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簡單心理（ID：janelee1231），作者：游識猷，編輯：江湖邊，原文標題：《“你不能拔掉我的獠牙，再指責我沒有攻擊性”》，頭圖來自：《隱藏人物》

今年3月8日，是第111個“三八”國際婦女節(jié)。

身邊有人說，干心理的大部分都是女性，“這個行業(yè)的性別歧視問題，會少很多吧？”

實際上，僅在半個世紀以前，學心理的女性也曾被認為“低男一等”。

人們覺得，讓女孩讀研究生，是比男孩更“糟糕的投資”；

女孩來月經(jīng)期間，心智能力會定期降低。所以她們不如男孩子有生產(chǎn)力。

……

今天，簡單心理邀請果殼網(wǎng)主筆、科學松鼠會成員、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會員@游識猷，講述一個“神童”女心理學家（Leta Stetter）是如何對這一切可笑的偏見“愚問賢答”的。

身為心理學家，她們的武器是學術研究。

她們用一次次科研成果，安靜卻有力地證明了“男女之間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不同”。

當你讀到故事里的細節(jié)，就會感到：

我們今天所擁有的“相對平等”（女孩可以接受教育、和男孩一樣得到科研資金），也并非天然擁有；

女性心理學家之所以長期“低男一等”，不是源于先天稟賦，而是后天機會。

你不能將我的獠牙拔掉，再指責我沒有攻擊性。

你不能剝奪了我受教育的權利，再說“男性總是比女性聰明”。

女性和男性的智力是否有區(qū)別，是一個長期有爭議的話題。

有些持“女性智力略弱論”的人認為，科學家里女性少于男性，做出重大發(fā)現(xiàn)改變世界的人里，女性少于男性，因此，女性必然有先天智力上的不足之處。

然而，這樣的結論忽略了兩點：一，女性長期被禁止入學，在學術界里被邊緣化，二，即使是克服了重重困難而做出貢獻的女科學家，她們的成就有時被歸為合作者，有時則少為人知。

今天，心理學研究生里女性已經(jīng)占到了多數(shù)。然而，許多曾經(jīng)的女心理學家卻依然少為人知。今天，我們講一個心理學界“無名女英雌”的故事。

萊塔·斯泰特爾·霍林沃斯（Leta Stetter Hollingsworth）

一、神童萊塔：一個天才女性，被迫成為家庭主婦

萊塔的爸爸第一次見到她時說：“如果她是個男孩，我愿付出1000美元?！?/p>

她的媽媽非常生氣，說：“就算拿六個男孩來換，我也寧可要她?！?/p>

然而，深愛著萊塔的媽媽在她三歲時去世，只留下了一本詳細記錄了萊塔幼年時狀況的紅皮筆記本。在母親的記錄里，萊塔堪稱天才幼兒，她出生的第二天就微笑，不到五個月就能獨坐，七個月時，她叫出了“爸爸”和“媽媽”。

萊塔最初的人生，仿佛已經(jīng)預兆了她的未來。她后來的研究圍繞著兩個主題——兩性差異（或者說，兩性的缺乏差異）和天才兒童。

萊塔出生于1886年5月25日，那是清光緒十二年。她成績優(yōu)異，讀了內(nèi)布拉斯加大學，在大學里遇到了她后來的丈夫，哈利·霍林沃斯。她以優(yōu)等生榮譽從大學畢業(yè)，并取得了教師資格證。

然而，那個年代留給女性的職場空間極其狹小。當她婚后隨著丈夫遷居紐約時，卻發(fā)現(xiàn)紐約禁止已婚女性教書。她試圖申請讀研究生，但因為性別歧視而被禁止入學。她只好專心家務，當個家庭主婦，但很快就無聊、沮喪、甚至抑郁。

這段經(jīng)歷，讓萊塔終身關注社會對于女性的偏狹要求，以及女性面臨的機會不平等。

圖/《Hidden Figures》

二、男性真的更聰明嗎？發(fā)paper怒懟“男權”導師

萊塔是被“選中的女孩”。她能最終進入心理研究界，靠的是“天上掉餡餅”的運氣。

1911年，可口可樂公司因飲料含咖啡因而被起訴了。為了證明咖啡因?qū)】禑o害，可口可樂公司找到了哈利·霍林沃斯。哈利則拉著自己的妻子萊塔一起設計并執(zhí)行了這個課題。利用這次機會，萊塔積累了應用心理學的研究經(jīng)驗，她再一次申請讀研，被哥倫比亞大學錄取?？煽诳蓸反饲爸Ц兜男匠辏沧屓R塔可以支付她的研究生費用。她的心理學研究之路，就此正式展開。

