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作品能否流傳后世,關鍵是它的藝術水平如何,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因素在起作用。例如有時人以文重,有時又文以人重;有時事因文傳,有時又文因事傳。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算得上千古名文,它本身的藝術水平當然不低,但它之所以傳誦不衰,顯然與王羲之是中國古代著名書法家、《蘭亭集序》由他本人書寫并被稱為“天下第一行書”、圍繞它還發(fā)生了一系列曲折奇特的故事等分不開。作為文學散文的《蘭亭集序》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顯然不及作為書法藝術的《蘭亭集序》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地位重要。歷代人在觀摩《蘭亭集序》書跡時,自然也熟悉了這篇文章。因而此文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文因人重、文因書傳。當然此文文辭優(yōu)美,使作為書法的《蘭亭集序》書文俱佳,反過來對后者久享重名也起了一定作用。 蘭亭,在今浙江省紹興市西南蘭渚山麓之蘭溪江畔。晉穆帝(司馬聃)永和九年(353)三月初三,王羲之與其友孫綽、孫統(tǒng)、謝安、支遁等共四十二位名士在蘭亭為修禊舉行集會。修禊是遠古流傳下來的一種習俗,人們于陰歷三月上旬的巳日(魏以后始固定在三月三日),到水邊嬉游,以消除不祥。在這次聚會上,人們采取一種“曲水流觴”的方式飲酒,即引水流環(huán)繞成彎益的渠道,與會者分散處于渠邊各個位置,將酒杯放在流水的上游,任其順流而下,停在誰的面前,誰即取杯而飲。與會者一邊飲酒,一邊賦詩。王羲之時任會稽內(nèi)史,是當?shù)刈罡咝姓L官,因會稽郡名義上是當時會稽王的封地,王羲之名義上是作為會稽王府的屬官來管理此地,所以官名稱“內(nèi)史”而不稱“太守”,實際上兩者職責基本相同。王羲之是這次聚會的東道主,很可能是用公款請客。后來有人說他召集此次聚會有搞統(tǒng)戰(zhàn)的意圖,是代表東晉王朝與東南地區(qū)的士大夫搞好關系,這可聊備一說。 眾人所寫的“蘭亭詩”現(xiàn)存四十一首,見逯欽立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十三。這些作品有的是四言詩,有的是五言詩,分別出自二十六人之手。其他與會者或沒有作詩,或所作已經(jīng)失傳了。王羲之本人所作現(xiàn)存兩首,在眾人之詩中屬于上乘之作,不排除他事先作了一定準備,即所謂“宿構”。《蘭亭集序》即是王羲之為這次聚會所寫的序言,同屬于即席之作,也不排除他在籌辦聚會過程中已有所醞釀,見中華書局點校本《晉書》卷八《王羲之傳》,題一作“三月三日蘭亭詩序”。 《蘭亭集序》全文共分兩部分。第一部分記述了蘭亭集會的時間、地點,描繪了周圍的景色、當日的氣候和聚會的活動內(nèi)容,其中對蘭亭一帶景色的描繪歷來為人們所稱道。東晉以前,南北文化發(fā)展水平差距較大,北方著名文人多,但北方山水景色相對單調(diào);南方山水奇異秀麗,但缺乏有才華的文學藝術家予以描畫。東西晉之交,大批北方士族遷徙南方,清麗的南方山水景色在他們眼前展現(xiàn)出一個繽紛多彩的世界,會稽(今浙江省紹興市)一帶尤其成為士大夫們向往的山水勝地。《世說新語·言語第二》載:“顧長康(愷之)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鳖檺鹬焕橹嫾?,善于捕捉山水景物的特點,他的這幾句話就成為對會稽山水的經(jīng)典性評價。王羲之更是寢饋于家鄉(xiāng)山水之中?!稌x書·王羲之傳》:“會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謝安未任時亦居焉。孫綽、李充、許詢、支遁等皆以文義冠世,并筑室東土,與羲之同好……羲之既去官,與東土人士盡山水之游,弋釣為娛。又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采藥石不遠千里,遍游東中諸郡,窮諸名山,泛滄海,嘆日:我卒當以樂死?!苯淮鲜霰尘?,是為了說明:第一,王羲之喜愛山水并善于描繪山水,不是一個孤立現(xiàn)象。當時社會上特別是士大夫階層中正盛行一種欣賞山水的風尚,人們觀賞和描繪山水景色的水平因此得到很大提高。王羲之自然受到這一風尚的影響,同時又是它的重要推波助瀾者。第二,王羲之對蘭亭一帶景致的出色描繪,也是以他對家鄉(xiāng)山水長期的觀察感受為基礎的。這樣的景色可以說已經(jīng)融入他的靈魂,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因此他隨意點染,寥寥幾筆,即能準確傳神。 當然,包括王羲之在內(nèi)的東晉士大夫之所以醉心山水,并不僅僅是為山水的自然景色所吸引,而且蘊涵著對人生的價值與意義的思索追尋。大約從西漢中葉至東漢中葉,儒家思想占統(tǒng)治地位,儒家的思想也成為當時占主導地位的人生觀、價值觀。按照儒家學說,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就在于體認和踐履“仁義”的道德原則,遵循“三綱五?!?,承擔起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社會使命。如果面臨舍棄“仁義”與犧牲個體生命之間的選擇,那么應該“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簡言之,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并不在人生本身,而在于一種道德原則和社會理想。