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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濟順 | 失卻了人性關懷的學問,不要也罷

 楊柳依依bnachr 2020-04-15


如今,在很多研究者看來諸如下崗工人的個體際遇并不具有戲劇性,他們只是經(jīng)濟體制改革中的犧牲者,是一種不值得大呼驚奇的“社會現(xiàn)象”,而對于張濟順教授而言,真實的故事比任何小說要來得驚心動魄,盡管在外人看起來,它波瀾不驚。

張老師認為,比之史識、史才的長進,史觀的進一步自覺與夯實,乃是治史諸要素中更具本質(zhì)意義的。借用楊奎松教授的中的之語:“學問之道,求仁義而已”,失卻了人性關懷的學問,“不要也罷” 。

本文系張濟順教授為《再造與自塑:上海青年工人研究(1949—1964)》一書所作的序,特此刊發(fā),供讀者思考。



題外話


張濟順
 

或許是人到老年又是“空巢”的緣故,但凡聽到來自學生的消息,無論報喜或報憂,總會跟著興奮、激動、牽掛一好陣子。她(他)們和我以師生身份相處的那段日子,就如“電影回放”般地浮現(xiàn)腦海,清晰如昨。

還是七年前的夏天,在華東師大中國當代史研究中心、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東亞研究所與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聯(lián)合舉辦的中國當代史高級研修班上,我認識了劉亞娟。作為入選者中唯一的碩士生,她提交的論文講述這樣一個故事:

山西一位有“歷史劣跡”的農(nóng)民張順有因私人利益糾葛將別人扣上“反革命”帽子,不惜代價反復上訪舉報,備受冷遇與挫折,但鍥而不舍,結(jié)果卻出入意料地被宣傳為“反官僚主義”的“典型事件”,不但“官司”打贏,其命運也峰回路轉(zhuǎn),其人紅極一時。

“張順有”在研修班上很受關注,包括我在內(nèi)的許多評論者都認為,論文最值得稱道的,主要不在“敘事”而是在“論事”,是這個年輕史者解讀史料的能力。

她能夠從《人民日報》、地方黨報與地方文藝宣傳品三套不同敘事文本中,發(fā)現(xiàn)宣傳“典型事件”與“典型人物”之間存在著差異與緊張,潛藏于后的則是政治宣傳運作的內(nèi)在機制以及高層、中層及基層各方“用戶”的不同指向與行動邏輯。

面對一連串評論與質(zhì)疑,劉亞娟的答辯透著靈氣和悟性,且十分坦誠。茶歇與會后的交流中,我發(fā)現(xiàn)她對學問充滿渴求,對方興未艾的中國當代史研究懷有濃厚的興趣。最初的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個史學研究的好后生。


2013年秋,我欣然接受了從王奇生教授門下走出的高徒——到復旦攻讀博士學位的劉亞娟,初識時的印象在我們共處的日子中得到了印證。
 
那時,“張順有”并未隨亞娟碩士學業(yè)的結(jié)束而迅速退場,但她已不再滿足于探討“張順有事件”背后之種種,而延伸向“后典型”的討論。在張順有家鄉(xiāng)一次次的田野調(diào)查和訪談中,她不僅有了許多“在地”感悟,而且幸運地獲得了張順有的一筆“遺產(chǎn)”。從這批碎片式的“私家材料”和口述訪談中,亞娟挖掘出一個張順有后半生的故事,近乎荒誕而又在歷史的情與理之中。

她沿著這個“風光一時但失蹤了的”人的生命軌跡,觀察這類對“宣傳情境”與“生活情境”之間的疊合抑或落差最為敏感的個體,是如何用自己的“典型事跡”重塑自我,典型里的“虛構”與“真實”是如何雜糅并導引個體行為的,各種權力網(wǎng)絡與政治機緣又如何規(guī)制、形塑了一個真實的生命歷程。

