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前后，校門口花園里，春風(fēng)吹出斑斕色彩，似要在這寸金之地涂滿春意。一棵傲岸的松樹，舒枝展葉吸足陽光。另一邊擠滿了矮實(shí)厚墩的無名花叢。夾縫中一株茍且延伸的牡丹，依然團(tuán)簇矮小，葉子乏黃，病怏怏的，似無力苦爭寵。生命在春天里為陽光和空間暗自搏擊。

每天上下班匆匆一瞥，從蕭條瘦弱的枯枝到綠葉欲飛到含苞待放到姹紫嫣紅到落英繽紛。一頁頁書香翻著變換的歲月。閑暇時總是佇立于牡丹前，守候那一份獨(dú)有的溫情。牡丹禁不住谷雨的誘惑，燦爛綻放。盡管花朵柔弱，但濃香四溢，浸染其間，總會激情彭拜，“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花間亦綻出爺爺燦爛的笑容。

老屋是四合院。院中有一塊六十平米的園子?？看箝T正對面是一大片牡丹叢。前面是鏤空的矮土墻，其余三面，爺爺用樹枝精心圍起，春夏自然是豆莢的樂園。園子里有三棵樹,一棵杏樹,一棵核桃樹,一棵蘋果樹。在那物質(zhì)極端匱乏的年代，守望酸杏，守望青蘋果，便是我們童年的樂趣。記憶中，園中春天的花期又總是延遲綻放。每天，“望斷天涯路”似的望著樹上的青果。

谷雨前后園子里最熱鬧，也是我們兒時的盛世繁華。茄子開著紫花，番瓜吹著金喇叭，辣椒翹著嫩嘴。正門一側(cè) “惟有牡丹真國色， 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姹紫嫣紅，雍容典雅，其婀娜花姿讓人為之傾倒。每一片花瓣吸足了爺爺埋在花下的土肥，花瓣層疊遮掩，花朵豐碩飽滿。白牡丹耀眼，紫牡丹滴水?！扒Ф淙f朵壓枝低” 蜂蝶忙碌翻譯花開的聲音。此時，整條街都浸泡在花香中。過路人，因香駐立，因艷忘返。

種在土里的日子，耕耘希望，收獲幸福。此時，是爺爺最幸福最忙碌的日子。爺爺銀白的頭發(fā)，戴一頂黑色瓜皮帽，褐色的臉上歲月刻滿溝壑，渾濁的汗水滾動著。山羊胡須微微上翹。穿大兜襟黑衣，腰間系著黑色汗巾，大襠褲的膝蓋頂出寬松的大包，黑色的繃帶扎緊褲口，佝僂著身子，喘著粗氣穿梭在牡丹間。與其說是鋤草施肥澆水，不如說是謹(jǐn)慎抵防我們不安分的眼和手。爺爺似乎讀懂了我們的心事，拿著剪刀，久久徘徊在花叢中。這一朵繁花似錦，不忍剪。那一朵絢麗燦爛，舍不得。我和弟弟們端著盛滿清水的瓶子，如影隨形，唯恐爺爺放下剪刀，剪斷我們的插花夢。只聽咔嚓一聲，牡丹花連枝帶葉訣別母枝。我們歡呼雀躍用火柴燒黑牡丹枝末端，插入瓶中，隔三差五換水延長花期是我們的樂事。夜夜枕一脈花香悄然入夢。

五彩的蝴蝶畫著優(yōu)美的弧線。愛美的三姐四姐總在花前拍照，定格美麗瞬間。盡管是黑白照，但層疊的牡丹清晰可見。剛會坐的至權(quán)弟，獨(dú)自坐在花園墻上，許是害怕，許是被鏡頭嚇呆了，哭喪著臉，噘著小嘴，怒放的牡丹依然是背景。我們在屬于自己的認(rèn)知范圍內(nèi)數(shù)牡丹花，可“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 牡丹總會被惜春之人悄然借走。坐在花前的葡萄架下，圍成圈一遍遍翻閱破爛不堪的連環(huán)畫小書，《鐵道游擊隊》《李向陽》《小兵張嘎》《紅樓夢》《鐵弓緣》……輪番上演。爺爺望著談聲風(fēng)聲的我們，眼睛瞇成一條縫。在濃郁的花香里，我們初嘗浸染的書香……那時不懂：“蹉跎莫遺韶光老，人生惟有讀書好”

白牡丹既是名花，又是良藥，性平味苦淡，無毒，花瓣含黃芪甙成分，有調(diào)經(jīng)活血之功用，牡丹的根皮叫丹皮，是常用中藥，有清熱涼血的功能。白花瓣爺爺如視珍寶，撿起鋪平曬在篩子，簸箕里……紫牡丹花瓣爺爺慷慨地獎賞給我們，收集花瓣其樂融融。精心的將花瓣夾在課本里,由十幾頁夾一瓣到一頁一瓣。每天循花香翻開課本，酣暢淋漓咀嚼文字，直到花瓣平整干枯為標(biāo)本，依然珍惜如初?；ò甑乃纸菰跁撝校瑫九钏神薨?，薄書變厚書。書頁的牡丹香常令小伙伴羨慕不已，幸福驕傲地沉浸在淡淡的書香中。長大后知道，在猶太人種族里，當(dāng)他們的孩子剛剛懂事的時候，孩子的母親就會將蜂蜜滴在書上，讓孩子們懂得蜂蜜是甜的，書本也是甜的。使人從小就像愛吃蜂蜜一樣愛啃書本。才恍悟爺爺是讓我們從小懂得書香如花香一樣泌人心脾，讀書是豐富和清洗自己的最佳途徑，讓人生變得寬闊遼遠(yuǎn)。爺爺雖識字不多，”見賢思齊“經(jīng)常融入文化人之中。他“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高瞻令子孫由衷敬重。我上初一那年，爺爺撒手人間，他最鐘愛的一株白牡丹也突然枯萎了。

在極度饑餓，食不飽腹的年代，爺爺傾盡家產(chǎn)，東挪西湊，供養(yǎng)父輩四處求學(xué)：二叔上了蘭州工校，畢業(yè)后在青海工作。三叔是蘭州一中高材生，父親和小叔小姑在皋蘭讀完高中。懂事的大叔輟學(xué)在家，每年冬天趕著毛驢馱著果子去榆中換糧，接濟(jì)貪瘠的生活。物質(zhì)的幾度匱乏，讀書便是父輩精神的饕餮盛宴。父輩在田間亦溫一壺月光下酒，泰然地“一簑煙雨任平生”。

伴著濃香我們逐漸長大，尕哥一鳴驚人考入上海。年幼的我們，無端地覺得只有碗口般大的天空。上海在海上？充滿疑惑。爸爸告訴我們，上海在山那邊的那邊。我們便定位好人生坐標(biāo)，“衣帶漸寬終不悔” 杜撰山那邊的故事。依稀覺得 “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yuǎn)方” 七弟高考沖破了陜師大的重點(diǎn)線。我們也相繼走出大山，編寫有關(guān)自己的篇章。至權(quán)在福州撰寫面朝大海的人生。在大廈如林燈紅酒綠的異鄉(xiāng)，〞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歲月里，飄逸著一脈書香，用書香引領(lǐng)人生航線，一路依然陽光燦爛。侄兒侄女們“腹有詩書氣自華”，在條條大道上撐起一片蔚藍(lán)，依然習(xí)慣性相守濃濃的書香，綻放精彩人生。

爺爺，年年歲歲牡丹花開了，歲歲年年我們家依然飄著一脈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