但她遇到了一個非?！澳袡唷钡膶?，愛德華·桑代克（Edward Lee Thorndike）。

桑代克是非常著名的心理學家，不過他對性別差異的理解卻非常局限。比如：

桑代克認為，男性科學家和管理者之所以更多，是因為男性在可變性（variability）上強于女性，因此極端天才和極端蠢笨的人都是男性更多。桑代克曾寫道，“男性更大的可變性意味著，全國最有天賦的一百個人中，不到兩個是女性；最有天賦的一千人里，女性占比不會超過二十分之一”“世界的顯赫地位和領導權無可避免地屬于男性”。他甚至還說，研究生教育提供給男性更值得，提供給女性是糟糕的投資。

萊塔不同意導師的意見。

1914年，當她還是桑代克手下的研究生時，她就在《美國社會學期刊》上發(fā)文寫，“毫無疑問，許多有智力天賦的女性，在面對'職業(yè)'與'家庭幸?！倪x擇時，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選擇了后者。還必須記住，直到最近，女性才擁有這種'選擇’。不知多少潛在的女性領導者走上了家務勞動和養(yǎng)育子女的道路，這條道路盡管被大力推薦給女性，卻不能使她們出人頭地，也不能讓她們獲得顯赫的地位?！?/p>

萊塔對性別“可變性差異”的反駁。圖/Forbes

在讀研期間敢發(fā)表這樣直接批評導師的文章，可以說十分剛直了。

后來，萊塔還收集到了不少反駁導師“男女可變性不同”的數(shù)據(jù)。她受雇于一家為智力殘障人士做測試的診所，在那里，她發(fā)現(xiàn)智力落后的女性并不比男性少——這意味著男性至少在智力低端，并沒有體現(xiàn)出更大的“可變性”。

另外，萊塔還與人合作了一個對2000個新生兒（男女各半）進行心智測試的研究，結果顯示，男嬰兒的可變性并沒有大于女嬰兒。即使男女嬰兒確實存在差異，測量出來的差異也是女性更優(yōu)。

萊塔的研究一次次顯示，女性在社會里的成就不足，與其說是因為某種天生的缺陷，不如說是因為后天社會給予的機會更少。

三、女性缺的不是先天不足，而是后天機會

社會對女性的偏見，可以說是全方位的。

比如當時科學界的主流觀點認為，女性在月經(jīng)期間的心智能力遜于男性，而女性每月都要經(jīng)歷月經(jīng)，意味著女性的能力會定期降低，因此，女性的生產(chǎn)力不如男性，也不適合承擔重大責任。

萊塔不服。

她對23名女性和2名男性跟蹤研究了三個月，結果發(fā)現(xiàn)，不管是月經(jīng)周期的哪個時段，女性在認知、感覺和運動任務上的表現(xiàn)，都沒有出現(xiàn)顯著的差異或者波動。

1916年，萊塔30歲，此時她已經(jīng)發(fā)了9篇論文，還寫了一本書。她被聘為哥倫比亞大學的教育心理學教師，從女性心理學轉(zhuǎn)向了兒童發(fā)展心理學，并迅速成為這方面的先驅(qū)。

她是最早使用斯坦福－比奈智力量表來測量兒童智力的研究者之一。她的遺作《智商超過180的兒童》，被引用了1236次。

她編寫的許多心理學教科書都是行業(yè)里的經(jīng)典，被再版多次，包括《青少年心理學》《天才兒童：天性與培養(yǎng)》《智力殘障兒童的心理學》等等。與她同期的斯坦福心理學家劉易斯·特曼（Lewis Terman）認為，研究天才兒童，主要研究其遺傳天賦即可。而萊塔則有遠見地認為，先天稟賦只是智力發(fā)展的一部分，后天的教育與機會同樣是關鍵因素。

后續(xù)數(shù)十年的心理學研究顯示，萊塔是對的。先天與后天同樣重要。

之所以能有這樣的研究直覺，也許來自萊塔對于女性心理學的研究——女性欠缺的與其說是先天稟賦，不如說是后天機會。女性被禁止從事某些工作，被禁止踏入某些領域，并不是因為她無法勝任，而是一些特殊的歷史原因。萊塔的一生，也體現(xiàn)了這點。

