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師新說｜女子因不孕被公婆毆打致死：虐待還是故意傷害？

新用戶17325722 2020-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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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葉東杭律師

山東德州一女子方某洋因為不能懷孕，被丈夫張某、公公張某林、婆婆劉某英多次以餓肚子、用木棍抽打、冬天在屋外罰站等方式虐待，且在2019年1月31日多次毆打方某洋，致使死亡。

公訴機關指控稱，因被害人方某洋身體原因及與方某洋娘家人有矛盾糾紛，自2018年7月份以來，被告人張某林、劉某英、張某多次對方某洋實施餓肚子、用木棍抽打、冬天在外罰站等虐待行為，且在2019年1月31日多次毆打方某洋，致使方某洋死亡。經(jīng)鑒定，被吿人方某洋符合在營養(yǎng)不良基礎上，受到多次鈍性外力作用導致全身大面積軟組織挫傷死亡。

2020年1月22日，禹城市人民法院一審判決稱，鑒于被告人歸案后均能如實供述犯罪事實，并且自愿預交賠償金人民幣5萬元，決定從輕處罰。張某林犯虐待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劉某英犯虐待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年二個月。被告人張某（丈夫）犯虐待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三年。

（判決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

判決后，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楊某不服，提出上訴。楊某認為，一審判決不賠償死亡賠償金、被扶養(yǎng)人生活費是錯誤的。此外，楊某還認為，三個被告人行為不分主次，且認罪態(tài)度不好，不應當適用緩刑。

（方某洋小時候與父母合照）

而楊某的律師也提出了更加專業(yè)的上訴意見：一審不公開開庭審理，且不允許楊某的法定代理人參加庭審，嚴重違反法定程序；三被告人均構成虐待罪，被告人張吉林、劉蘭英同時構成故意傷害罪，對二人應數(shù)罪并罰，原審判決量刑畸輕，三被告人應判處六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一審判決未支持死亡賠償金、被扶養(yǎng)人生活費是錯誤的。

4月29日，山東省德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2020）魯14刑終88號刑事裁定書。根據(jù)裁定書記載，德州中院認為本案未涉及國家秘密或個人隱私，三個原審被告人均系成年人，依法應當公開開庭審理，原審法院不公開開庭審理，且未依法保障上訴人楊某的法定訴訟權利，違反法律規(guī)定的訴訟程序。依照《刑事訴訟法》相關規(guī)定，裁定撤銷原判發(fā)回重審。

德州中院的刑事裁定書只對案件一審的程序性問題進行評價，而沒有對實體性問題進行討論——事實上，關于“長期虐待致死”應該怎么定性的問題，早就不是什么存在爭議的問題了。早在2012年，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審理的李艷勤故意傷害案（《刑事審判參考》指導案例第995號）就把這個問題解釋得非常清楚。

被收錄入刑事審判參考性案例之列的李艷勤故意傷害案中，被告人李艷勤被指控因瑣事毆打繼女申某然，致其腹部受傷。申某然告知李艷勤腹部疼痛，李艷勤看到申某然腹部有擦傷，且有血液滲出，但置之不理，并于次日中午再次用拳頭朝申某然的腹部使勁擊打，致申某然腹部傷情加重。

李艷勤故意傷害案時間軸

2010年9月

被告人李艷勤與申某某（被害人申某然的父親）于2010年9月開始同居生活。

2011年2月

申某某的女兒申某然(被害人，歿年5歲)開始與李艷勤、申某某一起生活。李艷勤常以申某然不寫作業(yè)、不聽話為借口，采用掐、擰、踢、燙、毆打或者使其挨凍等方式虐待申某然，致申某然頭面部、頸部、胸腹部、四肢經(jīng)常受傷。

2012年3月27日

申某某到外地打工，李艷勤與申某然到山西省平順縣租房共同生活。

2012年4月29日晚

李艷勤在其租住處，因瑣事毆打申某然，致其腹部受傷。申某然告知李艷勤腹部疼痛，李艷勤看到申某然腹部有擦傷，且有血液滲出，但置之不理，并于次日中午再次用拳頭朝申某然的腹部使勁擊打，致申某然腹部傷情加重。

2012年5月3日下午

李艷勤又毆打申某然背部，腳踢申某然臀部，致使申某然跪倒在地。同月4日晚，申某然開始出現(xiàn)嘔吐癥狀。

2012年5月5日

在申某然病情加重體力不支的情況下，李艷勤仍讓雙手有傷的申某然洗衣服、倒臟水。

2012年5月6日19時許

李艷勤發(fā)現(xiàn)申某然躺在床下，身體發(fā)涼，李艷勤撥打了120急救電話，但申某然因身體遭到鈍性暴力作用導致腸管破裂，繼發(fā)腹腔感染，致感染性休克死亡。

