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姥姥一路走好 文/金儂
我的姥姥生于一九零八年,至本月(2008年4月)二十六日她的生日,便是在這個世界上整整活了一百個年頭! 可惜,她還是沒來得及過完她的百歲華誕,就離開了我們。 好象詩人艾略特曾經(jīng)說過:四月,是殘忍的季節(jié)……姥姥在四月走了。 但她走得很安詳。 四月七號開始,她開始吃不下飯,心跳開始變得微弱。當(dāng)時的血壓,竟是高壓一百三,低壓八十。當(dāng)下年輕人的血壓不過如此。 四月八號,她完全不能進食,身體開始變得虛弱,直至氣息奄奄。但是,就是不咽氣。 直到舅舅把兒子——她的孫子——帶到她身邊,讓孫子在她耳邊輕輕說,我來了,我來送你了。然后,孫子跪下來,給奶奶磕了三個頭。姥姥這才安詳?shù)亻]上眼睛。 姥姥是個很傳統(tǒng)的中國婦女,她的心中只把兒子和孫子看成是她的根,孫子來送她了,她可以放心走了。 說到傳統(tǒng),姥姥給我的印象極為深刻。她是一個很勤勞的人。在我的記憶中,她好象從不睡午覺。每天,她都早早地起來,掃地擦桌子,照她的話講,這是“黎明即起,灑掃亭除”。她不但早起,不睡午覺,甚至平時除了睡覺從來不躺在床上。照她的話講,除非病了,她是不會躺床上的,因為讓人覺得沒精神,不好!在她的身上,我看到了中國人勤勞的美德。 勤勞可能還不僅僅是美德,它還應(yīng)該是一種良好的生活習(xí)慣。我時常想,何以一個連午覺都不睡,一天到晚閑不下來的人,反而比那些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人,更能活得長久,甚至活到一百多歲。 這其中難道沒有什么可引起我們深思的嗎? 姥姥讀過私塾,其父親還是前清翰林院的編修。在我的記憶中,什么《百家姓》、《千家詩》、《三字經(jīng)》、《幼學(xué)瓊林》,其中格言警句,她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受她老人家的影響,慢慢的,許多警策的句子,也永久地存留在我的腦海中。 與其他許多老人不同的是,她對于燒香拜佛,并不感興趣,而一說到菩薩,她最常講的一句話就是:心即是佛,佛即是心。 這話我小時候不明白,長大了,經(jīng)歷了很多事以后,從中悟出了很多。 我們的心,是應(yīng)該有佛性的。什么是佛性?這便是對人對事,對人間萬象有參悟的能力。我們是要過幸福的人生,還是不幸福的人生;我們是要快樂的生活,還是痛苦的生活;這其中最關(guān)鍵的一個字是:悟。 這個“悟”字,就是我們的心中之佛。心中有佛,隨時開悟,何需拜佛?心中無佛,拜佛又有何用? 這只是一層含義。 還有一層,那便是心佛一體,有佛性的心,是清涼的人,是安詳?shù)娜耍菍Φ闷鹦牡娜恕?/strong> 國學(xué)家錢穆先生曾經(jīng)問世人:如何安放我們的心?我的回答便是我姥姥的話:心即是佛,佛即是心。 這話更還有一層積極的含義,那便是從來都沒有救世主,我的心,就是我的佛,我的心,我自己來救贖。 一個傳統(tǒng)的中國婦女,有如此積極正確的人生觀,令后輩晚生的我汗顏漸愧。 我姥姥還常說:是非只因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人不風(fēng)流只為貧;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 我竊想,光一句“人不風(fēng)流只為貧”,便是“男人有錢就變壞”的最佳注腳。姥姥喜歡講這句話,是出于無奈,還是已經(jīng)參透人性?我想,以她的人生閱歷,大概是表示出參透人性以后的無奈吧。 姥姥了不起的是,她不但如是說,更是如是做,真正做到了知行結(jié)合,有時幾乎達(dá)到先哲王陽明的境界。 我的姥爺脾氣不好,有一次,他一生氣就把一只上好的景德鎮(zhèn)大花瓶砸了。 鄰居聽得響聲,紛紛跑過來看。 姥姥拿起掃把,一邊掃著碎瓷片,一邊笑著對鄰居說:沒事,沒事,失手了,唉!真可惜! 一個微笑,一句“失手”,瞬間挽回了姥爺?shù)淖饑?yán)。關(guān)起門來后,姥爺便向姥姥賠罪。 還有一件事,也讓我佩服姥姥的大度和豁達(dá)。姥爺看中了一個上海女人,非要把她接到家來不可。那是上個世紀(jì)三十年代,一個富有的男人原本就是可以娶妾的。 姥姥當(dāng)然不說什么,她心下不滿的是覺得那個女人不好,自己丈夫找了她會吃虧。但是,姥爺正在興頭上,她說了又有什么用呢?于是,她就看著姥爺迎來送往,把那個女人當(dāng)個公主般侍候。最后,那個女人還是拍拍屁股走了。 這時,姥姥再走進姥爺失落的視野中,對他一番安撫,姥爺感動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也許,深受西方思潮影響的新女性對此會十分不屑。但我要說,此等豁達(dá)和大度,就是一個男人都做不來的,可我的姥姥做到了。她很了不起! 姥姥安靜地走了。我雖然禁不住難過,但轉(zhuǎn)念一想,便覺釋然。因為,她的一生,除了做過一次不大的手術(shù),幾無大恙,即使臨終,也沒有受到病痛的折磨。按佛教的說法,她算是功德完滿,善始善終。 當(dāng)今社會,富貴者多如牛毛,但有幾人能像她那樣功德完滿,善始善終,活到一百歲,挑戰(zhàn)了生命的極限? 我今后能做到嗎?不一定!所以,我為什么要過于悲傷?我應(yīng)該感到自豪! 更自豪的是,她還給我們留下了一筆可貴的精神財富,使我們受惠無窮。 愿我姥姥平靜、安詳、恬淡、豁達(dá)地走進天國,一路走好!
