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古岸云沙

那一年，奶奶還在，我每次回老家看她，都哭得睜不開眼睛。

晚上去弟弟家，弟弟說，奶奶已經(jīng)兩日沒有吃東西了，打了電話給四姑，她說：奶奶想回家，現(xiàn)在二姑家里住著，今日已經(jīng)把送老衣送了過去，也難撐日子了。

大娘還在醫(yī)院里躺著，也需要人伺候，明日大爺與母親一起回家，準(zhǔn)備把奶奶接回家去。

雖然奶奶并不疼我們，可是血脈相連，她永遠(yuǎn)都是我們的奶奶，是這個世上除父母、孩子之外最親的人。

四姑說，也找大夫看了，什么病都沒有，就是不想吃飯，所有的東西都吃夠了，不想吃了。連水也不想喝了?？磥硎钦娴睦狭?。

心里特別不好受。

母親說就是老了，也是喜喪，畢竟九十五歲了。

母親的奶奶去世時九十六歲。六個孩子熬死了四個，我的二姥爺、三姥爺都是很年輕就去世了。二姥爺五十歲左右，得癌癥去世；三姥爺四十二歲，正是年富力強(qiáng)的時候，突發(fā)心臟病死去。然后是我的姥姥，我的姑姥姥，相繼去世。

母親的奶奶去世時，我沒有回家，畢竟相隔的太遠(yuǎn)了，姥姥去世時我傷心過度，幾乎有半年回不過神來。沒有人要我這樣，是我自己的心無法承受親人的離去。

父親去世之后，養(yǎng)老的責(zé)任與義務(wù)就分?jǐn)偟搅斯霉脗兣c大爺大娘的身上。我母親抽身而出，專為我看孩子。前幾年大娘身體好時，還能伺候著，奶奶想吃什么就做什么，這幾年接二連三的事兒，使大娘的身體再無法承受任何的重負(fù)，只好把這養(yǎng)老的責(zé)任都推給了姑姑們。

我們常常安慰自己：奶奶疼了她的女兒與女兒家的孩子，就算養(yǎng)老也是應(yīng)該的。然而仍然不安，這責(zé)任無法推脫地讓人心思紊亂。只好每過年過節(jié)，一起回家時，多給奶奶一些錢，讓姑姑們買些好吃的給她。

近幾年，她的飲食愛好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就象回復(fù)了孩子的心態(tài)喜好一樣，喜歡吃蝦片、蝦條，一些膨化食品，這些東西都是高熱量的，或許正適合于她進(jìn)食少，又可以貪吃的習(xí)慣。

父親去世之后，她雖然不說什么，也沒有表現(xiàn)出多么明顯的悲傷，但是每見她，我仍然覺得可憐。

特別是近幾年，每次回家，她都要拉著我們的手，一個個的問到，一個個的想，老的小的，大的，年青的，由她而繁衍的這一大家子，每一個人都她會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大娘常說她記性好，就是大娘自己也是近年的事常常忘記，而陳年舊事總也不會忘掉。我奶奶與她恰好相反，過去的事兒一概不提，也不再記得，只記得現(xiàn)在，活在現(xiàn)在。偶有哪一個堂姐或者大娘、母親提起以前的事情，稍有責(zé)備的時候，她也總是說：是這樣嗎？不記得了。

每一次離家，她總要流淚。宴席總要散的，看著熱熱鬧鬧的一家人，來了走了，她心里是舍不得，也是孤寂的。姑姑們忙著種地，照顧自己的孩子與孩子的的孩子，根本沒有時間聽她說話，而且大家一向是疏于表達(dá)的，也不會表達(dá)，不知道如何去表達(dá)。能夠吃得好，喝得足，健康著，不生病，就是很大的功勞了。

我總是不忍心，她流淚的時候，我也流淚。

我們都離開了那一片土地，只有她還留在那里。

越來越老。

老得走不動了。

她流淚的時候，我就會想起父親。假如父親活著，她就會一直住在家里，而不用住在女兒們家里了，雖然我的姑姑們對她很好，然而農(nóng)村里，住兒子家是名正言順的，住女兒家，總心里不安。何況長年累月地輪住呢。

應(yīng)該感謝我的姑姑們，代替我走了的父親盡了孝心。

我母親所有的人都不能要求她，不僅僅因?yàn)槟棠虥]有管過我們的事兒，更因?yàn)槲夷赣H一個人守著我與弟弟非常不容易。

弟弟說，要母親回家去，好好地伺候一下奶奶，也算臨終盡一下孝心了。既然奶奶想回家，那就是她以為大限到了。人到老了總要回家的。

有一次我對家里那個人說，等我將來有一天走了之后，請讓我的女兒把我埋在我父母的身邊，因?yàn)槟抢镉形易钣H最愛的人，而且那一片土地也是我生長成長的地方。有著我最初的疼，最初的愛，無以回報。那個人非常傷心，生了很大的氣。我明白他的傷心所在，只是我不愿意埋在他的家人身邊，因?yàn)槲覜]有從他的家庭里得到過溫暖。

這是我的執(zhí)意，是一定要寫進(jìn)遺書，告之于女兒的。離家之前，父母深恩，親情濃淡都不覺得，以為那都是自然的，給就收著，不給就去苛求，就有傷痛也是輕微的，不足以掛齒的；離家之后，我獨(dú)自漂零，想要的溫暖與愛都離我太遠(yuǎn)，給我最多溫暖與愛的與支撐的還是我的親人們。誰也無法割舍掉屬于自己的親情。也一天天體味到這份情感是多么讓人依戀。就象一只風(fēng)箏線，走得再遠(yuǎn)，飛得再高，都被攥在手里，那一雙緊緊握著手，其實(shí)就是我們對家的依戀。

總有一天，我們也是要回家的。

回到家里，與女兒說起此事，女兒說，人總是要死的。媽媽不要死就行了。

對她而言，日子太單純了，沒有困苦，沒有貧窮，也沒有親情的親疏遠(yuǎn)近，親便親，不親便不親，世界太喧鬧，她還來不及體味。

孩子還小，總有一天她會明白，我對于親情對于身邊親人的那份感情。

這個世上，或許有很多的東西是用金錢來衡量的，唯有血源親情，無法用金錢割舍。

我只求奶奶能夠平安度過這次危險期。

在深夜里為她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