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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姑叫你也早點閂門睡覺！”那個蓬頭垢面的女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傳完話，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甩門走了。  

我和喜鵲全都呆住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坐在火塘邊，向著火塘中間那堆轟轟烈烈的蔸子火發(fā)呆，我們都栽著頭不說話。但可以肯定，彼時彼刻，我們都在心里焦慮地思考著同一個問題：今夜怎么睡?。? 

兩個人守著一堆旺旺的烈火，我們仿佛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了！  

終于，喜鵲抬頭望著我，怯生生說：“我大姑的床空出來了，你就在她床上委屈一夜吧?！? 

我一聽，立即倒抽了一口冷氣，我寧愿在灶廈的柴禾堆上將就一夜，也決不去那間柴房，我實在是受不了瞎老太婆身上那股死尸般的腐敗氣味！  

喜鵲聽我這么說，有些為難了，可憐巴巴的望著我，說：“再怎么說，我也不能叫你睡火塘角呀！要不，你還是睡我的床，我去睡我大姑的床?！? 

我反對！我更不能為了我，讓喜鵲去睡瞎老太婆那張骯臟污穢的床！  

但很快我就有些猶豫了。我看到喜鵲滿臉為難的神情，就很心疼！我在萬不得已的時候，就只能想到她大哥大嫂的那張床。雖然槐志說的那些話，讓我有些心驚害怕。但大體上我還不至于相信槐志的那些鬼話。我膽小，可我一直就認定鬼呀神呀，全是人們自己嚇自己的迷信，我是讀過高中的人，從根本上說，我是不會相信世上真有鬼的。而且，與瞎老太婆那張骯臟污穢的床鋪比起來，我寧愿與去睡那間鬧鬼的新房！  

今夜，在喜鵲面前，我必須像個男子漢那樣英勇無畏，何懼鬼神?我鼓了鼓勇氣，跟喜鵲說：“我去睡你大哥大嫂那間房吧?！? 

喜鵲大驚失色，急促說：“不行！”  

我說：“昨夜，你也說過，讓我睡你大哥那屋的呀。”  

我提到昨夜，喜鵲的臉上立即掠過一絲羞澀難堪的神情，她低下頭喁喁說：“昨夜是昨夜，今夜是今夜，今夜，我就不能再叫你去那屋里睡！”  

看見她說話時脈脈含情的樣子，我激動了，我強烈地想要沖過去抱住她，親吻她。我呼的一聲站起來了，壓低了嗓門惶惶的叫著：“喜鵲，那我們，還是像昨夜那樣睡，好不好?”  

喜鵲頭更低了，她緊張的盯著火塘里那堆干柴烈火，過了好久才低聲叫著：“客，你坐下來烤烤火！”  

我緊張的坐下來了，我盡量朝她挨近去，我緊張的想要摟住她。我完全看得出來，她似乎并不打算躲避我的摟抱，但她只低著頭，伸火鉗不停的撥弄火塘里的蔸子火，有意的躲避著我的目光。  

那堆蔸子火被她撥弄得辟辟剝剝火星四濺。  

“客，不是我不想你睡我的床?！彼鹦秋w濺的火塘，有些惶恐緊張，囁囁說：“我也不怕你罵我不要臉，你昨夜也聽到了，我大姑也曾囑咐我向你借種。她到現(xiàn)在還一直以為，我們昨夜是做過了借種的事的。她盤算著等到明年這時候她就能抱上孫子了，心里正高興著哩。你也看到了，她今日就處處幫著我們一起，對付她親生的兒子。為何呀?大姑她曉得，他兒子是不會在我身上下種的，其實他就是肯下種，也會跟我大嫂一樣，生一個死一個，搞得不好一個死胎，就要丟掉兩條命。所以，大姑是巴不得我找杉樹客借種的。老輩子杉樹客是都懂得的，跟你們杉樹客借種，本來就是我們山里的風(fēng)俗，沒人笑話的?？山枇朔N，第二天天不亮，就要逼著杉樹客喝下那盅茶，我不忍心害了你！”  

我猛然緊張起來，問她：“我喝下去的那盅茶，真的有毒?”  

喜鵲這才抬起頭來，很認真的看著我，說：“也不是那樣的，我們昨夜也沒做那種事，你喝下去就沒事的?！? 

我大惑不解，我驚魂不定。我聽她說話的意思，那盅骯臟的茶水就分明是毒藥，怎么我喝了會沒事呢?  

