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讀文選,通語言,提升思辯和口筆頭表達。不光培育人文情懷,也要發(fā)掘科學(xué)精神。語言的產(chǎn)品,不僅僅是情感的產(chǎn)物。作為語言學(xué)技術(shù)控,要對詩歌庖丁解牛,不是賞析,而是剖析,豎著劃一刀。 春江花月夜 【唐】張若虛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這首長詩,“孤篇橫絕,冠蓋全唐”,雖歷代鑒賞已從思想、時代、藝術(shù)等角度好評如潮,但我們依然可從語言學(xué)角度,豎著再來一刀。 跟月亮相關(guān)的詩歌,詠月詩也好,涉月詩也罷。看看四言,源頭應(yīng)該在這里: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皓…。………懰…。……憂受…?!?span>……慅…。 ………照…?!?/span>燎…?!?/span>夭紹…?!?/span>慘…。 (《詩經(jīng)·陳風(fēng)·月出》) 全詩三節(jié),每節(jié)四句,純描寫。每節(jié)第一句以月起興,第二句寫女子靜態(tài)美,第三句寫女子動態(tài)美,最后寫自己相思難安。豎著看,歌詞還是詩詞?本來就是一回事。那幾個經(jīng)典的謂詞(皎、皓、照),至今我們還跳不出去。 再增加一字,看五言,游子和思婦始自漢樂府,都喜和月亮共現(xiàn),如下: 《古詩十九首》之十九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 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 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 出戶獨彷徨,愁思當(dāng)告誰? 引領(lǐng)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比興淡了,頓挫和空白也少了,口語增加了,敘述、議論都加進來了。還有“皎”和“照”的直接引用。 并非“都是月亮惹的禍”,而是詩人移情,讓見月抒情成為一種原型,要么離愁別緒的清冷,要么彷徨失意的高冷,但月亮只是道具、背景,再后來就成條件反射了——“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一般認為《春江花月夜》是寫游子思婦的傳統(tǒng)主題,但仔細解讀,發(fā)現(xiàn)真正的主角和推手是月亮! 正如《清明上河圖》,主角是那條河,那條街,那個時代,人物再多,都是配角?!洞航ㄔ乱埂吠瑯右彩沁@樣的廣角呈現(xiàn)。 推動該詩的是月亮自己的生、升、懸、移、斜、落的時空順序。將詩情、畫意、哲思融為一爐,其宏闊無邊的意旨也遠非春情閨怨、離愁別緒可以囊括。 從四言到五言再到七言,多一個字都不一樣,形式拉長,意義跟著變。古代長詩以講故事見長,如《木蘭詩》《孔雀東南飛》《琵琶行》等,篇幅自由舒展,描寫細膩動人,敘述間發(fā)議論,抒情詠嘆充分,但不易寫景造境。長詩如長篇小說,難以駕馭。不如五言裁剪得宜,點到為止,計白當(dāng)黑,韻味無窮。 《春江花月夜》不是長篇敘事詩,而是寫景造境、境中寓理的寫景詩,沒有故事可以演繹,難度系數(shù)是相當(dāng)?shù)拇蟆?/span> 全詩36句,分9段,四句一轉(zhuǎn),平仄交替,抑揚起伏,韻律動聽。整體上自然天成,不露鑿痕,實屬不易。聞一多認為滌凈了宮體鉛華,開啟盛唐雄風(fēng)。 全詩字頻如下:“春”4處,“江”12處,“花”2處,“月”15處,“夜”2處,“海”3處,“水”4處,“人”6處……可見,“月”第一,“江”第二,如果把“水”和虛指的“?!薄疤丁钡榷妓阍趦?nèi),《春江花月夜》里的“水分”是很大的。 “江月”和王昌齡的“秦漢月”、李白的“床前月”“杯中月”“白玉盤”(幾乎寫盡了月亮的傳說)、杜甫的“鄜州月”、蘇軾的“中秋月”都不相同?!敖薄霸隆甭?lián)袂出鏡,如雙子星座。 江水東流,片刻不停,延展時間之單向; 月升月沉,循環(huán)往復(fù),撐開空間之寥廓。 因為江,我們感受到“逝者如斯夫”的緊迫, 因為月,我們感受到“人生如蜉蝣”的渺小。 茫茫宇宙中,人類如滄海一粟,短暫微弱,寂寞無助。 儒家求倫理有序,道家倡道法自然,佛家悟明凈極樂。三家殊途同歸,都想超越這種內(nèi)心深處的終極恐懼。 “春江花月夜”,“江”“月”凸現(xiàn)出來,營造出一個靜謐神秘、水汽朦朧、灑滿月光的世界。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開篇磅礴,寫江浩瀚無邊,寫月氣度不凡,江伴月生,月灑江面。古人認為天圓地方,“天涯共此時”(張九齡),故能“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蘇軾)。 李健填詞“有多少愛戀只能遙遙相望,就像月光灑向海面”(《假如愛有天意》),化用其義,用二者的空間距離來營造兩兩相望的意境。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黑白的世界,多彩的花兒被月光鍍銀,如小冰粒,流霜、白沙與月光融為一體。難以辨識。不著一“皎”字,卻盡得風(fēng)流,讓我們學(xué)到多少描寫的手法與創(chuàng)新的表達! 