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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不妨亦理解為作為心靈窗戶的眼睛的一種無奈：哪怕面對象泰山一樣的龐然大物，只要有一片薄薄的樹葉遮擋，眼睛既不能拐著彎看，亦不能穿過物看，只能徒嘆奈何。然而，在文學(xué)作品里我們卻常常看到，說一些人的眼睛洞若觀火，明察秋毫；甚至能夠洞悉他人內(nèi)府心靈——有一種特殊的“穿透力”，那說的自然不是人的眼力，而是人的智慧、靈性與穎悟了。《紅樓夢》中就有兩個經(jīng)典例子，但是，說的不是洞察面對著的人的“心靈”，而是說眼睛穿透過厚厚的墻壁而見到了那分明被遮住的人物及其心靈，自然，這亦不是眼睛的特異功能，仍然指心靈的洞察與感悟。 第二十八回中，敘寫寶玉、黛玉、寶釵及探春姐妹正在王夫人房間說笑，此時，疼愛孫子、外孫女的賈母特差丫鬟叫寶玉與黛玉兩人去她那邊吃中飯。我們可以想見，黛玉是十分樂意讓寶玉招呼她一同前往的，我們似乎還看到嘴角旁一絲不易察覺的優(yōu)越于寶釵的得意。然而，小說卻是這樣寫的：
引文在兩處地方說黛玉已經(jīng)出了門，走出了人們的視野。一處是“黛玉不見寶玉走，便起身拉了那丫頭就走”；一處是公開宣示：“他不吃飯！咱們走，我先走了?！?黛玉到底走了沒有呢？沒有走！因?yàn)橄挛挠幸欢尉实恼諔?yīng)：她聽見了寶玉說的令她十分傷心的話——“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在飯后，寶玉急急忙忙看望黛玉時，黛玉正在熨燙衣片，丫鬟提醒黛玉把“那塊綢子角兒”再“熨熨” 時，黛玉毫不猶豫地答非所問地把“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甩給了寶玉，表示她被剛才寶玉冷落的郁憤。這句話的結(jié)構(gòu)意義，正是告訴寶玉與讀者：黛玉說完“我先走了”以后其實(shí)沒有走，而是出門——拐彎，停在人們視野未及的門的一側(cè)等待寶玉！ 從下文知曉，寶玉、探春、惜春、王夫人都以為她走了。否則，打死寶玉也摳不出“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那句令黛玉不高興的話。探春惜春甚至連寶玉“忙忙的要茶漱口”的簡單用意都沒明白而遑論其他！ 可是有一個人卻知道黛玉說走而并沒有走，這個人是寶釵！于是，洞若觀火的她瞅準(zhǔn)時機(jī)說了“一石三鳥”的話：“你正經(jīng)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妹妹走一趟，——他心里正不自在呢。”這句話說與寶玉聽：是對寶玉的關(guān)懷；說與王夫人聽：是表明自己的雅懷；說與黛玉聽：是表明自己無意于寶玉，決非酸妒之人！ 寶釵確實(shí)料事如神，有一雙拐彎的神眼，有一雙穿透墻壁的神眼！至于下文中寶玉“忙忙的要茶漱口”的用意，一直與寶玉生活在一起的探春、惜春仍是不理解而感到納悶；在寶釵眼中淺顯得只是“小兒科”了，又一次揭露了寶玉的隱秘：是急著“瞧黛玉妹妹”罷！ 問題是，寶釵是如何知曉黛玉說走而并未走呢？原來是她從黛玉神態(tài)、言語的信息中領(lǐng)悟、解讀、分析出來的。“黛玉不見寶玉走”，可見黛玉在聽到丫鬟喊吃飯后，顯然神態(tài)中流露出對寶玉的等待乃至示意，這些神態(tài)是瞞不過同樣敏感的也暗戀著寶玉的寶釵的；而更重要的是黛玉的那句話——“他不吃飯。咱們走，我先走了?！边@句話有似于“愛的美敦書（最后通諜）”，黛玉的這句話看似回答丫鬟的，其實(shí)卻是說與寶玉聽的！請問：世上之人，誰不按時吃飯？卻偏說寶玉“不吃飯”。因此，言外之意即是：你寶玉除非不吃飯，假如吃飯，就得與我一起走?？梢?，這句話是邀約，這句話是催促！——那自然是并未走而在等待著。寶釵聽見了，聽懂了，于是說了極為得體的話。 我們不妨作深一層的思考，對在場人物的“智商”與“判斷力”作一評斷，我們又能發(fā)現(xiàn)什么？這一波瀾，提供給在場人物的思考與判斷的“物象”是兩個：一個是聲明已走且消失在人們視野的林黛玉，一個是其余在場人物面對著的寶玉“忙忙的要茶漱口”一句話。前一“物象”是深層的隱秘的，難以洞察的，所以眾人都未“理解”，只瞞不過寶釵；后一物象顯然表面得多，容易得多；然而一直與寶玉生活在一起的探春惜春也未明白。難道這是“智商”與“判斷力”的問題嗎？不是的。從整部《紅樓夢》看來，探春的智商與判斷力是不在寶釵之下的。那又是什么原因呢？從生理學(xué)、心理學(xué)的角度看，一個人的感受性與判斷力的敏感程度都是有選擇性的，是隨關(guān)注度而“升降”的，寶釵所以敏感于此事，表明她關(guān)注寶玉與黛玉的關(guān)系，實(shí)際是就是關(guān)注自己與寶玉的關(guān)系，時時考量自己與黛玉在寶玉與王夫人、賈母心中的地位。這么說來，寶釵的內(nèi)心世界，不是可見一斑嗎？ 《紅樓夢》中還有一處細(xì)節(jié)，與上文極為相似，也是講有一雙拐彎的眼睛，洞察他人心靈的眼睛，但是究其所以“拐彎”與“洞察”，卻與上文有很大的區(qū)別，值得比較與玩味。 第二十回中，寫賈府過新年，給丫鬟奴仆放假，服侍寶玉的丫鬟頭兒襲人因生病而朦朧睡覺；其余大丫鬟晴雯、秋紋、碧痕等也玩賭錢去了。此時，惦記著襲人的寶玉回來看視。——只見麝月一人坐在那里“看家”，寶玉問麝月為什么不去玩？以下是——
