。

有趣的是，我們在快手首頁上看到的，都是點擊率很高的網(wǎng)紅內(nèi)容，經(jīng)常有上萬的粉絲互動和留言，但是在附近直播的人，卻幾乎沒有任何的“觀眾”。

所以，當我們作為他們這一直播時間段里唯一的關注者，和他們聊天的時候，他們就有著極大的傾訴欲望，幾乎知無不談，甚至還會主動提出來加微信繼續(xù)聊，或者是提出線下見面，接受深度訪談。

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大城市里的打工者，他們往往會陷入一種巨大的身份焦慮之中。離開家鄉(xiāng)越久，就越有一種“回不去”的惆悵，這種回不去，當然不是地理上的，而更多是精神上的。

習慣了城市里的生活方式、人際交往的關系之后，“故鄉(xiāng)”對很多人來說，越來越像一個回家過年的符號，一年一度的儀式感。而在大城市里，湮沒在人群當中的他們又始終有著“被看見”的強烈愿望。

在這種情況之下，快手這樣的短視頻軟件就成為了一個最好的媒介。

一方面，快手成為了城市務工者脫離現(xiàn)實的管道。比如，每天在短暫的休息時間里，放工后、睡覺前，刷快手、玩游戲，從中找到一些不花什么成本的刺激和快樂，這樣就可以忘記現(xiàn)實生活中的艱難不易，擺脫心理上的孤獨和焦慮。

在城市發(fā)展前進的洪流里，他們的身份微小，在龐大的雇傭和權(quán)力組織面前更像是一粒小小的灰塵，微不足道。而快手，成為了他們精神世界里的一種娛樂鴉片，短暫的麻痹掉在城市打工中的種種辛酸。

另一方面，城市務工者在快手這樣的平臺上，通過直播這樣的途徑，把自己置身在網(wǎng)絡這樣的虛擬空間里，融合進城市的生活，以期待被其他人所看到。

因為渴望“被看見”，所以他們活躍在網(wǎng)絡短視頻等社交媒體上，那些來自陌生人的點贊、轉(zhuǎn)發(fā)和打賞，是他們平行世界里所能找到的重視和溫暖，是他們心理上的一種補償。

城市務工者的精神世界，就在這種焦慮麻痹和渴望“被看見”的交織中，每天周而復始。而精神世界的背后，其實是物質(zhì)世界里，大城市謀生的不堪和辛酸。

配圖：《我們無法成為野獸》

臺灣詩人、作家羅智成曾在一首詩里這樣描述我們所生活的城市：

你所待過的城市

都會成為你性格的一部分

就好像你所愛過的戀人

都會成為你性格的一部分

我們對于所在城市的感情，是在無聲無息間發(fā)生的。而在無意識的時候，我們走過的城市就已經(jīng)在我們身上留下了痕跡，它們對我們的改變已經(jīng)寫入了我們的皮膚里、眼睛里、心里，在漫長的光陰里改變了我們對于世界的看法。

這一點其實適用于在任何一座城市生活的人，選擇了什么樣的城市，你也就有可能成為什么樣的人。與其糾結(jié)比對著大城市小城市的好壞，不如問問自己，想成為一個怎樣的人，或者說，想成為一個擁有怎樣精神生活的人。

選擇大城市，并不意味著一定就選擇了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造；而回到故鄉(xiāng)，回到父母身邊，也并不意味著就能“躺贏”，逃避所有困難。任何不同的生活方式之間都不是爭鋒相對的，不管在哪里生活，最需要的都是為自己的選擇而負責，并主動承擔相應的各種結(jié)果。

讓我們用齊美爾的一句話作為結(jié)尾來回答，“我們作為細胞的短暫的存在，是屬于整個的歷史生活的，我們的任務不是譴責或原諒，而僅僅是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