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本名傅斐,一九七〇年代生于江西上饒,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作品有《屋頂上的河流》《星空肖像》《炭灰里的鎮(zhèn)》《生活簡史》《南方的憂郁》《饑餓的身體》《在黑夜中耗盡一生》《大地理想》。
抱向空山 文 | 傅菲 四支山梁向上收縮,形成一個山尖。像一個楊桃。這是一座普通的山,在秋陽下有一股米黃色的氣流在回旋,沉降,匯聚在山坳的田畈里,撲在臉頰上有洗滌的清爽感。假如一個鮮來山中的人,置身于此,抬頭仰望,滿山的枯澀茅草和肅穆墨綠的灌木相雜,偶爾一只或兩只雕鸮掠過山脊,咻——咻咻——咻,山毛櫸林里,鷦鷯喳喳喳喳,會誤以為這是他的恍惚夢境。在南方,尤其在武夷山山脈重重疊疊的余脈之中,大地起伏,像一群鯊魚在海洋里搏游,不時地躍出水面,潽起浪花。山一個疊一個,山川相連。每一座山都是一個四肢發(fā)達粗壯的支架,撐起另一個高塔。它宛如一個古老保存完好的巨大建筑:從山梁上斜斜上升的太陽,給墻體抹上古銅色的油漆;大片大片的松樹林和杉木木林是墻體壁畫部分凝結(jié)的黑綠色塊,由山毛櫸、苦櫧、漆樹、冬青、紫荊、山油茶、楊樹、烏桕、桉、櫟等混雜的雜木林,在山坡的斜面上,板結(jié)在壁畫的最下部,和最上部的巖石、云霧、飛鷹,形成反襯,隱去的部分是四季,漫流的溪澗,野菊不忍訴說的昨夜凋零,黑斑鶇跳躍時枯枝的瑟瑟響聲;閩江是幾滴虛墨,飄忽;高聳的尖峰遠遠看上去,仿佛是僻壤之處清寂的教堂,靜穆,莊嚴,山雀白頭雀紛飛,繞著塔檐,唧唧喳喳;高山盆地是別院的古樸院落,墻垛延綿,溪流彎彎。倘若深冬時節(jié),有一場漫天大雪,鋪蓋而來,更是磅礴巨制。讓人想起俄羅斯森林畫家伊凡·伊凡諾維奇·希施金(1832—1898年)筆下的《松樹林之晨》《林邊的小花》《第一場雪》《森林的遠方》。 推開一扇窗,山以竊竊鳥語問候。每天清晨,我都會憑窗遠眺。兩條山梁像兩條手臂,環(huán)抱而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在午后和傍晚時分,沿門前的山道去采集植物標(biāo)本,同時觀看鳥巢。我對鳥巢有一種近似病態(tài)的入迷。芭茅叢,灌木林,楓樹上,竹稍間,山毛櫸的三角杈中,野山茶的枝窩里,蘆葦?shù)拿苋~下,野地的草窩上,叢生的刺竹林,香樟的樹洞里,廢棄的墻洞里,有各種鳥窩。編織鳥窩有的用草絲,有的用蘆葦葉,有的用枯樹枝,有的用樹葉,有的用芭茅桿,有的用菖蒲。鳥窩有漏斗狀的,袋囊式的,碗型的,吊袋式的,有的干脆把枯草扒成一堆,身子撲下去形成一個凹 狀。我脖子上掛一個望遠鏡,一手拿柴刀一手拿木棍,在深山里亂走。有時一走就是整個下午。山壟里有一個廢棄的山塘,水淺淺的,長滿睡蓮魚腥草,山塘的壩堤全是蘆葦。尾鶯把枯葦葉啄斷,銜在嘴巴上,飛到塘尾的蘆葦叢里,筑巢。