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雅學(xué)院史記精讀課程心得(四) 在我印象中,司馬遷太悲壯。 這么一個人,“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fēng),鄉(xiāng)射鄒、嶧;戹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于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彼抉R談費勁心血栽培出來的兒子,驚才絕艷。他見過天地,見過眾生。他是太史公司馬談的兒子。 不想一夕之間就遭了宮刑,擔(dān)任了中書令。 中書令是宦官的職位。 年輕時只覺得好笑,那時順風(fēng)順?biāo)?,不懂得體諒別人的苦處。 可是現(xiàn)在細(xì)細(xì)想來,風(fēng)華正茂躊躇滿志的司馬遷,擔(dān)任史官也不過二十八。年華正好,清清少年,他是如何咬牙挺下這去勢絕后的奇恥大辱? 這些問題不能想,一想就受不了。于我而言不過幾段文字的事情,但一件一件都是司馬遷親歷。 如果說《石頭記》是自愧而成的,那么《太史公書》一定是哭成的:“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袄盍昙壬?,隤其家聲,而仆又茸以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都是刮骨之言。 六個晚上,《太史公自序》、《高祖本紀(jì)》、《孔子世家》、《屈原賈生列傳》、《李將軍列傳》、《刺客列傳》,從本紀(jì)而世家,從世家而列傳。跟著師長同儕讀。收獲匪淺。最大的收獲大概是慢慢打破對《史記》的固有印象。同時對人的理解又加深一層。 本紀(jì)、世家、列傳,傳主性格迥異,可是不妨礙他們有一個共同點——人。這聽上去像是廢話,可是非常重要。閱讀時,我驚嘆于人層次的豐富,同時慢慢懂一件事——讀文章不能只讀自己知道的和愿意接受的那部分。因為那樣永遠(yuǎn)只是在讀自己,不是在讀《史記》。 學(xué)習(xí)的過程中覺知到兩件事: 1. 人不可能極端為白或黑 《高祖本紀(jì)》 印象中劉邦一直是一個小混混式的人物。看到他一讓再讓,看到懷王贊他“寬厚長者”、“扶義西行”,我覺得這個人很虛偽。抗拒劉邦仁義和寬厚的可能性??墒瞧鋵崉钇鹗碌臅r候他已經(jīng)48歲了。62歲時,“高祖崩長樂宮?!闭嬲廨x到可以被后人熟知的那段歷史不過短短14年。如果沒有心懷天下的大志氣,是不可能成這樣的大業(yè),如果像婦孺一樣偏安一隅,也是不可能公公正正看到別人的好,不可能任人唯賢,不可能一再問“為之奈何”。看《高祖本紀(jì)》時我會想,我對劉邦太苛刻了。他出身市井,我卻希望他貴族那樣行事,希望他像紅樓夢里面的北靜王水溶一樣“在轎內(nèi)欠身含笑答禮”、“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謙和”。這是一個不可能的要求。其實出身市井不影響他心懷天下,不影響他覺得“大丈夫當(dāng)如是”。不影響他內(nèi)里有乾坤。 高祖本紀(jì)中還有的一個重要人物——項羽。項羽總是呈現(xiàn)一種傻乎乎的狀態(tài)??错椨鹦惺拢铱偸菚氲健畡傔^易折’這四個字。他好像一個橫沖直撞的小朋友,不大會考慮后果,一切憑心意來,懷王說殺就殺,承諾說背棄就背棄??墒撬吘故菍㈩I(lǐng),所以實際上不會那么傻,不然也不會跟劉邦耗那么多年。高祖本紀(jì)中有一段寫他告誡曹咎:如果漢來挑戰(zhàn),不要輕易出戰(zhàn)。然后曹咎沒聽項羽的話傻乎乎出戰(zhàn)了。最后的結(jié)果是項羽很慘的逃跑。這是高祖本紀(jì)中項羽難得的一次未卜先知。項羽可能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笨,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不知人。他還是會了解手下人的性格。只是沒有了解透,所以整個集團(tuán)呈現(xiàn)出互相牽絆,力不能往一處使的狀態(tài)。 在《項羽本紀(jì)》的“太史公曰”中,司馬遷既肯定項羽滅秦的功績,又犀利指出他自矜功伐的毛病?!