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云飛

對于襲人，讀者向來是褒貶不一。

用今天的話來說，襲人是個綠茶，表面裝得無辜老實，內(nèi)里則工于算計，深藏野心。怡紅院大小丫環(huán)人數(shù)可觀，各有秉性，但只有對襲人，曹公用了這樣的形容，說她有爭榮夸耀之心。襲人比任何人都更具目的性，可不是成天只知貪耍，渾渾噩噩過日子的。在沒有傷害到別人的情況下，她還算挺勵志，但為了一己利益不惜算計謀害他人，則令人不齒了。

襲為釵影，襲人和寶釵一樣，屬于比較理智，冷靜的女子，更看重現(xiàn)實，也更懂得人情世故，知道約束自己，活出了眾人眼中乖巧的模樣，皆有一個不錯的口碑。

但是襲人的出身，經(jīng)歷可和寶釵相差甚遠，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襲人是外面買來的奴才，家里太艱難，過不下去了，將她賣掉換口飯吃，保全大家。

不知道這樣的經(jīng)歷，對于小小年紀的襲人有何影響。本來有一個不富裕但總算溫暖的家，但生活無以為繼時，父母說把她賣了就賣了。如果不是賣到恩多威少的賈府，襲人的命運還不定會是怎樣的。所以連她自己都很慶幸，幸而賣到了這里，不朝打夕罵，吃穿用度皆和主子一樣。但就算是賈府，下人們的命還是賤如螻蟻，而且競爭更激烈，要想活得更好，就必須打足精神，做一個主子眼里的好奴才，才有機會步步攀升。

對于襲人來說，也許是早年經(jīng)歷，也許是性格使然，謀生對她而言，是最重要的事。

如何被主子欣賞，如何讓人挑不出錯來，襲人可是很有經(jīng)驗的，凡事都能做到滴水不漏。她并沒有特別出眾的條件，口才也不是很好。但她憑的是“忠心”，“認真”，“細心”。她為人溫柔和順，做事踏實，服侍誰，眼睛里便只有誰，是個優(yōu)秀的奴才。

就這樣，本身性格不受賈母欣賞的襲人，卻因為“靠譜”，不僅讓賈母滿意，還讓她照顧過史湘云，而她和史湘云的關(guān)系也處得很好，簡直不像是主仆，倒有一種姊妹的情誼在里頭。史湘云后來派人送絳云紋戒指，襲人也有一份，這算是不錯的待遇了。

終于，賈母出于對襲人的了解和信任，將她給了自己最寵愛的孫子寶玉，沒有誰比她更適合照顧寶玉的起居生活了。老太太有自己的打算，襲人會服侍人，低調(diào)隨和，而漂亮的晴雯更充滿了活力和趣味，也派去寶玉身邊，她們的分工不言而喻。

寶玉是賈母心尖上的肉，連他院里的丫環(huán)都比別處的更尊貴些，能侍候?qū)氂瘢@是每一個丫環(huán)都求之不得的。

襲人，晴雯等，無異于一下子掉進了蜜罐子里，連空氣都是甜甜的。特別是搬進大觀園后，怡紅院簡直就是寶玉的世外桃源，丫環(huán)們也跟著享福，而這位主子多金又多情，自稱“富貴閑人”，連一草一木都會惹得他的憐愛，更何況正值曼妙芳華，一顰一笑都牽動人心的少女們。在他眼里，哪里有什么上下級之分，只要是女兒家，便都是無價之寶，純凈又可愛，需要得到尊敬和愛護。甚至，他可以做小伏低，服侍服侍她們，他最喜歡不被約束，同樣也不去約束別人。

這個時候，怡紅院里的丫環(huán)們，甚至比一些主子還過得好。能保持清醒頭腦的，就少之又少了。晴雯敢和寶玉叫板，平時也是橫針不動豎線不拈；怡紅院出了個偷玉的良兒，后來又有一個偷蝦須鐲的墜兒；芳官后來者居上，和寶玉稱兄道弟，而小丫環(huán)四兒說出同年同月同日生便是夫妻的話。