只要體認、踐履和實現(xiàn)了這種原則和理想,人生就有了意義和價值,因此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大約從東漢中葉開始,政治日趨腐敗,世風日下,接著漢末大亂,三國爭戰(zhàn)。在經(jīng)歷了西晉短暫的統(tǒng)一和安寧之后,又是八王之亂,北方少數(shù)民族乘虛而入,晉室東渡,南北分裂。儒家所倡導的社會理想成為泡影,暴露出其空洞虛幻的本質(zhì);儒家的人生理想也失去依托,遭到懷疑。人們開始重新思考人生的價值與意義究竟是什么,這種思索和追尋的重心也從普遍的道德原則和社會理想轉(zhuǎn)移到人生本身,于是一種主體生命意識憬然覺醒并迅速滋長蔓延開來。人們意識到空洞虛幻的社會理想和人生理想是靠不住的,人生的意義和價值應主要在人生本身。這種意識又分化出了兩種似相反而實相成的主要取向,一種是珍惜生命本身,追求順志適意,以至放縱不羈,甚或服食藥物,乞求長生和成仙;一種是深感自身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暫,覺得成敗、貴賤、生死都微不足道,于是力圖超越有限人生,達到對宇宙本原(如所謂“有”或“無”)的體認。如果說以儒家學說為代表的先秦兩漢時代人們對人生價值與意義的認識,標志著中華民族已完全走出蒙昧時代,實現(xiàn)了對人類總體屬性的理性自覺,那么漢末魏晉時期人們的這種主體生命意識就標志著中華民族對人的反思又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已從類的總體屬性深入到個體生命的層次,從類的自覺發(fā)展到了個性的自覺。 一旦確定以人生本身作為關注的焦點,人本身空間位置的大小、生命的長短等原來并不顯得重要的問題就凸顯出來。人們開始認真關注人生本身時,才深刻意識到人生原來是如此的渺小,又是如此的短暫。與之形成巨大反差的,是自然時間的永恒和空間的無限。人們在關注人生本身時,自然而然注意到與之相關的時間和空間問題,因此伴隨漢末魏晉時期主體生命意識的覺醒,人們的空間意識和時間意識(合稱宇宙意識)也覺醒了。于是在漢末魏晉人關于生命的思考中,就反復出現(xiàn)這樣的感喟:“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生年不滿百,常懷干歲憂”(以上均出自《古詩十九首》);“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陶淵明:《飲酒二十首》)。 伴隨著主體生命意識、空間意識、時間意識的覺醒,人們的山水意識也覺醒了。這首先是因為,山水是人類生存必須依賴的環(huán)境,是人類的家園,人類與山水之間本有一種天然聯(lián)系。當人們關注人生本身時,自然也開始關注山水,仿佛能從淵渟岳峙中感受到一種生命的律動。其次,與人生的渺小和短暫相比,山水是巨大的、永恒的,因此山水是最容易使人們感受到人生的渺小和短暫的對象物,反過來也就成為人們藉以感悟和表達主體生命意識和宇宙意識的最佳載體。漢末以降,特別是魏晉以后,人們觀賞山水的風氣日盛,描寫山水的山水詩、山水散文、山水畫逐步興盛起來,深層的原因還在這里。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反映的正是當時士大夫由觀賞山水進而感悟主體生命意識和宇宙意識的思維理路。在寥寥幾筆勾勒蘭亭一帶的山水景色之后,作者舉目遠望,視野擴展到整個天地之間,但見“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接著又上升到對“宇宙之大,品類之盛”的觀照和思考。然后在這一深廣背景下俯瞰人生。作者首先感受到的是,人生雖然渺小,但通過不同的方式,有時候還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過這種情形不可能經(jīng)常遇到,一旦事過情遷,這種快樂就不復存在,剩下的就只有追憶的“感慨”了;更讓人“興懷”傷感的是,連作為勾起人們對往日歡樂之回憶的唯一線索的種種場景,也“俯仰之間,已為陳跡”,似乎要將人們愉快的記憶抹去,又似乎有意讓人們在今昔對比之中唏噓不已;然而最殘酷的事實,還在于人生短暫,每個人都“終期于盡”,與這個世界的所有一切告別,這就不能不使人感受到莫大的“悲”、“痛”了。由“快然”到“感慨”,再到“興懷”,層層遞進,最后觸及人類最深的隱痛,最大的悲哀。在意識到這一切都不可改變,而且古往今來人們已無數(shù)次體驗過同樣的悲痛之后,作者首先對所謂“一死生,齊彭殤”的說法給予了否定,同時對當前的美景和快樂表現(xiàn)出加倍的留戀。他要將此景此情記錄下來,讓這一刻化為永恒。如前所述,“一死生,齊彭殤”也是主體生命意識覺醒后的取向之一,但與它相比,王羲之的取向從自己的真切感受出發(fā),顯得更真誠,更貼近人情,更充分地表達了當時人們的主體生命意識,也更容易引起后世人的共鳴。 與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真誠自然而又精警深刻相一致,本文的語言風格也疏朗淡雅,自然圓美,但又流轉(zhuǎn)中度,自具章法。如從句式的運用來看,開頭連用三個四字句,交代蘭亭聚會的時間;接著一個九字長句,交代聚會地點;然后一個四字句,交代聚會事宜。在這個句意群內(nèi),句式參差錯落,節(jié)奏或頓或延,言簡意賅而又從容不迫,語氣舒展,讀來瑯瑯上口。以下各處句式的安排,也大致有同樣的特點和效果。第二段以“當其”、“及其”、“況”等字眼領起一個個句意群,標示內(nèi)容的層層推進,又以“感慨系之矣”、“豈不痛哉”、“悲夫”等感嘆詞句穿插其中,表明情感的積聚升騰。它們前后呼應,既使文章的內(nèi)容顯得有層次,有變化,又使全文一氣貫注,渾然一體。《蘭亭集序》在用詞、句法、章法上的上述特點,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王羲之的書法在筆畫、字體、章法上的特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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