之所以花些筆墨介紹亞娟攻讀博士學位前的研究,并不是因為“張順有”與她的博士論文有什么主題、框架及內(nèi)容上的關聯(lián),而在于治學之門道。我以為,亞娟從“張順有”最要緊的斬獲,不是碩士學位與攻讀博士的“敲門磚”,也不是文章發(fā)表在諸多師長大家集結(jié)出版的論文集中,而是通過典型“生產(chǎn)過程”的深描,觸摸到了小人物的個體生命史連接大歷史的門徑;進而隨著典型再塑原型的重訪,初得史學,尤其是中國當代史需要人文關懷之要領。

當然并不是說,是時的亞娟已經(jīng)對此有很強的學術自覺,但至少,她沒有把自己置于“純客觀”的“他者”立場去充當“判官”,而是盡可能地以“在場者”的身份去理解人物和感知歷史,所以,她筆下的張順有和“張順有”,不是一個與己無關的純粹的研究對象,而是一個血肉之軀的生命、一個在“運動時間”與“日常時間”中交替行走的人

2017 年初夏,亞娟的博士論文《搖擺的新生代:上海青年工人研究(1949—1965 ) 》即將提交答辯,我照例為她填寫“導師評閱意見”。在又一遍審讀論文,按照格式化要求寫下評語之后,常常忽略的“后記”使我讀到論文最為撞擊人心的部分。


求學生涯的發(fā)散性感慨與感謝之類當然不免,但她著力表達的,是“為什么選擇工人題目”的“真正原因”。這本是“導論”的必要內(nèi)容,為什么“本末倒置”地放在了后記?僅僅是一種學術之外的補充嗎?不滿三頁的“內(nèi)心獨白”,一個下崗工人女兒和她父輩的故事給了我答案。

我曾經(jīng)陸續(xù)從亞娟那里知道,她出生在鄭州紡織機械廠的家屬大院,是標準的“產(chǎn)業(yè)工人”后代,僅此而已。我與她談論最多的話題當然是學術視野里的“上海青年工人”,而且是1949—1965年。未曾想到,她的童年、父母和他們的“鄭紡機”與這篇博士論文竟如此深刻關聯(lián)。


“下崗”是亞娟敘述中的關鍵詞。對“鄭紡機”而言,第一批工人的下崗,象征著一個國企輝煌時代的遠去。身在其列的亞娟父親,不僅失卻了曾為眾人羨慕的大廠工人職位,面臨從未想到過的“生存危機”,而且備受他特有的那份精神與心靈的煎熬。這位“撰寫過數(shù)十部長短篇小說最終淪為廢紙”的自命“工人作家”,在看大門、擺小攤、做小生意的日子里,他執(zhí)拗的“知識分子”內(nèi)心遭遇無情現(xiàn)實的挑戰(zhàn):
 
(爸爸)在很偏僻的地方擺過修自行車攤,因為怕撞見熟人。因為他太干凈,并且所有工具都一塵不染,所以一開始別人以為這不過是一個納涼休息的行人,沒有顧客光顧。但他就是這樣,依然以知識分子的清高做著完全不合時宜的工作謀生,將那一直被自己高高舉起的自尊心重重摔下。
 
直到辦了“內(nèi)退”,亞娟父親才“如釋重負”,因為“他已經(jīng)不在乎每月的退休費幾何,單是離開工廠、卸去工人身份已經(jīng)足夠使其輕松了”。但他依然那么看重知識,甚至到了“看輕其他一切的地步”,以至于在女兒擇偶時“只提出了學歷上的要求”。


比起內(nèi)心幾度苦澀掙扎的父親,亞娟的母親對家庭世事之突變似乎沒有丈夫那么沉重,一句“你好好學習,以后千萬不要當工人!”的誡勉,爽脆、直白,決然地告別引以為豪的過去,樂觀地希冀后代,面向未來。
 
伴隨父親下崗和“鄭紡機”的遠去,屬于亞娟的“小小世界”瞬間崩塌。這片失落的童年家園卻造就了一個鄭州市“自強少年”的“典型”,而這一榮譽最強烈的意味,就是“爸爸的下崗”!