白择婀Ψィ瑠^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悟而不自責(zé),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最后一句不能輕輕放過。司馬遷在這里對天命提出質(zhì)疑,這是他非常了不起的地方。他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原始察終,見盛觀衰”,實際上都是在突破天命的局限,要從事情的源起去探查,相信變化,而不相信一切都是簡單的老天安排。 人是很難突破自己的時代局限性。漢朝有‘五德始終說’,天命觀念深入人心。“高祖擊布時,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呂后迎良醫(yī),醫(yī)入見。高祖問醫(yī),醫(yī)曰:‘病可治’。于是高祖嫚罵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遂不使治病,賜金五十斤罷之?!?/span> 早在孔子的時代,就有天命觀,《孔子世家》中有兩處記載。第一處是當(dāng)“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之時,孔子說:“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第二處是“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鬃尤?。弟子曰:‘可以速矣’??鬃釉唬骸焐掠谟?,桓魋其如予何!’” 他們自認(rèn)天選之人,覺得老天已經(jīng)決定好他們的命運。 可是太史公在做這種嘗試,這大概是他能成為一個大歷史家的原因。他能從自己的時代中跳出來。 也許現(xiàn)在看來很迷信,但是在當(dāng)時一定有合理性。因為文字呈現(xiàn)出來的只是部分事件,而在我們看到的紙面之外,一定有很多細(xì)枝末節(jié)在指向原因。這種時候,對校和本校就顯得特別重要?!妒酚洝分?,高祖的故事還散落在《項羽本紀(jì)》、《留侯世家》、《蕭相國世家》、《淮陰侯列傳》,漢書《高帝紀(jì)》等相關(guān)篇章中,從文字的異處盡可能體察事情的不同面,才會有一個全面的了解,才好全面下判斷,才會知道這種天命觀的形成原因。 其實,讀《高祖本紀(jì)》對我來說很難。我是以普通人的身份去讀一個帝王的一生。司馬遷是那個時代的人,既是中書令又是太史令,距離高祖不遠(yuǎn),自然不會太離譜。可是作為讀者,時代的差異以及身份的隔閡,讓我很容易用屬于自己的現(xiàn)代思維去揣度上位者的想法,這種不對等當(dāng)然會造成很多理解上的困難。沒有那個背景和時代思維,換位思考實際上是很難的。很容易讀著讀著就變成讀自己。 《孔子世家》 學(xué)習(xí)《孔子世家》時,老師提醒我們注意一段:“公山不狃以費畔季氏,使人召孔子??鬃友缽浘?,溫溫?zé)o所試,莫能己用,曰:‘蓋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儻庶幾乎!’欲往。子路不說,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豈徒哉?如用我,其為東周乎!’”老師在課堂上向我們發(fā)問:“孔子是一個圣人還是一個人?”乍一聽這個問題,竟然覺得很奇怪。因為大家從來都是說孔子是圣人,從來沒有人說孔子是人,那時候我才意識到不知不覺中我已經(jīng)把孔子神化。我犯了一個錯誤,這個錯誤就是,把人極端化,好就要好到極點,壞就要壞到極點。繼續(xù)聽老師分析:“如果孔子是一個圣人,他不會干任何壞事??墒侨绻覀儼芽鬃涌闯梢粋€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心動的時刻?!彼?,孔子是一個人,他也從來沒有說過自己不是人。學(xué)習(xí)這篇文章的時候,覺知到一件事,我們很容易在腦海中再造歷史人物,比如再造一個孔子。所以要對不知道因襲的觀點保持警惕。訓(xùn)練自己警惕性的一個好辦法一定是讀原典。不然就會像羊一樣,人家一牽就走。 其實把人極端化的例子經(jīng)常有。戰(zhàn)國時代就開始有人提出質(zhì)疑。 