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為“太平宰相”的晏殊,一生中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在雍容富貴的生活環(huán)境中度過的,因此,描寫“富貴”生活,正是晏殊詩詞取材的一大特點。他有《長生樂》即是其描寫富貴生活的作品。詞云:
紅日西晚 從宋人筆記記載來看,晏珠對文學藝術(shù)如何表現(xiàn)富貴生活的理解,往往不在物欲,而在精神感受,有其超越凡俗的特質(zhì)。詩詞表現(xiàn)富貴大略有兩種情況,第一種是貪欲型的極力炫耀自己擁有的財富之多地位之尊、居宅之豪、衣食之貴;言財富則金帛田產(chǎn),言地位則公侯將相,言居宅則富麗豪華,言穿著則珠光寶氣,言肴饌則玉盤珍饈。這種作品表面看來似乎切題,實則沾滯拘泥,未能脫塵超俗,是一種層次低級的情趣,晏殊所不取,并譏之為“乞兒相”。第二種是超越型的:超越于富貴生活本身的物質(zhì)享受,其作品雖也取材于“富貴生活”,但卻能超越于“富貴”的直接描寫,不是用貪得無厭的“乞兒”眼光去表現(xiàn)“富貴生活”,而是用藝術(shù)家的眼光去追求一種高品位的“富貴氣象”; 富貴氣象 不是用感官去感受“富貴生活”給自己帶來的物欲享受,而是以心靈去感受“富貴生活”賦予自己的那種超物質(zhì)的精神含蘊。這是一種高層次的審美情趣,表現(xiàn)于詩詞,則可達到“皮毛落盡,精神獨存”的藝術(shù)效果。晏殊詞描寫“富貴”以及他對富貴生活的品味和理解,正是此種境界的完美體現(xiàn)。關(guān)于這一點,吳處厚在其《青箱雜記》中有過很具體而又精彩的一段記載:
富貴出于天然 由此可見,晏殊在表現(xiàn)“富貴生活”時,他不同于李慶孫,“不言金玉錦繡,而惟說其氣象?!边@段話是晏殊審美情趣的最好自白。他的這種“不言金玉”而惟取“氣象”的表現(xiàn)方法是遺貌取神的方法,是以優(yōu)裕富貴的物質(zhì)生活為基礎(chǔ),超越于物質(zhì)的一種精神享受。面對樓臺殿宇,他卻欣賞飄飛于樓臺側(cè)畔的楊花;面對簾幕重重,他卻欣賞任情穿梭于簾幕中間的盈盈飛燕。同樣,在“梨花院落”中,他欣賞那令人心曠神怡的“溶溶月”;在“柳絮池塘”邊,他感受這令人愜意舒適的“淡淡風”。他這才是深諳了“富貴”的內(nèi)含之美。對此,我們可以從四個層面加以理解: 盈盈飛燕 如晏殊所云,此種“景致”,“窮人家”的確沒有,只能是達官顯貴才有的“富貴氣象”。達官顯貴整天生活在富麗堂皇的庭院之中,司空見慣,本已不以為然,若再專門形容“金玉綿繡”之類,追求物欲享受,必然若傖父乞兒,了無意趣。所以他對李慶孫詩中“金書字”、“玉篆牌”之語言甚覺膩味,其沒有脫開貪婪金玉的低級俗趣。所以,晏殊所表現(xiàn)的是一種超越富貴的精神升華,是異于常人的高層境界。歐陽修《歸田錄》也記載了晏元獻對詩言富貴的看法:
燈火 這段話和吳處厚《青箱雜記》里的那段話有同樣的內(nèi)含,都是摒棄物欲,只求精神;脫離物象,意在象外。因其“腰金”、“玉枕”飾言富貴,突出金玉,故給人以“貪財”的感覺;而“笙歌”二句,雖言富貴,卻不滯于金玉之物,只是從“人文環(huán)境”角度進行描繪,通過感官透射出“富貴氣象”來,這自然是高層次的表現(xiàn)。并非所有的達官顯貴都能感受到這種“超然物外”的“富貴氣象”,惟有意趣高雅、深諳富貴內(nèi)含者才可感受得到。若是低俗等閑之輩,他才不管什么“楊花過”、“燕子飛”,也不懂什么樣“溶溶月”、“淡淡風”,他們所關(guān)心的恐怕只是金銀財寶的搜刮占有,錦衣玉食的口體物欲享受。真正的“文人士大夫”們具有的審美情趣則是:雍容華貴、意態(tài)閑雅,愚拙見精巧,淡泊寓濃艷。 雍容華貴 蘇軾有《於潛僧綠筠軒》詩云:“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yī)。旁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若對此君乃大嚼,世間哪有揚州鶴!”蘇軾所追求的也是超越物質(zhì)的精神享受,他的所有創(chuàng)作無不滲透著飄逸出塵的超凡境界。黃庭堅也是棄塵絕俗的雅士,他出身貧寒,秉性孤高,傲視世俗,其作詩評詩皆以“絕俗”為標準,他說過:“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語俗?!彼撛娙绱耍撊苏摦嬚摃继貏e強調(diào)絕俗。