尾鶯站在葦葉頂端,啄幾口,嗶嚕嗶嚕地叫,溜到蘆葦根部,嬉戲,發(fā)出悉悉索索的響動,又溜回去,啄幾口。尾鶯身上黃褐色,翅膀之間有黑色的縱斑。它是一種非常膽怯羞澀的鳥,懼怕人或其它體型較大較大的動物。尾鶯的鳥窩是十分難得看到的。我坐在一枝板栗樹橫出來的枝椏上,像個窺癖癥患者一樣,看了一個中午。有一次,在楊梅林里,看見一條花蛇繞著樹身,悄悄地溜進一個碗大的鳥窩里。一只鳥跳起來,撲棱棱地啄花蛇,蛇吞進鳥頭,翅膀拍打了兩下,整個身子進去了?;ㄉ呷淞巳涓共浚只锪锵聛砹?。我看清了,那是一只小鮫鹟,眼睛周圍有一圈白色,背部灰褐色,下面沒有斑紋。它的天堂在海拔一千米以下的闊葉林地帶,開闊,陽光充足,喜愛捕捉飛動的昆蟲,躲在樹枝上,看見昆蟲突然飛起,把昆蟲含進口中,然后返回樹枝。是個突襲大師。而蛇是個潛伏襲擊大師。母鳥不見,蛇驚動了稚鳥,黃黃的喙伸出巢穴,啾啾啾啾地驚叫。花蛇有一條黑白相間的帶狀斑紋纏在黃鱗上,三角形的頭,昂起來,嘶嘶嘶嘶,吐信子,給人冰冷刺骨的邪惡感。贛北和閩北,有一種常見的烏梢蛇,全身烏青黑,和紅薯葉顏色差不多,常在菜地、水池邊、山腳矮墻上、闊葉林地帶,幽靈一樣出沒,捕食老鼠、小鳥、青蛙、蜥蜴。它是捕食小鳥的獵手,甚至吃鳥蛋。大烏梢蛇把鳥蛋吃完了,盤踞在鳥窩里,縮在里面,母鳥飛來,它張開巨大的尖尖的嘴巴,一口吞進去。它盤踞在窩里,像一根烏黑黑的稻草繩。它盤踞在菜地上,像一堆牛屎,整天賴洋洋,一副誰踩牛屎誰倒霉的樣子。小時候,我們上樹摸鳥蛋,手伸進去,摸到冰涼冰涼的蠕動的滑溜溜的,多半是烏梢蛇。山貓和黃鼬,亦是捕鳥大師,長于山地突襲,匍匐在躲藏之處,鳥在窩里瞌睡,成了它們的夜宵美食。 鳥窩,這是一個令人神往的大自然的教堂。(它讓我勾連起家園、母親、孩子、夜晚)人類的任何手工藝品都不如鳥窩更具美感。我們的屋宇也不如鳥窩溫暖(鳥窩的溫暖來自于鳥自身的體溫,像母親穿在身上破舊的棉襖,緊緊地裹著年少的我們)。它看起來破敗,粗陋,但結(jié)實??梢院网B窩相媲美的是蜂窩和蟻巢。在北山,我看過一個馬蜂窩,筑在一棵珍珠油山茶樹上,有扁簍那般大。馬蜂也稱螞蜂或黃蜂,體大身長毒性也大,有長長的蟄針,受到驚擾,會群起攻擊,蟄液有毒。一九九九年我在鄉(xiāng)間工作時,一個上山砍柴的中學(xué)生,用刀砍馬蜂窩,被馬蜂攻擊,身上蟄得冬瓜一樣臃腫,當(dāng)晚中毒疼痛而死。馬蜂通常用浸軟的似紙漿般的木漿造巢。巢紅褐色或黑褐色,蜂孔比黃豆大些,巢壁和草紙差不多,柔軟有彈性。馬蜂不懼怕人,也常筑巢在屋檐或窗角。北山的馬蜂窩,是我見過的最大蜂窩。有一種蜂,叫沙蜂,在河灘沙地,把沙子掏空,筑蜂窩在里面。很少有人見過這種沙蜂窩,沙地上,有一個一個小孔,蜂飛進去飛出來,像個隱居者。在我所能品嘗到的蜂蜜之中,沙蜂蜜亦是最好的蜂蜜,甘泉般清澈,有一股青草味,勺子舀起來,粘稠,透亮,有橄欖油的色澤。喝上一口,滑而不黏,氣脈順暢,肺臟俱潤,甜而不膩。 