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曹永遠記得他15年前回鄉(xiāng),要拜老邢為師,學做宣紙時,老邢慢吞吞飲茶,不肯答理他的那十分鐘。其時,老邢帶過的五批徒弟只留下四人,技藝好的遠去日本,做古籍的修繕用紙去了,技藝稍遜的紛紛改行。因為中小學書法課的裁減,宣紙只能供書法家和國畫家使用。銷量低,出路窄,邢師傅真不覺得眼前這個穿粗布長褲的小年輕堅持得下來。 邢師傅的茶終于喝完了,打量小曹,沉聲說:“做紙,稱得上水深火熱。冬春手腳都是裂口子,夏天,光脊梁上能曬出油來。你雖是涇縣子弟,上一輩人也不是干這行的,為何要吃這份苦?”小曹淡淡地回:“以前到南京,在美術館看到李可染先生的牧童圖,我驚呆了??扇鞠壬嬇#嬇1成贤?,畫風煙垂柳,只是刷刷幾筆,可就這么看上去毫不費勁的幾筆潑墨,連水牛皮毛下有怎樣的骨架,牛蹄奮力時,牛肩上的肌肉怎樣抖動,都交待得一清二楚。我突然意識到,沒有好宣紙,這些水墨杰作就不會誕生,咱們涇縣人,祖祖輩輩有這樣的手藝,若百年之后就失傳了,有多可惜?所以我就回來了,想跟著師傅,水里火里都走一趟,把好技術學到手?!?/section>這一路走來,小曹經(jīng)受了千錘百煉。眾所周知,青檀樹皮的長纖維是宣紙的骨架,沙田稻草的短纖維是宣紙的肌肉,要保證宣紙千年不腐,這些植物纖維不僅需要經(jīng)過漬灰、腌漚、蒸煮和清洗,讓其中的有機質(zhì)成分充分析出、過濾,還需要將洗干凈的稻草樹皮挑到山上去曬,一天挑十趟,一擔百十斤。挑到最后,小曹不得不在旁邊曬得滾燙的山石上平躺一會兒,使勁抻一抻背,才有力氣下山。此時他仰面望天,涇縣特有的跑山云正你追我趕地經(jīng)過這個曬場,天色明暗不定,風勢浩蕩,草料發(fā)出茁實的香氣,很快變得脆松松的。小曹知道,等太陽下山,巖石吐出星星點點的夜露,草料又會被濡軟。如此反復,兩三個月后,黃黑色的皮料和草料發(fā)生微妙的變化,逐漸變得清、勁、韌、綿,變成一種迷人的米白色,可以挑下山去再次錘煉漂洗了。晾曬、腌漚、清洗,周而復始三次,一年的時光已經(jīng)在風起云涌間走到盡頭,了不起的皮料與燎草終于煉成。它們粉碎后,與粘力很強的楊藤汁混合,傾入紙槽,以細竹簾打撈之,成就宣紙濕搭搭的雛形。小曹原本也想學撈紙工序,他看師兄弟一南一北,兩個人像推磨打太極一樣一來一回,身腰手法如行云流水一般,不由得好奇心大發(fā)作,也想卷起袖子實踐一番。誰想,邢師傅懂醫(yī)理,替小曹診過脈,說他體質(zhì)偏寒濕,不宜撈紙,安排他跟著自己學曬紙。這下,小曹逃過了水深之苦,卻倍嘗火熱之味。密閉不通風的曬紙車間,豎著鐵鑄的火墻,溫度近70℃,師傅們打著赤膊也汗如雨下。曬紙車間里,一年四季放著大茶桶,里面永遠晾著菊花茶、麥冬茶。遵循古法手作技藝的師傅,徒手將一張張濕宣紙烘干晾曬,經(jīng)過抬、靠、烘、架、潤、做、鞭、點、牽、折、刷、收、疊等工序,才能變成不松不粘,又不焦不脆的宣紙。小曹記得邢師傅給他做示范:牽紙,要用右手食指點角,一氣呵成牽三條線,保證濕紙完全平展,吸附在焙曬板上;曬紙時手要繃緊,用軟毛刷細刷濕紙表面,保證刷路均勻,避免烘烤時松毛路、起折、起焙。小曹與邢師傅一樣,每天的工作量是1200張紙,曬好的紙放三天,等其火燥感退盡,就可以評定等級了。邢師傅抖動自己做的紙,亦輕抖徒弟做的紙,讓小曹側(cè)耳聆聽。兩張紙都泛著白色細綢特有的光亮,望去極為舒徐靈動,然而細聽上去,小曹的那張紙還是發(fā)出蟬翼振動般的細聲,而師傅的那張紙,真的像輕綢那樣不聞聲響。不給現(xiàn)成答案是邢師傅的授徒原則,這點聲響是從曬紙工序的哪個環(huán)節(jié)來的,得靠小曹自己去一點一點排查。須知,做成一張千年壽紙,需要付出的,正是這份不厭其煩的篤誠心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