自貢:“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span> 孟子:“盡信書,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其二三策而已矣。仁者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學(xué)習(xí)《孔子世家》時,另一個長久的疑問得到解決。“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彪m然索引和正義引用了《孔子家語》里面段落,能解釋野合是不合禮法的意思。但是肯定“不合禮法”這種說法并不能否定“野外交合”。所以這是一個存疑的地方,課堂上聽到有趣的推論。因為孔子在教師節(jié)出生,所以假設(shè)野外交合成立,那時間一定在十二月份上下,根本無事實上的合理性。所以能夠直接否定掉。這個推理類似于校勘中的理校法。在沒有旁證的情況下做邏輯上的合理推測。 《刺客列傳》 有些人像清水,潺潺流過。有些人像烈酒,一眼看去清澈無波瀾,一口喝下去,激烈得要燒起來。如果把刺客剖開來看,一定有一個沸騰冒泡的內(nèi)里。講義里有一段吳見思《史記論文·刺客列傳》的評論:“刺客是天壤間第一種激烈人,〈刺客列傳〉是天壤間第一種激烈文字,故至今淺讀之而須眉四照,深讀之則刻骨十分?!?/span> 聶政“因自皮決面,自屠出腸,遂以死。” 荊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罵:‘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得之,必得契約以報太子也。’” 士為知己者死,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2.政治無小事。上位者的做法都有特定的意味。不能輕輕放過。 《高祖本紀(jì)》 本紀(jì)中有高祖斬白蛇的故事,是一個有點神異的故事。根據(jù)集解,赤帝子斬掉白帝子暗含五 德始終說,是王朝興衰的原因。小小故事當(dāng)中蘊(yùn)涵也蘊(yùn)涵這政治因素。 《刺客列傳》 因為對政治家充滿不信任感,所以當(dāng)我讀到《刺客列傳》中專諸的吳國世系時,實際上已經(jīng)懷疑,真的會好心到?jīng)]有任何私心把王位傳給季札?會不會當(dāng)時光年紀(jì)幼小,即使把江山給他也坐不穩(wěn),所以先以讓賢之名傳給弟弟,三個弟弟輪回一周,屆時江山穩(wěn)固,再回到兒子吳光手中。他兒子吳光也一直把吳國當(dāng)成自己的所有物,所以當(dāng)夷昧皇帝產(chǎn)生私心,把哥哥讓給弟弟的江山當(dāng)成自己家的,要把王位傳給自己的兒子僚的時候,他第一個跳出來反對。以上是我一個壞猜測。諸樊臨死時吳光幾歲?是否能夠坐吳國的王位?專諸去世時吳國的局勢嚴(yán)不嚴(yán)峻?這些都需要去《左傳》、《戰(zhàn)國策》以及相關(guān)書籍中去對比,把資料讀全才能夠驗證想法。 司馬遷寫《史記》的目的是:“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彼詮V闊的社會生活和田野考查為背景,來“原始察終,見盛觀衰”,來完成司馬氏一族的社會政治理想。因為司馬遷發(fā)憤著書,所以就有人說《史記》是司馬遷個人的憤懣之作。其實帶有主觀情緒未必寫不出客觀的作品,這中間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司馬遷在成為歷史家之前首先是一個人,他遭受過腐刑,身處囹圄之際,他看過世態(tài)人情的真相。誰也不知道他靜靜躺在蠶室,等待傷口愈合的那段時間在想些什么。反正他最后活了下來。因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他經(jīng)歷過,就曉得人家為什么會難過,為什么會開心,能理解他們的苦,他們的為難,更懂得生活的可貴,生命的不容易。這樣的司馬遷,反而更能體察人性的精微,在大起大落中更客觀地記錄歷史。 宮刑之后,他只為《史記》而活,征和二年書成,歷史上再無此人蹤跡。原來真的有人,可以為信念堅持到這種地步。 勉之。勉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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