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那個冬天,為我接生的那個老女人逝去了,無論如何,我都是要生出一些悲涼感的。 可在記事之前,這個女人還很年輕。那是菊花開得正旺的秋天,母親懷惴了我這個未知的生命光榮地臨產了。
我想象出母親是萬分驕傲的,那是女性本能而悲壯的一種生命體驗,是一種母性的美。 中國有句戰(zhàn)場上的行話叫“出生入死”,這于生命的降臨也同樣是一場血淋淋的考驗。我即將出生了,母親痛苦卻很自豪。 那個為我接生的大腳片女人波波地奔來了。她波波地洗涮了一下剛剛收割后的泥手,又波波地扯起我的頭,我血淋淋地被她按進一個洗凈的面盆里,等提出來時,我就見到了人世的第一縷陽光。 我怎能不感激呢! 那第一縷陽光畢竟是她老人家一捧水一捧水從面盆里洗出來的呀。在她逝去后的幾年間,我突然有些良心發(fā)現,有些痛楚,有些懷念,有些內疚。為我接出生命的人已不復存在,一生一世于我于她而言,已是兩種概念、兩種內含。我從自己的生以及她的死中看到生命的歷程。我的全部感激來自于充分思想后的今天。 然而,當我五歲時光著腳板在鄉(xiāng)間的泥地上奔跑時,她已不再是個年輕的女人,甚至可以說是個丑陋的女人。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為我接生的是這樣一個女人,我為自己作為人類的一員在第一個生命的瞬間面對的竟是這樣一張丑陋的面孔而不知所措——我可是一個英俊而健朗的生命啊。
我站在她的面前,平靜而異樣地打量著她,好象她從來沒有為我接生過,我也從來沒有見過她一樣,心靈里的那面旗幟不存在絲毫的激蕩。她確實不是我喜歡的那種慈祥而平和的女人,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她的臉上始終是一道一道深深的皺折,那些干癟而多余的面皮象沖積平原一樣均勻地掛在臉上,有一種刺骨的陰冷。 我時常想,要是男人長著那雙眼睛該多好啊,也許就應了世人關于“深沉”的說辭??伤L在一張老女人的臉上。嘴上的劣質紙煙一抖一抖地從嘴角的一邊往外騰著煙霧,幾顆殘留的半邊黃牙偶爾裸露出一個老女人半世的蒼涼。一個女人還抽煙,眼光還那么兇狠,還是個大腳片子,還那么神態(tài)古板、呆滯…一想起為我接生的這個“狼外婆”,五歲的我就不愿思想了。我寧可一個人躲在野地里聽烏鴉唱歌,也不愿與她那雙眼睛瞬間對峙。 她就這么丑陋不堪,遠不及我心目中的老人慈祥,但卻是我們家的遠親。她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姑娘,常常奔忙于鄉(xiāng)間里舍,這樣就難免在田間行進時與她會面。每一次我都是惴惴地立在她面前,先是問好,爾后一溜煙地跑,一直跑到我成為一條大魚,跑到可以自由思想時為止。跑,跑,跑,是她可以吃掉我嘛,我今天想來是絕對不會的。理性的成熟,樸素的關懷,使我終于能夠勇敢地面對她的善良——她的內心實際就是一面很深很深的湖水啊。 母親生病后的那些年間,我們舉家過著十分清苦的日子,她卻比我們尚還富裕的時候走動得更經常一些,時常還要擰上一些自家種出的菜蔬,這至少要比窮在鬧市無人問更多了一些人間真情吧,況且,那些直系親戚冷漠的面孔又一日一日加深了我的印象呢! 她一年老于一年,走不動的時候,就用拐杖指點著兒孫象她一樣繼續(xù)來看望、關懷我們一家,父親總在這時親切又感激地問:“表嫂子身體還好吧?” “好得很啊,一頓還可以吃兩碗米飯呢!” 那邊一聲響亮地回答,這就圓了我們一家人對她的掛念。 她是父親的表嫂,象一個真正的大姐姐。當年爺爺去逝無處下葬的時候,硬是在她們家的墳頭落地了,爾后奶奶也埋進了那塊墳地,這個偉大而無私的創(chuàng)舉就是我認為世界上最丑陋的那個老女人面對著他人的非議一巴掌一巴掌拍定的。那年父親才十五歲,是一個知道流淚卻不愿流淚的年齡。