該案的一審法院——山西省長治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被告人對被害人申某然長期進行毆打且最終導致其死亡的行為，構成故意傷害罪。李艷勤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里，借教育之名，對申某然進行了殘酷的毆打，申某然身心遭受了巨大傷害，并最終導致了申某然死亡結果的發(fā)生。綜合全案事實、情節(jié)，判處被告人李艷勤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一審宣判后，被告人李艷勤向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其上訴理由為：(1)一審判決定性錯誤，應當以虐待罪定罪處罰，而非故意傷害罪；(2)故意傷害的事實不清，造成被害人腸管破裂的原因不明；(3)一審判決量刑過重，提請對其從輕處罰。而這三項上述理由中的核心在于第一項，也就是認為一審法院沒有搞清楚虐待罪和故意傷害罪的區(qū)別。

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作為二審法院對該案進行審理。法院認為，李艷勤于2011年2月開始與被害人申某然共同生活后．長期對被害人實施打罵、凍餓等虐待行為，情節(jié)惡劣，已經(jīng)符合虐待罪的客觀要件。從2012年4月29日晚開始至5月3日，李艷勤對被害人申某然連續(xù)進行暴力毆打，并且毆打部位都在腹部，直接造成被害人腸管破裂，繼發(fā)腹腔感染，造成被害人死亡的結果。

由此可見，盡管被害人申某然長期遭受李艷勤的虐待，但被害人最終死亡是被李艷勤的毆打行為直接造成的，其若沒有實施該行為，申某然此前遭受的虐待行為即便累加也不致致其死亡。

因此，李艷勤之前實施的虐待行為，已經(jīng)符合虐待罪的構成要件，但致被害人死亡這一行為應當割裂出來單獨評價，已符合故意傷害罪的要件。二審法院結合事實和情節(jié)綜合認定，被告人李艷勤構成虐待罪和故意傷害罪，應當數(shù)罪并罰，一審認定的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定罪準確，量刑適當，裁定駁回被告人李艷勤上訴，維持原判。

案件審理后，最高人民法院將該案收錄入《刑事審判參考》中，成為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參考性案例。最高人民法院在總結該案的審理過程時作出結論：

“……對家庭成員長期實施虐待，虐待過程中又實施暴力毆打直接造成家庭成員重傷、死亡的，應當從犯罪的四個構成要件判斷其是否構成故意傷害罪。同時構成虐待罪和故意傷害罪的，應當數(shù)罪并罰?！?/span>

事實上，李艷勤案并非是孤案。蔡世祥故意傷害案（《刑事審判參考》指導案例第410號）中，法院還在“法條競合”和“同一行為”的角度對“虐待致死”的定性問題進行了釋法。

所謂法條競合，指一個犯罪行為同時觸犯數(shù)個具有包容關系的具體犯罪條文，依法只適用其中一個法條定罪量刑的情況。（最常見的法條競合例子，便是招搖撞騙罪和詐騙罪）

審理蔡世祥故意傷害案的法官認為，虐待罪和故意傷害罪之間并不存在法條競合的關系，這兩個罪名之間并不相互包容，它們之間最本質的區(qū)別在于這兩個罪名的主觀故意內容不同。

虐待罪的主觀故意是使被虐待者肉體上、精神上受摧殘、折磨，行為人并不想直接造成被害人傷害、死亡的結果，被害人之所以致傷、致死是由于長期被虐待的結果；而故意傷害罪的主觀故意則積極追求或放任傷害后果的發(fā)生。

此外，虐待罪和故意傷害罪有著不同的行為特點，虐待罪中的虐待行為具有連續(xù)性、經(jīng)常性和一貫性，這是引起被害人致傷、致死的原因，一次的虐待行為不足以構成虐待罪，更不足以造成被害人傷亡結果的發(fā)生；而故意傷害罪對被害人身體的傷害一般情況下為一次形成。

虐待致死的案情中，行為人本身并非“只實施了一個行為”，而是實施了長期虐待行為及最后導致被害人死亡的傷害行為，行為人的傷害行為與其以前實施的虐待行為并不是刑法意義上的“同一行為”，應當將傷害行為從虐待行為中分離出來，分別進行評價——也就是以虐待罪和故意傷害罪數(shù)罪并罰。

因此，在具體審判中應當綜合實際案情來進行判決：在經(jīng)常性虐待過程中，其中一次行為人明知其行為會給被害人身體造成傷害，且客觀上已經(jīng)給被害人造成傷害后果的，應當認定為故意傷害罪，如果將該傷害行為分離出來獨立評價后，其他虐待行為能夠充足虐待罪構成要件的，應當以虐待罪與故意傷害罪實行兩罪并罰。

山東女子被公婆毆打致死案被山東省德州中院發(fā)回重審，案件的審理還在繼續(xù)。作為法律人，我不在沒看過案卷的基礎上對案件審理情況進行評價和表態(tài)。但是，如果重審法院對案件中”毆打致死“的事實認定沒有變動，那么我仍然認為，法院應當參考李艷勤故意傷害案和蔡世祥故意傷害案的審判結果，對行為人依法予以最為嚴厲的制裁和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