山民知道我喜歡觀鳥,有幾個捕鳥人把一些叫不來名字的鳥送到我這兒來,叫我辨認。他們只知道麻雀,鷹,貓頭鷹,其它的都統(tǒng)稱鳥。一次,一個捕鳥人捉來一只奇怪的鳥,像貓頭鷹,麻色羽毛,尾短,眼球有一圈金黃色球體和烏黑黑球體組成,眉角上方各有一根翹起的羽毛,像貓耳朵,爪彎鉤一樣,剛硬細長,趾甲尖利。我說是雕鸮,筑巢在樹洞和巖石縫隙,夜間捕食,貼著地面飛行,捕食老鼠、蛙、蜥蜴、山雞、山兔。捕鳥人說,這種鳥燉天麻醫(yī)治偏頭疼,貴著呢,六十塊錢一只。我說,我收了,放到山里去吧,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一九九六年在《中國瀕危動物紅皮書》(鳥類)中被列為稀有種)。山里,雀類、畫眉類、鶯類、斑鳩類、鶇類的鳥,特別多,在蘆葦叢,在茶地,在竹林,在杉木林,在板栗林,在楊梅林,成群結(jié)隊地飛,三只五只,十只八只,甚是上百只,掠過眼際,尤其在黃昏降臨時,像一群放學(xué)回家的小學(xué)生。之后,黑夜冗長,沉寂冗長,哇——哇——哇——,深夜時分,山鷹來了,用沙啞陰森的叫聲把厚厚的黑夜擦亮,隨后,咕咯——咕咯——咕——咯,松雞在松林愉快地過上一夫多妻的生活。 大概在我來此客居一個月后,溽熱的夏天略顯枯燥。我選擇在浦溪河邊漫步或游走。河風(fēng)吹來稻田的泥腥味和稻花香。尤其在傍晚,暑氣消散,河水中浮上來的幽涼氣息,很是爽人。我采集了很多植物標(biāo)本,也撿拾了兩麻袋形態(tài)各異的鵝卵石。我是這樣的一個人,對即將或已經(jīng)來臨的陌生之地的生活,都充滿了熱愛。我選擇屬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因為我知道,生活的情趣是自己尋找的,也是我等普通人而存活的意義之一。我也常告誡自己,不要把生活過得過于枯燥乏味,也不要把工作視作惟一的人生圣經(jīng)。 也是在夏天即將結(jié)束時,一天早晨,志友喜滋滋地站在我辦公室,露出折疊起來的衣角,問,鳥蛋怎么處理呢。衣角兜起來的是五個鳥蛋。他說是修圍墻下的護坡時,挖芭茅,發(fā)現(xiàn)了一個鳥巢。我說放回鳥窩呀,說不定母鳥在唧唧找得很焦急呢。志友說,鳥窩在茅蓀叢里,修護坡茅蓀已經(jīng)挖了。鳥蛋麻殼,比鵪鶉蛋大一些,比土雞蛋小些,蛋殼麻斑少,我也看不出是什么鳥蛋。我說,鳥巢是怎樣的呢?“在芭茅叢里,亂撲撲的一堆,是稻草和芭茅葉?!庇姓f實話,看鳥蛋,我還真不知是什么鳥下的——鳥蛋見識太少,無從辨識下蛋的鳥。鳥蛋怎么處理呢?這倒是難題,吃嗎,太少,扔了也可惜。志友怔怔地看我,我把鳥蛋揣在褲兜里,說,你先忙去吧。 有好幾個人聽說我有鳥蛋,都來看,有人說是斑鳩蛋,有人說是山雀蛋,有人說是黃鸝蛋。“肯定是布谷蛋,我看過的,有很多蛋黃,不信你敲一個看看?!币粋€工友摸摸蛋,語氣很是自信。我猜想是松雞或山雞蛋,但肯定不是小鳥類的。我沒說。我愉快地笑笑。