她是女性心理學和天才兒童心理學領域的先驅(qū)者，一生出版了四本教科書，八十多篇論文，然而這樣一位優(yōu)秀的女性學者，卻從未得到官方的研究基金支持。與她同一時期、同樣研究天才兒童的男性心理學家特曼能夠獲得來自美國聯(lián)邦基金的撥款，而萊塔所做的研究項目從來都需要自籌資金。

即使事實證明，萊塔對于天才兒童研究的看法比特曼更正確，但聽說過特曼及其天才兒童研究的人，要遠遠多于聽說過萊塔這位女心理學家的人。

四、那些“心理學界女性先驅(qū)”們的反抗

在讀這篇文章之前，你很可能從未聽說過萊塔這位女心理學家。

但是，心理學界像萊塔這樣才華洋溢的女性還有許多。她們用實際行動證明，女性同樣可以優(yōu)秀。比如：

安娜·弗洛伊德（Anna Freud）

弗洛伊德的女兒，她拓展了兒童心理治療，開創(chuàng)了兒童精神分析學。她還歸納總結了不同類型的自我防御機制，被后人評為“20世紀最杰出的百大心理學家之一”。

卡倫 · 霍尼（Karen Horney）

她直言不諱地反駁弗洛伊德的“女性對男性懷有陰莖嫉妒”論，提出男性對女性可能懷有“子宮嫉妒”。許多男性拼命工作的行為，可能是為了過度補償自己無法生育、無法給世界帶來新生命的缺憾。她建立了女性主義的心理學，并與阿德勒等心理學家一起創(chuàng)立了新弗洛伊德學派。

瑪麗·卡爾金斯（Mary Calkins）

她完成了哈佛博士學位，卻因為是女性而被哈佛拒絕授予學位。她提出了自我心理學，認為“有意識的自我”應該成為心理學研究的一個基本單位。她以實證研究反對“女性智力不如男性”，反對限制女性在學界的發(fā)展。1905年，卡爾金斯成為美國心理學第十四任主席，她也是第一位當選為美國心理學會主席的女性。

瑪格麗特·沃什伯恩（Margaret  Washburn）

1894年，她成為第一位獲得心理學家博士學位的女性。她提出的動機和激勵理論，依然是如今組織行為學的研究熱點。她是美國國家科學院的第一位女心理學家，也是繼瑪麗·卡爾金斯之后第二位擔任美國心理學協(xié)會主席的女性。

埃莉諾 · 麥科比（Eleanor Maccoby）

她致力于發(fā)展心理學和兩性心理學。她發(fā)現(xiàn)，男孩女孩出生后的“自我社會化”，可能是造成一些性別差異與性別不平等的原因。她出版的《性別差異的發(fā)展》《性別差異心理學》指出，許多被默認的“兩性之間的本質(zhì)差異”其實并不存在。她是斯坦福大學心理學系的第一位女主任，是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獲得了五個終身成就獎。其中一個獎項是美國心理學會頒發(fā)的最高獎項——杰出科學貢獻獎。

……

心理學所探索的，是人類心智的本質(zhì)。在世界和學界依然認為女性低人一等的時代，已經(jīng)有無數(shù)女性心理學家承擔著社會偏見對她們的不利影響，用自己的研究、自己的成就消減了世界的偏見，一次次證明——女性并沒有天生的智力劣勢。

女性不比男性差。不管是智力、大腦，還是做科研的能力。

但僅僅半個世紀之前，這句簡單的話，卻要依靠不斷地證明和反駁。

平等的權利背后，是一次又一次的“不同意”和“站出來”。每一位后來者，都應該記住這些心理學界的“女性英雌”。

是她們逢山開路、一往直前，今天的世界里才擁有了一條更少荊棘的道路。

Reference

Hollingworth, L. S. (1914). Variability as related to sex differences in achievement: A critiqu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9(4), 510-530.

Lowie, R. H., & Hollingworth, L. S. (1916). Science and feminism. The Scientific Monthly, 3(3), 277-284.

Silverman LK. Leta Stetter Hollingworth: Champion of the psychology of women and gifted children. Journal of Educational Psychology. 1992;84(1):20–27. doi:10.1037/0022-0663.84.1.20

Leta Stetter Hollingworth: Her Life, Work, & Contributions to Psychology. (2021, February 23). Retrieved from https://www./leta-stetter-hollingworth-biography-2795499

Contributors to Wikimedia projects. (2021, January 30). Leta Stetter Hollingworth - Wikipedia. Retrieved from https://en./w/index.php?title=Leta_Stetter_Hollingworth&oldid=1003663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