父親總是在夜晚喝著低度燒酒喝到夜很深的時候才向我們弟兄三人講起這些陳年谷子。我突然覺得,對于死去的爺爺、奶奶來說,沒有墳地安身無異于活在人世無處可居一樣悲愴,那充其量在“上帝”的帳前也只是個臨工或黑戶,這種苦楚是有墳地的親戚們無法體驗的。正如,有房子的大戶人家無法理解正在排隊仰望“安居工程”的草芥黎民一樣富有永恒的隔膜感。父親的教育方式讓我們懂得了人世的厚重感和蒼涼感,我就這樣異常激動地想起了那個雖然丑陋但卻善良的女人來。 我在想,出生時我還不算個人物,她把我這個生命迎接到人世中來,其自豪感無異于母親的自豪。她象母親一樣看到了生命的延續(xù),看到了生命的奔騰不息,嘴角在停頓了抽煙的動作之后,也定會是一絲愜意。 我還有什么可以隱瞞,可以避諱,可以逃跑,可以抱怨,可以仇恨的理由呢?沒有,絕對沒有,永遠沒有。 我想,每當我光著小腳在泥地上行走并與她面對而視的時候,她的目光中該有多少愛憐啊。因為她看到了自己迎接的一個生命正在蓬勃地生長著,這份幸福感無異于看見自己親手栽下的一棵樹、一叢禾、一片果林正在茁壯地生長著。我立在她的面前,只是懷疑她那張丑陋的臉真的能夠接下我這個自命不凡的生命,而沒有仔細端祥她那丑陋面容背后的慈祥罷了。 這目光是一份圣潔的愛意,是一湖清純的池水,是一片亮麗的晴空。我不是一絲不掛地從她的手中獲得新生的嘛,我愿意在多年之后還是一絲不掛地融進那份圣潔、那湖清純、那片亮麗之中,象小溪奔流那樣熱烈地融進大海慈愛的懷抱,既便失去小我,也心存感激。 是的,心存感激。是一種超越親情的感激,是一種無法回報、無需回報的感激。這些年來,這份感激并不是時常都有,只要一一想起,就象欠了別人很久很多的債而從不催逼一樣感激。那抽煙時還慢慢蠕動的嘴,那走起路來象風一樣的大片腳板,那唐古拉山一樣堆積的皺折,都不再是丑陋的象征。 其實她的善良和慈祥是隱藏在不經意的一舉一動中的,只不過善于驚恐和受到太多冷眼的我習慣于用挑剔的眼光審視世人罷了。要是她當初一不小心將我溺死在那只至今無處尋找的面盆里,豈不是葬送了人世間一段美麗的心靈歷程,我哪還有時間和機會去品味這醇飴一樣的生活真實呢。我后來長到可以瘋跑的時候,就象一個收不回來的風箏一樣在外求學混飯擺闊綽,她還是不時地派人來打聽我謀生的苦處,然后和母親她們一樣同悲同喜。 古書上把這種動物間的情感活動叫著“休戚與共”。這種沒有血緣的關注與愛憐不正是超越了親情的宏大與淵博嗎!在她那異樣的目光中,除了關懷與愛憐,有沒有更深一層的寄托與期望呢,我想是有的。做一個于社會、于自己、于他人都有益的人,然后活得象個真正的男人那樣揚眉吐氣,這就足夠我今生疲于奔命了。
為我接生的那個老女人已經逝去了,我并不是時時都能夠想起她來,只是在應該思念的時候,面對著漆黑的墻壁就能看到她那雙異樣的眼睛,象是一種動力,也象是一把飛揚在空中的鞭子,更象是我已年邁父親和母親耕地時深深彎下去的脊梁。 我相信,終有一天,我會象小時一樣光著雙腳立在她的墳前,深深地注視著和爺爺、奶奶躺在一個墳地里的那個丑女人,而手中還捧著一坯黃土,并為她植上一棵不會枯竭的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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