自始至終，襲人，她一直沒有忘記過奮斗，并且，她有了更大的野心，做寶玉的姨娘。

怡紅院雖好，但丫環(huán)終是丫環(huán)，即使穿著綾羅綢緞，有一時的榮光，但丫環(huán)的命運是早就寫好了的。要么，放出去自嫁人家，要么配個小廝，要么升級為姨娘。最后一條路相比較是最好的，可以得到衣食無憂，若生下一兒半女，地位又大大不同，可一躍成為半個主子。

襲人當然是想做姨娘的，這個想法并沒有什么特別。一輩子跟著寶玉，人又帥，又會體貼人，即使做個妾，也是十足的幸運。怡紅院的其他丫環(huán)，自然也不會例外。晴雯是賈母放過來的，姿色一等，做姨娘幾乎是鐵板上釘釘?shù)氖拢毯鄞虬l(fā)寶玉洗澡，一洗就是兩個時辰，內(nèi)情不詳，秋紋為了小紅給寶玉倒了杯茶，就直接啐她。怡紅院的爭風吃醋，也不是什么秘密，誰都想力爭上游。

襲人來了個以退為進，鴨子劃水，暗中使勁。表面上，比誰都讓得人，是一個與世無爭，親切隨和的小姐姐，做的活兒最多，卻從不出風頭。

當然，襲人是比任何人都操心。寶玉的衣食住行，統(tǒng)統(tǒng)都得她料理著，睡覺前取下的玉，也是她用帕子細細包好，免得次日戴時受涼，在寶玉夏日午睡時，她坐在一邊繡漂亮的肚兜，免得他貪涼傷了身子。寶玉跟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干了什么，她都一清二楚。作為一個丫環(huán)，襲人做得無可挑剔，超出人的期望。以至于主子們對她的評價都很高，而她也和鴛鴦，平兒，紫鵑一樣，是主子的左膀右臂。

襲人也從來不和人爭執(zhí)，當寶玉給她留的酥酪被李奶奶吃掉后，寶玉大怒，襲人卻連忙將他拉住，平息此事。寶玉和晴雯拌嘴時，她也跑出來勸，卻因為說錯了話，被口齒伶俐的晴雯好一頓譏諷。她總是息事寧人，是天底下第一賢良之人。

然而襲人的心思，是慢慢呈現(xiàn)出來的。一方面，她很老實，另一方面，她卻早已和寶玉暗渡陳倉，利用這層親密關(guān)系，讓寶玉待她比別個更不同。這樣的事，如果被發(fā)現(xiàn)，她也是死無葬身之地的，可參考金釧的下場。襲人是賈母的舊仆，賈母的本意并不是要她作妾，為此，她又轉(zhuǎn)投了王夫人。一個最忠心的丫環(huán)，卻果斷地易主，可見令她看中的，是現(xiàn)實的利益，有奶便是娘。

襲人就是這樣的現(xiàn)實，其實她最忠于的是自己。生存，上升對她而言才最重要。她辛苦經(jīng)營的好名聲，可以讓自己前行得更順遂些，更有利于擠掉競爭對手。至于背地里做的事，哪怕傷害他人也毫不客氣，頗有佛擋殺佛，人擋殺人的氣勢。

襲人比別人更早熟，也少了些少女的天性，而多了成人世界的謀算。為了一個姨娘的位置，她可以不顧寶玉的喜好，貶低黛玉，抬舉寶釵，她也可以暗地中傷晴雯，陷害芳官，她做過的事，不是為了寶玉，更不是為了王夫人，而是為了她自己。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她因為偶爾開了一次院門，卻趕上寶玉心情不好，重重的一腳踢得她夜間吐血，令她灰心，覺得少年吐血命不保，更不要說爭什么求什么。一向冷靜，悲喜不外露的她，不由得心傷落淚，其實她也是不易的，為了前途拼盡了全力，戴著一副討好的面具，步步小心。

而后來賈府敗落，寶玉出家，襲人離開了賈府，陰差陽錯嫁給了戲子蔣玉菡，她曾經(jīng)所求的一切，都化成了灰。不過，離開了傾塌的賈府，做個正妻，過著普通人家的日子，再也沒有了從前的勾心半角，以襲人的性情和勤勞，也未必多糟糕。歷經(jīng)繁華，也許她會看透，相比于生離死別，大起大落，粗茶淡飯何嘗不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