麝月的回答是深使寶玉感動的，“公然又是一個襲人”，就是對麝月的“當(dāng)家作主”意識的贊許。寶玉對麝月的回報則是親操梳篦——，這大概是古今中外難得的主子少爺為丫鬟奴婢的梳頭了。其中二人鏡中鏡外，搖頭擺手，會心示意，相視而笑的閨房情趣，堪與《浮生六記》媲美，這且不說。 正在這時，“恥居襲后”而“愧在麝前”的“酸妒成性”的晴雯進(jìn)來了！晴雯哪里容得這般光景！馬上冷笑道：“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接著，她說是“撈本”心切，暫不理會，“便摔了簾子，出去了?！?/span> 晴雯“出去了”——，其實(shí)是虛晃一槍，并未走遠(yuǎn)，如同上文中的黛玉一樣，只是“躲在”大門的一側(cè)，聽聽寶玉與麝月還有那些“私房話”！當(dāng)不提防的寶玉說出“滿屋里就只是他磨牙”時，立刻殺了一個回馬槍：“我怎么磨牙了？”并且甩出更有分量的一句：“你們瞞神弄鬼的，打量我都不知道呢！”具有戳穿他們“越禮”“勾當(dāng)”的犀利。 問題是，對于晴雯“說走而并未走”的那一招術(shù)，寶玉果然沒有料到，而麝月卻早已料到！——因?yàn)樵趯氂裾f“滿屋子就是他磨牙”時，麝月分明“忙向鏡中擺手兒”示意：快別說！晴雯還未走！ 上文說及，寶釵之所以判斷黛玉未走是從黛玉的神態(tài)與語言中捕捉有價值的信息的。那么，麝月又何來那雙“拐彎”的“穿墻透壁”的眼睛的呢？ 作者熟練的運(yùn)用了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學(xué)說”。顯然，作者旨在告訴人們，作為以“酸妒”為性格之一的晴雯經(jīng)常使用“偷聽”“窺視”的招術(shù)！——唉！這兩個充滿貶義的詞還真不忍心用在晴雯身上！然而事實(shí)確是如此，麝月的判斷，只是條件反射而已！ 關(guān)于晴雯的“醋意”，這里有充分的證據(jù)： 第三十一回，寶玉與晴雯辯嘴，襲人勸架，推著晴雯說漏了嘴：“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我們”系指寶玉與襲人，竟自視如夫婦！因此，晴雯猛烈抨擊襲人是“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的自我暴露。 同回，晴雯還翻起“碧痕侍侯寶玉洗澡兩個時辰”的舊帳，說“笑了好幾天”！ 在第二十四回以后幾回中，一發(fā)現(xiàn)小紅千方百計地挨近寶玉，并見寶玉也有些意思，晴雯馬上施予嚴(yán)厲的打壓…… 第六十二回，芳官只是偶巧與寶玉一起吃飯，晴雯便用手指戳在芳官的額上：“你就是狐媚子！兩個怎么約下了！”并酸酸地對襲人說：“既這么著，要我們無用。明兒我們都走了，讓芳官一個人，就夠使了?！?/span> 還有一個有趣的旁證：第七十三回，怡紅院上下正服侍寶玉臨陣擦槍以應(yīng)付賈政的盤考。晴雯則吆喝著小丫頭各盡職守。一個打盹的小丫鬟“一頭撞到壁上”而驚醒，便以為是晴雯打了她而“央求說：‘好姐姐！我再不敢了！’”這也是說明小丫頭由于經(jīng)常挨晴雯所打而產(chǎn)生的“條件反射”。 這些都可以作麝月判斷晴雯“說走而并未走”正在“偷聽”與“窺視”的注腳的。 《紅樓夢》藝術(shù)意蘊(yùn)的豐贍，實(shí)在是通篇皆是；又豈凡夫俗子的儕輩所能說出一二！而本文所引的兩例至少說明：文藝美學(xué)與符合心理學(xué)、生理學(xué)的生活細(xì)節(jié)的結(jié)合是那么美妙；關(guān)鍵是我們不能“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要使自己鍛煉出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 詩云： 片葉垂眉宇，張睛失岱山。 靈心犀縫系，厚壁紙層穿。 目向無方視，言朝反處參。 問情何所物？生死不相關(guān)！ 作者簡介： 徐乃為，南通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有紅學(xué)著作《紅樓三論》、《大旨談情》、《閬苑仙葩》、《甲戌本石頭記辨誤》、《紅樓夢探真》等多部，紅學(xué)論文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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