——寫于2008年4月11日
清明憶祖 文/金儂 我的祖上,在我父親那里幾乎是不被提及的。 不僅我從未見過爺爺奶奶,而且在我的記憶里,好象找不到出自我父親的任何關(guān)于爺爺奶奶的事跡和故事。 這是至今我都十分不解的事。 我小時候,管我的姥姥、姥爺叫爺爺、奶奶,所聽說的無一不是與“爺爺、奶奶”家有關(guān)的故事。 我時常戲稱,我是典型的母系氏族社會的產(chǎn)物。 小時候,時常聽姥姥講起,她的公公,即我的外曾祖父,只身一人從湖南到廈門赤手空拳創(chuàng)辦了一家百貨公司的傳奇故事,姥姥把這個故事冠名為“包袱與傘、我”。 這是什么意思???幼小的我不解地問姥姥。 姥姥說:你想啊,一個包袱,便是隨身的換洗衣服和必需用品;傘在南方是必備的,因為南方多雨水;還有一樣便是他這個人的身子。他就是帶著一把傘,帶著幾件換洗衣服,只身一人闖蕩出一片精彩世界的。 這個時候的我有點兒楞神了。我的眼光落在了對面墻上貼著的一張《毛主席去安源》的畫像上。毛主席身著長衫,手執(zhí)一把紙傘,雙眼鎮(zhèn)定地看著前方。慢慢地,毛主席的手上多了一個包袱,他老人家的臉也變得模糊和朦朧了,我仿佛看到畫像上畫的就是我的先祖,正在從容地走向遠(yuǎn)方。 關(guān)于外曾祖父如何創(chuàng)業(yè)成功,我姥姥和我母親講的都不太具體。她們都不太懂得經(jīng)商,當(dāng)然也就講不出個所以然了。我依稀只記得姥姥給我講過外曾祖父“舌戰(zhàn)群儒”的故事。 那是外曾祖父初到廈門,福建人結(jié)成一幫,故意為難這個外來的湖南小伙子。外曾祖父便欲與福建幫曉以利弊,謀求建立合作。他的所有湖南同鄉(xiāng)都勸他不要出面,還預(yù)言如果他出面,他的人身會有危險。外曾祖父力排眾議,單刀赴會,以自己的誠意,打動了所有在場的福建人,為事業(yè)的成功打下了基礎(chǔ)。 一講到這里,姥姥由衷地說:公公好能干!一屋子的人跟他辯論,都沒有人辯得過他! 我母親是一個有點兒迷信的人,她的迷信與外曾祖父的一個故事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據(jù)說外曾祖父遠(yuǎn)赴廈門的時候,曾經(jīng)還有另外一個選擇,那便是去湖南某地做官。一個是做官,一個是經(jīng)商,外曾祖父一時不知何去何從,他便去廟里求了個簽。簽鼓勵他去廈門經(jīng)商,反對他去湖南做官。于是,他便去了廈門,而把官位讓給了一個朋友。半年以后,湖南匪患,那個做官的人被土匪殺掉了,而外曾祖父的生意卻做得紅紅火火。從此,他每年都到南普陀去燒香還愿,感謝菩薩保佑。 這一件事讓母親確信,冥冥之中,定有神靈,正是這神靈,讓我們家族得以薪火相傳。 姥姥口中的外曾祖父,是一個不怒而威的人,他很少發(fā)火,但手下的人卻都敬畏他。唯一不怕他的人便是我的姥爺。 有一次,姥姥看到公公不住地往地上戳著拐杖,念著姥爺?shù)拿盅鎏扉L嘆:真是不孝之子,不知創(chuàng)業(yè)之艱難!!! 母親說,外曾祖父看什么都看得準(zhǔn),就是有一點看錯了,他沒有讓他的兒女們?nèi)ソ邮芰己玫慕逃?/strong> 姥姥說,是啊,他一直都這樣說,我的家業(yè),就是子子孫孫吃幾輩子都吃不完的;沒想到剛吃到第二輩就山窮水盡了。 每當(dāng)想起這些話語,我的心中便涌起無限感慨和惆悵。外公固然不善經(jīng)營,連守成的能力都沒有,但他身處的那個時代,對他的打擊更大。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中華民族的內(nèi)憂外患,甚至讓一個人茍全性命都不容易,要想守住家業(yè),讓幾代人過安逸的生活,也許就是夢想!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為了抵御日寇的進攻,國民黨將領(lǐng)張治中一聲令下,大火將長沙燒成了人間地獄,外曾祖父留給外公的大部分財產(chǎn)就在那幾日中化為子虛烏有。也許,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天要亡我,不得不亡! 想到這里,我原本對先祖苛求的心便放寬了,一切都變得釋然。 愿活在我心中的外曾祖父、“爺爺”、“奶奶”在天國永享安寧! ——寫于2010年4月5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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