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華不冷 (本文已加入維權(quán)騎士版權(quán)保護(hù)計劃) 柳宗元《江雪》
在雨夾雪的日子里,讀此詩,頓覺被颼颼的寒氣圍剿,不由地抿了一口熱茶。此五言絕句,乃柳宗元的壓卷之作。柳宗元,773-819年,字子厚,唐代思想家、文學(xué)家,唐宋八大家之一。此詩約作于他被貶于永州期間。他在寫冰天雪地嗎?他寫涼薄的人間;他在寫?yīng)氠灊O翁嗎?他寫孤傲的自己。冰冷在外面,寂滅在外面,而凜凜活力與脈搏跳動,蘊藏在漁翁體內(nèi)。在渾茫宇宙里,在寥闊無邊里,在千萬孤獨里,人不再渺小如芥,而是與現(xiàn)實作無言抗?fàn)?,從而產(chǎn)生崇高的悲劇美感。 正如翁意不在魚,柳宗元所有山水詩文,意不在景,而在于抒發(fā)自己對世界的心靈看法。他荒寒的人生與心態(tài),決定了他山水詩文的荒寒意境。他就這樣走“冷冷的詩人”之路,走到底。其實,柳宗元,離我們并不遙遠(yuǎn),因蕓蕓眾生,無人可逃離荒寒的際遇,而他,不經(jīng)意中為我們的精神進(jìn)行作證。他用山水詩文的梯子,將荒寒推至中國文學(xué)史上又一座審美的高峰。 一、柳宗元的荒寒人生公元805年的秋天,柳宗元扶老攜小,向十里長安告別,從京華煙云退場,往邵州方向,赴任刺史。一紙詔書,突降途中,往他傷口狠撒把鹽:改貶永州,降為司馬。那年,他32歲,正值盛年,心已千年。前路茫茫,是否會被永貞革新失敗的陰影一直籠罩?只見落木蕭蕭,孤雁低飛。 柳宗元一生足跡(來源為《唐宋文學(xué)編年地圖》。藍(lán)色框為作者標(biāo)記) 我查閱由中南民族大學(xué)教授王兆鵬主編的《唐宋文學(xué)編年地圖》,柳宗元一生中去過的地方很少,不像李白、杜甫等旅游達(dá)人,到處漫游。此地圖上,長安、永州、柳州這三地,緘默不語,卻藏著柳宗元跌宕的一生與掙扎的靈魂。柳宗元的人生,以805年永貞革新失敗,作為分水嶺。我們可從以下幾方面,解讀他的荒寒人生: 其一,仕途失意,一貶再貶。 柳宗元生于京城長安,出身名門望族——河?xùn)|柳氏,是妥妥的官二代。他21歲進(jìn)士及第,先后任校書郎、集賢殿書院正字、藍(lán)田尉、監(jiān)察御史里行,一路高歌猛進(jìn),最后官至禮部員外郎,成就了仕途的巔峰。32歲前的他,公子世無雙,被上帝反復(fù)吻過,是令人艷羨的人生贏家。 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在《斷頭王后》寫道:“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biāo)好了價格。”805年,柳宗元與摯友劉禹錫,熱血滿滿地加入以王叔文、王伾為首的永貞革新團(tuán)隊,向宦官專權(quán)和藩鎮(zhèn)割據(jù)開炮,還大唐朗朗乾坤。奈何支持新政的唐順宗,是個病秧子,久病失語,半年后被迫禪位于太子李純。永貞新政,電光石火,曇花一現(xiàn),慘敗告終。王叔文、王伾皆遭貶逐,后來王叔文被賜死,王伾病死。而柳宗元與劉禹錫等八人,皆被貶為司馬。故永貞革新,亦叫“二王八司馬”事件。柳宗元《冉溪》云:“風(fēng)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彼闪恕翱湛w囚”(未被捆綁的囚徒),余生開啟落寞的“永柳歲月”—— 江湖夜雨十年燈。柳宗元被貶至湖南永州十年,一天,錦鯉到了:他奉召回長安!希望之火在心里燎原!然而,小人仇視,再加上劉禹錫實力演繹啥叫豬隊友,作了一首諷刺詩,惹犯眾怒,殃及柳宗元,所以,兩人再滾粗。柳宗元貶至比永州更遠(yuǎn)的廣西柳州,在這個毒蛇遍地、疾病猖獗的險惡環(huán)境,生活了四年,46歲便病逝客鄉(xiāng)。 其二,母親病故,至友離散。 柳宗元少年喪父,成年喪妻,還好,那時人在仕途,意氣風(fēng)發(fā),左右逢源。