喜鵲說，這是他們山里老輩子一直流傳至今的一個秘密。  

山外的女人沒有誰肯嫁到山里來，而山里的女子卻千方百計要往山外嫁。所以，大山里的男人很難討到老婆。實在沒辦法了，就只能親上加親，嫡親的血表兄妹結(jié)婚。  

喜鵲家就是這樣。  

姑姑嫁到這村里來，本來就是姑表親。她生了兩個兒子，怕長大找不到媳婦，又把娘家兩個嫡親的侄女全都抱養(yǎng)過來做童養(yǎng)媳。喜鵲的大嫂，其實是她親伯父的女兒，她的親堂姐。而所謂“大姑”，在那一頭是她父親的親姐姐，她的親姑媽，到這村里是她的婆婆，只是她從小叫慣了大姑，一直沒有改口。  

這樣的事情在山里，就叫“侄女伴姑娘”，從前都說這是親上加親的大好事。  

可這樣近親結(jié)婚，生出來的孩子大多過不了百日就夭折了，即使能養(yǎng)大，也多是癡呆或軟骨殘疾。她大姑就生過一個全身軟得像條蛇的孩子。更有很多女人懷的是死胎。一個死胎兩條人命，山里女子生娩死的，也就很多。  

一代代孩子不是夭折就是殘疾，數(shù)不清的女人懷了死胎，死得很悲慘。山里人慢慢也曉得了問題在哪里?？伤麄儾荒芤虼私^了后代！從前的歲月里，常常有山外來的杉樹客會到家里借宿，公公婆婆就慫恿自己的兒媳婦向投宿的杉樹客“借種”，甚至?xí)檫@種事提供種種方便。慢慢的，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竟然衍化成一種大家心中認可的風(fēng)俗。  

風(fēng)俗卻只允許向杉樹客“借種”，仍然不能容忍女人有別的任何不規(guī)矩行為。山里人選擇杉樹客，就是因為杉樹客身份特殊，他們是來去匆匆的過客，偶爾來家里借宿一夜，從此山高水長，不再來往。  

但一切都不能確保萬無一失，在漫長的歲月里，總難免有杉樹客再次來投宿，甚至有人偷偷把山里的媳婦拐帶走了！這就逼得善良的山里人不得不想個決絕的辦法。山里人渴望“借種”這種事情發(fā)生后，成為永遠的秘密，甚至不惜卸磨殺驢。后來，他們當中終于出了能人，用幾種生長在陰面山崖上的草藥，配制出一種特殊的茶，所有到家里投宿的杉樹客，可以公開睡到人家年輕媳婦的床上去，但起床前必須喝下那盅茶。到后來，凡進屋投宿的杉樹客，第二天也必須喝一盅這樣的茶。這樣，那盅茶就真的像是山里人日常待客的禮數(shù)了。那些杉樹客不曉得這盅茶的講究，更是認定了那是人家山里的風(fēng)俗。  

這盅茶的確神秘深奧。你晚上沒有與女人行房，它就真的只是一盅茶，你若是與人家的媳婦做了那種事，喝了那盅茶，回去三五個月開始感覺四肢無力，一年半載，人就慢慢削瘦而死，查不到病因病源。  

這是一種詭秘深奧的能有選擇殺人的“茶”。  

山里只有極少會制作這種“茶”的藥師，而且他們從來不承認會制作這種“茶”。他們甚至?xí)Q，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這種“茶”，但他們卻一直都在黑夜里偷偷制作這種神秘的東西。他們制這種茶的技藝從不外傳，家族中也是傳男不傳女，傳長傳嫡不傳庶。其中幾種最主要的草藥，都生長在一年四季見不到陽光的高崖峭壁上，采藥人為得到那些野草野藤，常常要冒九死一生的風(fēng)險。藥師采了那幾樣特別的草藥回來，再參大量普通的草藥，混在一起研成粉沫，再制成雞蛋大小的藥丸。賣藥時，也有個代代相傳約定：只賣熟人，不賣生人。這種藥用途特殊，賣藥的人不會向外人說，買藥的人更不會向外人說，大家都會自愿的嚴格保守這個秘密。真要向留宿家里的杉樹客借種時，也不是臨時就能泡成茶的。先要將藥丸切下一小塊，趕在雞啼過后，天亮之前，將藥研成粉末，用木灰文火熬一個時辰，熬出川芎的香氣來，才有藥效。給杉樹客服用時，還要用桐油燈草灰做藥引子，趁熱參進藥湯里！  

我現(xiàn)在才明白，瞎老太婆托盤里為什么要放一盞掛燈，那盞燈為什么點的是燈芯草，而不是棉線燈捻子。我一想到把那么骯臟的燈草灰喝進了肚子里，就忍不住一陣陣惡心，想吐。  

喜鵲看到我突然嘔吐起來，一邊忙著舀熱水給我漱口，一邊拍著我的后背，柔聲說：“你怎么啦?我們沒做那種事，你就是喝了茶也沒事的！我們這里，真的是常常煮這種茶給杉樹客喝的，他們只要沒做這種事，都會沒事的。你也不會有事的啊！”  

我也連忙安慰她說：“我信你的話，可我想到自己喝了燈草灰，還是禁不住有些惡心?！? 