我走到廚房火灶下,有一堆溫?zé)岬牟窕?,我把五個蛋埋在柴灰里。我對燒灶膛的師傅聶大姐說:“你每天早中晚換三次柴灰,蓋在蛋上,不能太熱,手摸起來有溫?zé)岣芯涂梢?,也不能冷?!甭櫞蠼阏f,世上的事見多了,沒見過用柴灰孵鳥蛋的,一定成不了。我說試試看吧,反正是舉手之勞,不需花力氣去做,也只有做了才知道行不行。隔了十一天,聶大姐慌慌張張地對我說,有一個蛋破殼里,毛茸茸腦袋露出來了,再怎么孵出來呢?我快步走到廚房,把破殼的蛋單獨放,用柴灰蓋在四周,讓毛茸茸的腦袋露在外面。當(dāng)天下午,一只小鳥破殼而出。我把小鳥抱到鳥籠里,把青菜蟲一條條地夾進食罐里。小鳥有黃黃的喙,堅硬,全身都是黃黃的毛,看起來,一團金黃。這是什么鳥呢?大家都在猜。大灰雀,鶇鳥,麻雀,布谷,猜了十幾種??蓻]人能說出一個眾人信服的答案。陸陸續(xù)續(xù)的幾天,又孵化了兩只小鳥。大家問我,這是什么鳥,我說,鳥的羽毛還沒長,現(xiàn)在的毛要全換了,鳥稚成了雛鳥,毛色和毛羽出來了,才能確定是什么鳥。稚鳥放在地上,小腳叭叭叭,跑得比人快。它吃米粒,吃飯粒,吃稻谷,吃菜蟲,吃蚯蚓。能吃能拉,白白的黃黃的鳥屎。我在鳥脖子上各套了一個礦泉水瓶口的小圓圈。到了第八天,聶大姐說,小鳥跑了兩只,不見了。我說,怎么會呢?關(guān)在籠子里好好的,哪會不見呢?聶大姐說,看見小鳥關(guān)在籠子里,咯咯咯,叫得好可憐,昨夜放出來,在地面上過夜了。我也不好多說,不見就不見了,可能是被老鼠或貓咪吃了。聶大姐說,不可能,地上都沒鳥毛,也沒聽到鳥叫。我說,這只鳥要有人看守時,才放出來活動,不然成了貓咪的下酒菜。 約兩個月,幼毛全褪,背部有了麻褐色,前胸草綠,翅膀白黃相染,尾部長長的毛羽黑黃相間,耳垂冠紅紅的。我對聶大姐說,我們養(yǎng)的是一只野雞。野雞即雉雞,羽毛華麗,生活在丘陵地帶的矮木叢、河邊和低海拔灌木林里。我把它拎到茶地里,把它放了。它咯咯咯咯,蹦跳著,鉆進茶林,不見了。我還傻傻地站在那里。 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xí)慣,每天去山地里走走,看看。詩人瓦西多·羅扎諾夫說:“我曾以為,一切都是死的。所以我歌唱。而今我知道,一切都有終結(jié),于是歌聲止息了。”一座空無一人的深山,一個無處可去的異鄉(xiāng)人,意外地相逢,把手言歡。當(dāng)我看到滿地金色的野菊花,一直伸向遠處,呱呱鳴叫的大雁南飛,山下的人煙在松樹林的細縫里若隱若現(xiàn),晚風(fēng)一陣涼過一陣,路邊的蛇床花白燦燦,我想起泰戈爾的話:來到岸上的人,都是客人。 山峰高聳,像一座古樸的神廟。 選自傅菲新書《大地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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