然而,他貶至永州,母親盧氏因水土不服、缺醫(yī)少藥,半年后病故,再加上屢遭火災(zāi),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柳宗元悲痛欲絕。 而與莫逆之交劉禹錫的離散,讓他倍感孤獨。兩人是歷史上著名的PC組合,一切“神同步”:年齡相差一歲,一起考試,一起當(dāng)官,一起革新,一起被貶,一起再貶。柳宗元貶至柳州,與劉禹錫作諷刺詩有關(guān),但柳宗元上書求情,為豬隊友兩肋插刀:劉兄被貶至鳥不拉屎的播州(今貴州遵義),他80多歲的母親撐不住呀,我去的柳州好些,就讓我和他互換被貶地吧。雖朝廷沒同意兩人互換,但劉禹錫被轉(zhuǎn)貶到稍好點的連州(今廣東連州)。兩人赴任途中,柳宗元贈詩稱“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dāng)為鄰舍翁”,意思是,若皇恩浩蕩,允許我們回家種田,我們晚年就做鄰居老翁吧。然而,柳宗元最終無法回故鄉(xiāng)長安,也沒有與劉禹錫做成“鄰舍翁”。一別成永遠(yuǎn),生死兩茫茫。柳宗元去世前,將兒女和書稿,托付給劉禹錫。劉禹錫老淚縱橫,不負(fù)囑托,悉心撫養(yǎng)柳的兒女,而今我們看到的《柳河?xùn)|集》,乃由劉禹錫所編。比起我們假而不凋的“塑料花”友情,這種難兄難弟,真的沒誰了! 有一種友情,叫我們互換被貶地,叫你的孩子我來養(yǎng),叫——劉柳PC。 其三,性格抑郁,英年早逝。 柳宗元的荒寒人生,與客觀環(huán)境有關(guān),也與他被貶后的人生態(tài)度有關(guān)。他每到一個貶謫地,扶貧濟(jì)世,造福當(dāng)?shù)?,投身山水,盼愿歸田,寓意詩文,寄身佛理——他在《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中曰:“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積三十年。”他通過這些心靈皈依的方式,努力與世界和解,與命運和解,與自己和解,但最終未能走出被貶黜的陰影,不曾真正救贖自己。心底的悲與怒,成為啃嚙他健康的毒蛇,再加上環(huán)境艱苦,這導(dǎo)致他身體每況愈下,早早地病逝。 歷史上多少才華驚世的文人,不與世俗同流而被貶,不同的心態(tài)決定不同的生命格局與創(chuàng)作風(fēng)格。蘇軾因烏臺詩案,三次貶謫,一次比一次遠(yuǎn)——黃州、惠州,最后竟是海南島。但他隨遇而安,絕境重生,苦中作樂,有著”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豁達(dá)。而劉禹錫,亦是樂天知命,發(fā)出“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吟唱。劉禹錫貶謫生涯長達(dá)23年,他在54歲時奉詔調(diào)回洛陽任職,70歲仙逝??磥?,心情會影響健康與壽命,活得最長,才笑到最后。柳宗元將永州的山水景物,起名為愚溪、愚丘、愚泉、愚亭......但在心態(tài)方面,還是欠缺點若愚的大智啊。放不下過去,在未來就走不遠(yuǎn)。819年,唐憲宗大赦,在裴度的說服下,召柳宗元回京,可當(dāng)時沒有快遞,詔書來得太龜速。柳宗元沒等到“咸魚翻身”的喜訊,就于同年11月,病死柳州。真是人生如戲啊,他差點夠得著朝思暮想的東西了。諷刺的是,他死后,朝廷的榮寵接踵而至,但與躍至?xí)r光對岸的他,無關(guān)了。 憂郁癥已成為當(dāng)今社會的流行病。由此我想到,大家都說柳宗元放不下、太執(zhí)著,但是否還有一種可能:他患上了憂郁癥?可中國古代,是沒有這種病名的,也沒有相應(yīng)的重視、治療與藥物。若從病理學(xué)角度思考,我們對柳宗元的評價,就有些變化。 縱觀柳宗元一生,這有時代的悲劇,也有個人性格的悲劇。