這才僅僅是月亮的初生和上升,序幕就已如此精彩!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水天一色,空明澄澈,月懸中天。鏡頭上移聚焦,一個“孤”字轉(zhuǎn)變了氣氛,形容詞標(biāo)明了作者的評價和情感,此句承前啟后,由寫景轉(zhuǎn)入議論。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作者實在忍不住要傳來畫外解說詞了,這四句,疊詞頂真,回環(huán)往復(fù),鏗鏘悠揚,婉轉(zhuǎn)流暢,滲透著哲理和宇宙意識。 容易聯(lián)想到同時代的“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劉希夷《代白頭翁》),但二者卻幾乎是對立的觀點。 劉希夷把花看成是無限,而生命有限,用有限去和無限較勁,“誰非過客?花是主人”般感傷。(洛陽千唐志齋張鈁楹聯(lián)) 而張若虛空靈婉轉(zhuǎn),達觀大氣得多,人類長河生生不息,讓人欣慰,哀而不傷。 其實大家都在追問同一個問題:什么是永恒?因宇宙無窮,吾生須臾,“一瞬年華蒼老,萬物恍若隔世”,往往沉溺于人生苦短,世事無常,一臉滄桑。張若虛無疑要超脫得多。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月啊月,你在等誰?自然沒有回答?!八玫降姆路鹗且粋€更神秘的更淵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聞一多語)。月兒有意,江水無情,自顧自地流。其實兀自地升沉,兀自地流淌,都不知起始,真正有所等待的正是人類自身。哲學(xué)探討結(jié)束,完成理論鋪墊,下面寫實: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游子思婦,一種別情,兩地離愁,沒有通訊終端,只能寄月遙感。 這是一首自上而下的詩,詩人從上往下看人世,一處樓閣,妻子在憂郁憑欄,千里之外,她的丈夫正徘徊江畔。分離是多么荒誕!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月亮靜靜地徘徊在妻子的樓前,同情地看著他們的兩地分居,然而他們卻互不得見。不是月徘徊,而是人徘徊,她踱來踱去,哪扇窗戶都能看見月光,真是“可憐”。 月亮的移動,夜晚的推進,月光灑在妻子的梳妝臺上,玉戶簾中,搗衣砧上,她顧影自憐,想趕走這月光,可這波粒二象,卷不去,拂還來,真正不能驅(qū)散的是心中的離愁。 妻子希望自己的相思之意,能隨著月光照到丈夫身上??v然魚雁能傳書,卻飛不出月光,游不出江水,讓人無可奈何。且不說千年前,就是在交通、通訊發(fā)達的今天,不在一地也是極其不方便的。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丈夫也懊悔、厭倦了這漂泊,夢中盼望回家。可春天都過了一半了,還沒回去。時光如江水一般不停歇地流,流走了春天,流走了青春歲月。 后半夜了,月亮開始西斜,依然難以入眠。孤月生于海潮,落于江潭,可見凄苦寂寞之極。恰如人生,高開低走,出場多么驚艷,謝幕多么無奈。 現(xiàn)實情況是離人天各一方,如北邊的碣石和南邊瀟湘水的距離。不知像“我”這樣的家庭有多少?又有多少丈夫能乘月回鄉(xiāng)?由己推人,又浪漫又同情,由個人苦痛上升到人類的共同關(guān)懷,具有了普遍的意義。 殘月將余暉散落在江邊的樹林里,離愁難以驅(qū)散,漫漫長夜過去了。 回顧全詩,“春江”至“汀上”八句描寫江月美景?!敖臁敝痢暗姟卑司溆懻撚钪嫒松!鞍自啤敝痢昂翁帯彼木潼c明等待的普遍性。最后十六句抒發(fā)離情別緒,刻畫和升華:前八句寫思婦“明月照樓的悱惻”和“逐月照夫的心愿”;后八句寫游子“乘月而歸的癡想”和“落月沉江的情思”(欒芳語)。 靜態(tài)地看,月亮有六種狀態(tài),對應(yīng)詩人的六種情感:
動態(tài)地看,月亮有生、升、懸、移、斜、落六個階段,體現(xiàn)時間線索,而月相對于江的位置,體現(xiàn)了空間的推移,江也分生月、耀月、映月、踱月、藏月、落月六個階段:
月是明線,江是暗線,江與月由分開——對望——合一,時空的感覺如開幕、閉幕之間,一番演奏,唱罷退場,光影俱退,萬物重歸于寂。 在這樣宏闊的舞臺上,游子思婦雖然戲份較重,但也不過是鴻篇巨制中的個別角色,如同芳甸、花林、白云、扁舟、妝鏡臺、搗衣砧、汀樹等萬物一樣被籠罩沐浴在一片江天月色之中,渾然交融。 這千古不易的江水與月亮,觸動了關(guān)于宇宙與人生的思考,連通了人類社會的等待之情,故能千載之下,至今動人心弦。 (底稿作于2006年,收錄于薛亞康、楊志學(xué)主編的《唐宋詩詞鑒賞》,外語音像出版社,大改稿于2016年完成。感謝多年前的作文,讓我超時空對話自己。) 這些關(guān)于月亮的思考和佳構(gòu),譯成現(xiàn)代漢語就已經(jīng)很美了?;钣闷饋?,讀者便成了作者。我們要在充分繼承傳統(tǒng)之上,再去考慮觀點和表述的創(chuàng)新問題。 轉(zhuǎn)自 | 弘語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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