我喝了幾口熱水就好了很多，不再嘔吐了，可喜鵲還是惶惶不安的看著我。我連忙裝出笑臉來，向前去抓著她的手，說：“我沒事了，你看，真沒事了！我還是想，我們跟昨夜那樣睡，行不行呀！”  

喜鵲又把頭栽下去，望著自己的胸口說：“我怕我大姑會回來！”  

我急忙說：“你不是說，她要跟過著陰娘娘去陰間嗎?”  

喜鵲卻掙脫了我的手，臉色更加難看了，很沉重的叨叨著：“她不會放過我們的，她曉得我們在一起，就決不會放過我們的，她被我大哥的事，傷了心！”  

我看到喜鵲憂慮的神情，心里也沉重起來，關(guān)切的問她：“你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怎么會傷了你大姑的心?”  

喜鵲竟非常痛苦的望著我，說：“客，這是我們家老輩子的事情，我不該對你說的，你也不該問的啊！”  

可是，此時此刻，在這個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夜晚，面對著火塘里那堆轟轟烈烈的蔸子火，她還是把一切都對我說了！  

大姑年輕的時候，是這條山溝里很多人都眼饞的大美人。大姑也是在三歲那年，被大姑的舅媽抱養(yǎng)到這個村子里做童養(yǎng)媳的。十五歲成親，十六歲頭胎生個女兒，人人都說是一條蛇精投的胎。那孩子生下來就沒有手，沒有腳，也沒有骨頭，像蛇一樣軟沓沓的，腦袋竟也像極了蛇頭，眼睛還放綠光。養(yǎng)到三歲，不會說話，不會哭，只會笑。笑又笑不出聲音來，一天到晚，就是那樣傻笑著，誰見了都會嚇得直打驚閃。  

那孩子養(yǎng)到三歲就死了，這中間，大姑再沒有懷孕。  

她的公公婆婆，也就是她的親舅舅和親舅媽卻在暗中籌劃著借種的事。  

那一年，也不曉得是為什么事，縣里有個很大的官，叫郗部長，帶了十幾個人住進了這條山溝?？赡腔锶耍贿M村，不住村子里的石頭房子，他們自己搭了幾頂帳篷，就駐扎在半山腰里，也很少與村里人來往。其中有個年輕人，姓寧，他們自己的人都叫他寧排長，只有十八九歲年紀，長得十分的英俊可愛。村里的姑娘小媳婦，沒事都想多看他幾眼。那天，寧排長也不曉得是怎么不小心，踩到了水竹林的鮮竹簽上。水竹就是用來編水竹籃子的，每根都只有筆桿大，可割了水竹后留在山地里的鮮竹簽，就比鐵釘子還要鋒利！  

寧排長那一腳踩得重，腳掌被刺穿了，疼得哭爺喊娘，還不敢馬上拔出來。  

趕巧了大姑就在那里割水竹，聽到寧排長的哭叫聲，急忙趕過去，也顧不得害羞，抱住寧排長，狠心幫他把腳拔出來，又扯了一大把止血草給他止血。偏偏止血草是要放進嘴里嚼爛，再和著熱口水吐到傷口上，才能止血的。大姑就只得叫寧排長趕快坐下來，她也坐在寧排長身邊，把寧排長那只受傷的腳緊緊的抱在胸前，嘴巴貼到寧排長的腳背上，臉蛋也貼在了寧排長的腳背上。  

那天天黑，郗部長親自上門道謝，卻說，他們眼下正忙得不能分身，抽不出來人手，問大姑的公公，能不能在村里找?guī)讉€人幫忙，把寧排長抬到山外的醫(yī)院里治傷。大姑的公公看了看寧排長的傷口，就說，這點小傷口不必抬到山外的醫(yī)院里去，要是信得過他，他用草藥，保證五天傷口就能愈合長新肉。那時候山里也沒有機耕路，連板車都沒有，一條山溝幾十里上百里，常常要攀崖過澗，山路崎嶇，處處有風(fēng)險，抬個人出山，不是件容易的事。  

郗部長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就把寧排長送進了大姑家。  

公公和婆婆都是有心人，自然是要大姑每日侍候陪伴著寧排長。他們采回來草藥研制好了，也要大姑親手為寧排長敷上，每夜還要大姑為寧排長清洗那只受傷的腳。  

在家里調(diào)養(yǎng)了五天，寧排長的傷口真的愈合了。  

公公婆婆就又當著大姑和寧排長的面吩咐：以后每天晚飯后，大姑要攙扶著寧排長，就在大姑的歇房里練走路。頭一天走一百五十步，第二天增加二十步，第三天增加三十步，第四天增加四十步，第五天增加五十步。  