比如在論及李白人品詩品時他說:“太白豪放,人中鳳凰麒麟,譬如生富貴人,雖醉著瞑暗啽囈中作無義語,終不作寒乞聲耳?!憋@然黃庭堅認為,以金玉言富貴不免露出“寒乞聲耳”,是為俗。當然宋人也不盡能脫俗,俗儒庸士大有人在?!逗笊皆娫挕酚浭鲞^這樣一件事:“王歧公詩喜用金璧珠碧,以為富貴,而其兄謂之至寶丹也?!?/p> 傲視世俗 這是對王歧公詩趨俗的善意諷刺?!锻踔狈皆娫挕芬灿浭鲞^一個類似的故事:“王禹玉詩,世號至寶丹,以其多使珍寶,如黃金必以白玉為對。有人云:詩能窮人,且試強作些富貴語看如何。其人數(shù)日搜索,云止得一聯(lián)曰:‘脛挺化為紅玳瑁,眼睛變作碧琉璃’,為之絕倒?!边@個故事說明具雅趣者雖刻意搜求,其作品仍在物象之外。晏殊本具“意態(tài)閑雅”品格,之所以寫富貴只言“氣象”,也是和這樣一個大的去俗趨雅的人文環(huán)境分不開?!?strong>富貴景致”能給晏殊什么樣的情思感發(fā)?他常常是在歌舞宴樂的歡娛之余,流露出一種淡淡的哀愁,如前引詩句所云。作者把情思由“樓臺”、“簾幕”轉(zhuǎn)入“楊花”、“飛燕”,通過“楊花”和“飛燕”這兩種物象寄托情思,借以表現(xiàn)其春光難留、佳人索居的憂傷心緒。同樣,在“梨花院落”中,作者于花陰寂寂中對溶溶月色而懷念伊人;在“柳絮池塘”邊,這“淡淡風”吹來的涼意,也使作者心中平添了惆悵之感。 柳絮池塘 當然,這些情思,要讀全詩才能體會,而孤立地從所引兩句中是不好捉摸的。能充分地說明這層的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他的《浣溪沙》:
夕陽西下 在悠閑富貴的享樂生活中,還不時從心底涌出一種憂傷來。對此,楊海明先生分析得非常精彩,他說:“這種憂傷,是感懷‘伊人’的不見,還是感懷時光的流逝?作者沒有明說,也不必說清’,只讓我們從他‘獨徘徊’的動作中去細加思索。這里既沒‘寒士’酒足飯飽后的滿足感,也沒有柳永渴念戀人的那種焦灼感,有的只是達官貴人在享樂之余所生出的對于生活的進一步‘反思’,和一個命運基本‘圓通’才不免也會生出的那種淡淡的惆悵。我們在這類作品中所‘品嘗’到的,就不是那種‘肥飫甘醇’、‘山珍海饈’所直接散發(fā)的‘色、香、味’,倒像嘗到了盛宴之后所送上來的一杯高級龍井茶,在啜飲之后卻又能倍加深切地‘回味’起剛才的豐盛酒席。所以,和柳永那些盡量要用‘香衾雕鞍’、暖酥膩云’之類字面‘裝飾’出來的富貴景象相比,晏殊這些詞才是‘真富貴’、真貴族的作品。” 憂傷的意境 晏殊也有難以脫俗的“俗人心態(tài)”。他確實是一位命運“圓通”的人,所以最怕“富貴生活”的逝去,故對“富貴生活”的依戀之情也最深,其描寫也因此大多基于良辰易失、美景難再的情緒,比如“可奈光陰似水聲,迢迢去未停”。(《破陣子》)“門外落花流水逝,相看莫異樽前醉。”(《鵲踏枝》)如此等等。很多作品表現(xiàn)了及時行樂的消極情緒:“座有嘉賓樽有桂,莫辭終夕醉?!保ā吨]金門》)正是他追求享樂心態(tài)的自述。這種心態(tài)與“俗人”相比并無兩樣,話說白一點,越是富貴,就越怕死;越是怕死,越要追求享樂,這是一個連晏殊這樣“意態(tài)閑雅”的名儒也無法擺脫的思維怪圈。很多評論家在論及大晏時都很強調(diào)他的“高雅”、“閑雅”,而對其平庸的俗人心態(tài)卻沒能指出。 富貴 其實晏殊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超人,其詞的“富貴氣”中有“雅”的一面,也有“俗”的一面。如前所引之《長生樂》就是一首祝壽之作,中有“畫堂”、“組繡”、“芳筵”、“金爐”等語,無不散發(fā)著對物質(zhì)富貴的贊美,所以,只談“雅”而諱言“俗”,并非晏殊全人。對此劉揚忠先生有段精辟的論述:“應當承認,晏殊盡管自命高雅,但他受安逸享樂的太平時尚的影響,加上本人長期高官厚祿,生活未免平庸而缺少新鮮的審美體驗,因而他的思想意識和審美情趣中也有庸俗浮濫的一面,表現(xiàn)在歌詞創(chuàng)作中,有時也似晚唐五代的頹廢詞人一樣,彈唱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陳詞濫調(diào)?!€有一些套話連篇的祝壽詞,藝術(shù)價值不大。在這些方面,他比起被他瞧不起的那個‘骫骳從俗’柳永,并無太多高明之處?!?/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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