他扎過富貴鄉(xiāng),也釣過寒江雪,孤獨是他的宿命,但他始終與孤獨作戰(zhàn),與現(xiàn)實抗?fàn)?,不放棄希望,走完了悲壯的一生,也走出了一個獨一無二的柳宗元。 柳宗元與劉禹錫是莫逆之交 二、柳宗元山水詩文的荒寒美“國家不幸詩家幸”,人生的苦痛,令柳宗元才華大爆發(fā)、文學(xué)大豐收。他現(xiàn)存600多篇詩文,涵蓋詩歌、辭賦、散文、寓言等,基本作于貶謫期間。永州與柳州的山水,成為他寫作的精神根據(jù)地。他雖無奈與被動地適應(yīng)環(huán)境,但還是努力在惡荒中,挖掘樂趣與美感,以獲得一絲心靈的慰藉。與《江雪》同寫漁翁的《漁翁》曰:
漁翁撐舟,西巖夜宿,晨起汲水,燒竹做飯。霧散日出,江面寧靜,不見人影,“欸乃”一聲,搖櫓破靜,青山綠水,驟然明朗?;乜刺祀H,水流滾滾,巖上白云,無心相逐。多么散淡的山水小詩!尤其是“欸乃一聲山水綠”,鏡頭之語,神來之筆!此詩作于永州。對此蘇軾評價:“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味之,此詩有奇趣。其尾兩句,雖不必亦可。”蘇軾肯定此詩的奇趣,但又覺得后兩句,畫蛇添足,最好刪掉。蘇軾的觀點引起后世爭論,至今余響未絕。我頻閱《漁翁》,柳宗元自喻為漁翁,他或表達(dá):他回頭發(fā)現(xiàn),一路走過的艱辛,已淡如白云,讓他無心糾纏。他真是放下了嗎?并沒有。在他的山水詩文中,《漁翁》只是少數(shù)怡然之作。他幾乎所有山水詩文,都浸潤著荒寒感,縱使像《江雪》看上去平淡簡古,也包涵著無限寂寞。 寫于柳州的《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可作為他貶謫心境的代表性詩歌:
海邊尖山,似劍鋒芒,秋來之時,遍割愁腸。此身若能,化作千億,撒到峰頂,眺望故鄉(xiāng)。這種羈旅的荒寒、沉重的鄉(xiāng)愁,我們在他別的詩歌里也讀到,比如《春懷故園》的“悠悠故池水,空待灌園人”,《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的“春風(fēng)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的“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xiāng)”,等等。 除了山水詩,柳宗元的山水游記,亦寄寓了他悲憤的貶謫心情與荒寒的生命意識?!队乐莅擞洝肥撬畛雒挠斡?,“瀨深萬物,牢籠百態(tài)”,乃中國古代山水文學(xué)中的珍寶。我尤喜歡其中《至小丘西小石潭記》這段描繪游魚的文字:
這段話,傳神地寫出游魚的靈動,也寫出潭水的清澈,無一個“水”字。這正如攝影師拍出蘆花的姿勢,讓人可感到風(fēng)的存在??梢韵胂螅娙水?dāng)時的心情,應(yīng)如游魚般歡悅吧?歡悅是短暫的,詩人在后面寫上:
詩人寫小石潭的幽靜,竟幽靜到“凄神寒骨”的地步,讓我覺得:“是否再呆一會,就有聊齋的故事發(fā)生?”其實靜得可怕的小石潭,是柳宗元荒寒心境的外化。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認(rèn)為,一切景語皆情語。中國文學(xué)向來推崇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柳宗元山水詩文,有兩個顯著特點: 一是柳氏山水,既是物質(zhì)世界,也是精神世界,借景色的水,澆自己的花。他不像謝靈運,以“理”觀景,也不像王維、孟浩然,融“禪”入詩,他是以“情”動人,傳達(dá)他孤獨、不屈的貶謫心情。 二是他筆下之景,荒寒幽僻,冷清孤峭,無煙火氣,這是人世冷森的對照,是孤高心境的鏡像。當(dāng)痛苦穿透靈魂,才產(chǎn)生這種文風(fēng)。這不像王維、孟浩然山水詩那樣,恬淡與隱逸,也不像李白山水詩那樣,雄奇與浪漫。 