練到第五天，寧排長就可以不需要大姑攙扶他了，可這時候，他們倆卻有點難分難舍了！  

到了那一天，大姑的公公婆婆先是把兒子支開，叫他去寮子里守野豬，那個寮子離家二十多里，要天天吃住在那里。  

婆婆自己卻要到落鳳坡去朝拜過陰的狄氏娘娘。  

狄氏娘娘本來住在石家窩，是整個屏峰山里道行最高的過陰娘娘。可石家窩卻是個出了名的“鬼窩”。據(jù)說，打從宣統(tǒng)皇帝登基的那一年起，那個地方，方圓百里之內(nèi)已無人煙，只有孤魂野鬼相聚。平常時日，無人敢往那里去，只有一位人稱“狄氏娘娘”的奇異女人，卻一直就住在“鬼窩”修行，十年之后，終于修成了道行最高的過陰娘娘。這一方的過陰娘娘，幾乎全是她的徒弟。  

很多人都想去朝拜她，但“鬼窩”陰氣重，太陰森，生人不敢進去。  

傳說曾經(jīng)有個人，選擇正午時大日頭陽氣最盛的時候，去那里朝拜狄氏娘娘?？伤€沒到狄氏娘娘石屋，就被一群惡鬼捉進了陰間。幸虧那天狄氏娘娘也在陰間，半路上撞見了，才把那個人救回陽間。從那之后，狄氏娘娘就在每個月的初九這一天，出“鬼窩”，到一個叫落鳳坡的地方，接受信徒們的朝拜。  

猛然聽到石家窩這個地名，我一下子想到了三哥的老庚和那個魔鬼一樣的老太婆，我想向喜鵲證實一下，她說那個石家窩，是不是我到過的那個地方；她提到的狄氏娘娘，是不是那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老太婆。  

但喜鵲滿臉悲痛的講述著她大姑的故事，令人回腸蕩氣，實在不能打斷她！  

喜鵲說，去落鳳坡也有上百里的路程，中間還不曉得要翻多少山嶺，光是走到那個地方，就得兩天半，大姑的公公就一定得陪著婆婆一起去。  

一幢石頭房子里，就只有大姑和寧排長兩個人了！  

就像是這個冰天雪地的晚上，在這座明三暗五的石頭房子里只有我和喜鵲的情形，一模一樣！但寧排長害怕這一切是大姑的公公婆婆設(shè)的圈套，頭天晚上，他們沒敢睡在一起。  

可直到第二天，公公婆婆竟真的沒有回來！  

大姑和寧排長好后悔！  

第二夜，他們實在是熬不住了，半夜里，兩個人提心吊膽的睡到了一張床上，完了事，他們到底有些心虛，又匆匆的分開。  

可等到天亮，還是沒有事！  

他們放心了，覺得沒有圈套，公公婆婆就是去朝拜狄氏娘娘了！按照行程計算，一去一回應(yīng)該需要五天，兩位老人家最快，也還要兩三天才能趕回來！  

第三夜，大姑親手閂好了大門，又親手閂好了歇房門，然后，就與寧排長手牽手上了大花床。這一夜，他們放心大膽，快樂逍遙，享盡魚水之歡，直到他們快活得都累了，累得誰也不吱聲，甜蜜的睡著了。  

他們?nèi)f萬也想不到，到了五更天，應(yīng)該遠在百里之外的公公婆婆，卻齊雙雙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的大花床前！  

婆婆端著一只紅漆木托盤，托盤里放著一盅茶和一盞掛燈。  

公公陰沉著臉，當著寧排長和大姑的面，把一點燈草灰彈進茶水里，然后就端起茶盅過來，逼著寧排長馬上喝下去！  

大姑急忙拉著寧排長跪下，央求：“他不是杉樹客。他是公家人。公家人有紀律，走了，一輩子不會再到這里來的，求你們放了他！”  

但是，公公婆婆不答應(yīng)！公公婆婆說，千百年的老規(guī)矩，不能破！  

大姑心里明白，這個人情是求不下來了。  

但在大姑的心里，寧排長不是杉樹客，她與寧排長的這幾夜交歡，更不是平常的向杉樹客借種，寧排長已經(jīng)走進了她的心里，寧排長是她的心上人！  

大姑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心上人喝下那盅有毒的茶！大姑寧愿替她的心上人去死！  

大姑就把那盅茶搶過來，一口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