讀到這些段落,我終于明白,亞娟之所以選擇上海青年工人研究,是父輩的歷史背影魂牽夢縈般地伴隨著她的知識關懷。重啟工人階級的形成”這一經(jīng)典學術議題,不只是由中國共產(chǎn)黨執(zhí)政后“再造”工人階級的重大歷史命題所激發(fā),也不僅是對湯普森、魏昂德、裴宜理等名家名著的汲取與再思,更是來自內(nèi)心深切的人性關懷。她把對父母際遇、童年世界以及少年“典型”生命意義的珍視與追尋,融匯于新中國第一代青年工人的論題之中。

由此我才更加理解,在我和亞娟反復討論“青年工人”定義和問題指向的時候,盡管題釋與題目反復推敲,幾經(jīng)修改,然亞娟初心不改:這不是一個生理和心理界分的群體,核心概念與問題是“代”——從論文初稿的“代群”,到預答辯當場決定采納劉平教授提議的“新生代”; 從“搖擺的新生代”到“再造與自塑的新生代”,走出以“國家”為中心話語的“搖擺”,展現(xiàn)“再造”新生代過程中工人主體意識之能動作用。
因此,亞娟筆下的“上海”,并不只是她采擷“新生代”里發(fā)生的事件、人物的“一個地點”,而是整個中國工人新生代生長、活動場域的縮影之一,可以在上海,在鞍鋼、一汽,也可以在“鄭紡機”,地理空間無須刻意界分。

個案的選擇也是如此。她所述的“工人作家”,也不止于上海的胡萬春們,還有“鄭紡機”一個做著“作家夢”的普通工人。前者與后者,同樣行走于“知識分子”與“工人”之間,同樣有身份認同的焦慮,對他們而言,“工人”,或是作家的“桂冠”,或是作品“低水平”的標簽,或僅是謀生的手段,自我認同和人生目標卻定位在“知識分子”。不同的只是有無“作家”名分,看似“成功者”或“失敗者”而已。


基于這個理解,亞娟把自己的論文定位于“當代史”和“勞工研究”,而不是“上海史”,我深以為然。

從“張順有”到上海工人新生代,亞娟的論題轉(zhuǎn)向似乎沒有猶豫。用她自己的話說,想“以一個全新的題目來結(jié)束我的學生生涯”。這個轉(zhuǎn)向的確跨度很大,但基于人性關懷的史觀卻始終不斷,且更加自覺。

如果說,在“張順有”的故事里,亞娟的“在場感”還是理解研究對象及其歷史處境的一種方式;但至“上海工人新生代”研究,她是真真切切的“在場者”。一個下崗工人的女兒和她父輩的故事,看似題外話,卻也是題中義。

正如她發(fā)自肺腑的心聲:如今工人早已經(jīng)告別了光鮮體面的時代,但如果可以選擇,每個人都希望生活得體面,對于那些努力了卻生活不光鮮的人,我們也應該抱有起碼的尊重。

在很多研究者看來,這些個體的際遇并不具有戲劇性,他們只是經(jīng)濟體制改革中的犧牲者,是一種不值得大呼驚奇的“社會現(xiàn)象”,而對于我而言,真實的故事比任何小說要來得驚心動魄,盡管在外人看起來,它波瀾不驚
 
這就是幾位當代史研究高手所伸張的“人道主義”史觀:“比起政治的意識形態(tài)的、現(xiàn)實的傳統(tǒng)的種種因素,人性在解讀歷史方面更具有深刻性和普適性”,“評價歷史是要講述功業(yè)成敗的,但還有比功業(yè)成敗更長久的東西,這就是永恒的人性”。


我認為,比之史識、史才的長進,史觀的進一步自覺與夯實,乃是治史諸要素中更具本質(zhì)意義的。借用楊奎松教授的中的之語:學問之道,求仁義而已,失卻了人性關懷的學問,“不要也罷” 。

此番題外話,以祝賀亞娟新書問世。治史之路漫漫,愿你我老少同行。
 

張濟順

2019 年 10 月 28 日,上海松江佘山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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