《永州八記》是柳宗元最出名的游記 三、荒寒美是中國千古文人的審美追求由柳宗元的文風(fēng),會想到一個人,就是屈原。中國詩學(xué)研究專家胡曉明先生在《萬川之月》中認(rèn)為:《楚辭》最早呈現(xiàn)荒寒之境的魅力,有著神秘、蠻荒、詭麗之美,其中屈原的《九歌·山鬼》與《九章·涉江》便有荒渺遠(yuǎn)寂的意味,表現(xiàn)了屈原桀驁不馴、高潔脫俗的生命意識。 宋代嚴(yán)羽在《滄浪詩話·詩評》中寫道:“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騷學(xué)?!倍谠?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云:“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傲谠獮榍瓰榘駱?,自覺傳承與追求屈原的愛國精神、高尚人格與藝術(shù)風(fēng)格。他詩文的荒寒意味,與屈原一脈相承。 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自《楚辭》起,荒寒美便成為文人共同自覺打造的審美追求與生命詩情。所以,我們可讀到大量具有這種風(fēng)格的文學(xué)作品。就算是曠達(dá)的蘇軾,也寫出《卜算子》的荒寒之作:“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在古代文學(xué)中,承載這種荒涼美的意象,有殘桓斷壁、荒野殘月、寒塘孤鳥、頹寺廢冢、秋風(fēng)落木等。元代馬致遠(yuǎn)《天凈沙·秋思》云:“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边@小令里,共有10個自然意象,大多都透著荒寒意味,折射著作者悲涼的心境。 中國文人對荒寒美的守望,乃源于仕途坎坷、命運曲折、理想破滅、性格悲劇等現(xiàn)實狀況與生命體驗。還有一個根源就是,中國人不像西方人那樣普遍有信仰,文學(xué)、藝術(shù)、山水與愛等,只擔(dān)任準(zhǔn)宗教的角色。作家嚴(yán)歌苓在散文《信則靈》中,稱自己無信仰,比不上愛上帝的流浪婦女:
文人精神上的痛苦無依,便產(chǎn)生了荒寒的文學(xué)作品。在這些荒寒作品中,有些是完全的無望與頹廢。對此,我認(rèn)為,荒寒可作為文學(xué)作品的審美品位與心理積淀,但不應(yīng)作為文學(xué)的全部要義??少F的是,另有些荒寒作品,依然有著溫暖的人性與精神的超越——其實,肯定人生,比否定人生,更難。柳宗元的詩文中,便蘊含著一個偉大的靈魂——雖悲苦,仍尋覓精神解脫;雖憤懣,仍心系蒼生社稷;雖遭棄,仍追求人間溫暖。比如,對于《江雪》一詩,北宋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認(rèn)為,古代繪畫中“江天暮雪”意境,源于柳宗元的《江雪》一詩。我想,大抵“江天暮雪”的荒寒之境,能彰顯遺世獨立的孤獨與不屈,具有精神的重量。 柳宗元散文《捕蛇者說》“貶時弊與抒孤憤” 四、結(jié)語柳宗元的山水文學(xué)作品,其實是探索自我的精神自傳,也折射了蕭瑟衰落的中唐歷史。他筆下寒江獨釣的身影,曠古絕今,一掃歷代山水文學(xué)中閑適的垂釣傳統(tǒng),釣出了與命運抗?fàn)幍膫グ缎蜗?,釣出了千古文人追求的理想人格,也釣出了自古以來中國文學(xué)崇尚的荒寒美感。中國歷史學(xué)家、思想家錢穆先生說過:
是的,好的文學(xué)作品中,作者的靈魂不會缺席,所以能把讀者的靈魂卷走。柳宗元做到了。 主要參考資料: 胡曉明:《萬川之月》,三聯(lián)書店1996年3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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