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守永

【作者按：2002年12月，受日本外務省之邀，隨時任我國外交部新聞發(fā)言人的章啟月團長參加中日新聞交流團訪問日本，先后拜會外務省官員，訪問豐田汽車公司，與日本的NHK、日本經(jīng)濟新聞社、日本新聞協(xié)會等單位的媒體同行進行交流，所到之處都很熱情好客，令人感到一衣帶水的鄰邦友好之情，也體會到從兩國根本利益出發(fā)充分溝通了解、尋求互補雙贏合作的必要。此為當時采訪中的草草隨記。歲月悠悠，所記都已是舊聞。】

清算歷史和面向未來一直是中日兩國加深友誼的難題所在。比如，關(guān)于日本首相百折不撓要參拜靖國神社問題，這能給亞洲包括中國人民以什么印象？這種反反復復，人們對日本的美好情感是增加還是減少？對于這一點，渡邊信之似乎不明白，所以他很困惑地拿出一份日本報紙上刊登的據(jù)說是中國一個機構(gòu)的調(diào)查：對日本有好感的中國人只占6%。他有些失望地說：“這不太反映兩國往來的實際?！?/p>

到日本開始訪問的第一天下午，隨章啟月觀摩完她的日本同行的新聞發(fā)布會之后，外務省專門把我們8位記者留下來，和渡邊先生專門進行了一次交流。他說：你們是記者，這種溝通也許能通過報道達到一種放大效應。

這里是臨時租用的辦公室。顯然辦公室很擁擠，很多人擠在一個大廳里辦公，每個人的桌子上都擺滿了資料。進門之后，我們環(huán)視一圈，就在靠門口有柜子隔離出來的一個地方權(quán)作會議室。這么一個地盤也是把其他人趕跑之后我們?nèi)胱摹?/p>

渡邊43歲，年齡不算大但華發(fā)早生。曾經(jīng)作為日本駐華使館文化官員在北京工作幾年，中文講得不錯。如今回國，是外務省大洋州局中國課的一位科長助理。我們坐定之后，他寒喧了幾句，表達對我們的到來的歡迎。隨后雙方很快切入正題。渡邊拿出了早已復印準備的資料，包括外務省的機構(gòu)設置和工作內(nèi)容，對華援助的大概情況，中國在日人員的犯罪情況，日本和中國兩國百姓對對方情感的調(diào)查內(nèi)容等等。讓渡邊大惑不解的就是那個“6%”。

以他的意思，日本這些年來對華援助既是表明對中國的友好，同時也從一個側(cè)面表達著對侵華戰(zhàn)爭的反省。戰(zhàn)爭已經(jīng)過去多少年了，中國能不能擱置在一邊，從現(xiàn)實出發(fā)讓關(guān)系好起來？

我們說不能，不能從根本上認識過去，怎么能面對未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著自己的看法。雙方固有的觀念文化和價值判斷，使得互相很難說服。反思所謂中國機構(gòu)的調(diào)查結(jié)論，渡邊的分析是：中國政府教育的結(jié)果。

對他的這個觀點，我們表示了異議。我接上的話題——

首先我不同意渡邊先生的觀點和分析。就拿我自己來說，日本在我心中也是很矛盾的。日本美好的一面，我們在國內(nèi)就能看得到。比如長年在內(nèi)蒙古進行植樹的老人，比如在過去那么艱難的國際環(huán)境中日本一些知名人士堅定不移地推進兩國和好，比如日本的老百姓到中國的南京大屠殺紀念館現(xiàn)場進行祭拜，比如日本人民的勤勞和創(chuàng)造能力等等，都給我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同時，我們對日本這個國家又很不理解，為什么不能像德國那樣對侵略過傷害過的國家真誠地說一聲道歉呢？不僅如此，政府還時時作出有傷亞洲人民包括中國人民的情感的舉動，像參拜供有甲級戰(zhàn)犯的靖國神社，抹殺日本軍方曾經(jīng)在中國土地上犯下的罪行等等，這些正反方面的事實交鋒，就使得我們在心理和情感上接受日本復雜了許多。至于說教育，難道你參拜了靖國神社，我們還能屏蔽起來，讓老百姓都不知道？還有那么多曾經(jīng)在日本侵華中直接或間接的受害者，他們、他們的子孫后代能忘掉傷痛？其實，更可以說，是政客對曾經(jīng)入侵中國給中國人造成巨大創(chuàng)傷的戰(zhàn)犯崇拜才是對中國人民的深刻教育。

這是我一個外交盲的直觀理解。當然這番話對渡邊的觸動似乎不大，他繼續(xù)擺開資料強調(diào)他的觀點。從他的反復當中，我感到文化背景、利益背景相異之下進行溝通的不易。按說，渡邊是那種非常盼望兩國友好、日本能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具有良好形象、自己也在身體力行的一類人，以他對兩國國情的了解，他應該懂得中國人心中的價值評判標準，但他沒有理解，沒有認識。可見溝通之難。

但是，正因為難，所以才需要兩國的不斷的交流以及有識之士不斷地用政治智慧尋找雙方友好之路。回到北京，我在電腦上敲進這樣一個題目：《互補·雙贏·友好》，這篇文章發(fā)表在《經(jīng)濟日報》的國際版上。在文章見報的那一天晚上，正好章啟月在亞洲大飯店回請日本駐華公使高橋邦夫先生，高橋先生對這一題目表示了很好的認同。

1972年中日邦交正?；昂?，毛澤東會見參加完談判的日本田中首相問道：“怎么樣，吵了架嗎？”田中說，吵是吵了，但基本解決了問題。毛澤東說：“吵出結(jié)果就不吵了。”這就是對歷史的認定。幾十年過去了，中日友好依然是一個大課題，無論國際上有怎樣的風吹草動，恐怕不能改變一個實事：友好是符合兩國根本利益的歷史大業(yè)。鄧小平也有過一個有氣度的設想，中日兩國間有很多共同點，凡事都可以求大同，存小異。兩國有著兩千年的友好交往歷史，其中只有一小段走得不好，今后我們的友誼應該超過歷史上的兩千年！

困惑和分歧以這樣的思路尋解，才能找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