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作者：李 靳

在那腥風血雨的動亂年代，我是市衛(wèi)生局的走資派，被造反派關在群眾專政辦公室里。批斗會后押送我的是我的好朋友大牛，在路上給我換了件帶紅衛(wèi)兵袖標的軍裝，讓我逃了出來，并將我藏在大山深處的溝底村。事后聽大牛講，走資派已自殺了三個，三五天內(nèi)也準備讓我自殺，好險呀！我便在溝底村大牛家住了下來。

好景不長，大牛的朋友專程趕來報信，我藏在溝底村的消息被傳出去了，很快就會來人抓我。大牛將我?guī)У酱笊缴钐?，一個獵人落腳的屋子。我過起了與世隔絕的日子。

這個屋子是個山洞，用圓木作墻，擋了整個洞口。有一扇挺結實的門，窗子只有一尺見方，里面有鍋有灶，有用干草打的鋪。洞門外就是野狼溝的谷口，往里一望，兩邊盡是崢石怪峰，溝中草枯樹稀，正是早春，殘雪慘白，偶見枯草中一堆堆狼糞，才意識到了這是狼的天下。大牛見我這樣，便說：“這一帶雖有野狼出沒，可狼窩較少，往里二三里，到處都是狼窩，大白天也有野狼長嗥?！蔽曳藕昧诵欣钗锲?，成了這野狼溝一位新移民。

遠離了城市的喧囂，消除了政治上的驚恐，回歸到了原始的大自然中，我心情十分輕松。這里沒可耕種的土地，溝底村的梯田都在溝外，偶爾有打獵的或采藥的進山來，幾天難見一個人影。從小屋往野狼溝深處走，越走越荒涼，兩邊大多是懸崖絕壁，一層層記錄著遠古歷史的崖層，在造山運動的地殼變化中，被擠壓得千姿百態(tài)，充分顯示了大自然的力量。巖石縫中長著不少松樹，都有上百年的樹齢，可有的只有胳膊粗細。根扎在石頭縫中，全靠根尖分泌的溶液，溶解堅硬的巖石，吸取可憐的養(yǎng)分，頑強地生存下來，可見生命力是多么的強大。

山中鳥類也極多，動物除了狼，還有兔狐松鼠，聽說還有野豬。一次我見了一個比狗小不了多少的狐貍，嘴里銜了只野兔，就想給它奪回來，便拾了塊石頭，朝它拋去，恰好扔在它的腰上，疼得它嗷的一聲丟下獵物，一下子竄進灌木林中。我走近一看，不是兔子，而是一只小狗。草白色，腿也折了，傷口的血冒個不停。停了一會兒，它動了一下，原來它還活著。我將它提回小屋，將傷口包扎了一下，用木柴打了個輔子固定住傷腿，它居然醒了，瞪著驚恐的眼神看著我。我試著喂它些剩飯，它先不肯吃，后來就吃了，我總算有了一個伴了。

一個星期后，它身上的傷口好了，我給它洗了個澡。原來是只漂亮的小狗，白蹄牙，白尾巴尖，耷拉著尾巴，挺精神?？纱笈斫o我送干糧時卻說：“你養(yǎng)的不是狗，是只狼羔子。你看，這屋外有老狼的蹄印，最好將它放了，省得老狼給你找麻煩。”

我已經(jīng)喂了一個來月，和它己建立了感情，實在不舍得扔。幾個月后，到春末夏初時，它已長成了一個半大個子狼了。它真聽話，我只要喊一聲阿狗，無論有多遠，它準箭一般的竄來。而且它十分聰明，它可以從小屋里將書銜到山坡上，將衣服送回小屋里。

有一天，阿狗突然不見了，急得我到處找，順著野狼溝往里找了一里多路，也沒有找到。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發(fā)現(xiàn)了兩只野山雞拖著紅色的長尾巴，邊走邊覓食，我就想怎么能逮住它，可除了手上有把柴刀外，別的什么也沒帶。我便拾起石子向山雞投去，一下子就打中了一只，這只被打中的山雞撲騰著向前跑，怎么也飛不起來。我高興極了，立即跑著去追，快要追上時，它忽然撲楞楞地飛了起來，越飛越高，最后落在了半山腰的一個平臺上。我上前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這座山峰直插云霄。這臺，離山腳有四丈多高，山勢陡峭，像刀削斧劈一般，除了鳥能飛上去，就是猿猴見了也發(fā)愁。我順著山腳小道走著轉(zhuǎn)著，見山腰上橫崩開一道石縫，有半里多長，順著石縫長著大大小小的松樹，這不是一條路嗎？我又仔細考察了一下，石縫的一頭在一個漫坡上，可以上去。另一頭通到平臺上，我十分高興，馬上就去拿刀具繩子，剛一邁步，呼的一下子從草叢中竄出一只紅毛大狐貍，正是銜來阿狗的那只。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有個山洞，狐貍就住在這里。從外邊看不見洞口，被垂下的藤蔓遮著。洞口很大，人可以貓著腰走進去，里面又干燥又光滑，有十幾平方米。正南有個小洞，陽光正灑下來，洞里一片光明。這個洞離我住的地方有二百多米。幾天后，我將這個洞收拾出來，攆走了狐貍，鋪上了新干草。

可我還是沒有忘了我的山雞。我從山坡上抓著松樹，像猴一樣攀枝拽樹一直爬到平臺上。這個平臺有二畝多大，地勢較平，上邊有碎石和沙，長著不少灌木，也有油嫩的小草。想不到竟有幾十對山雞在這里孵蛋，見我來了，都撲楞楞飛了，留下一窩窩的山雞蛋，多則七、八個，少則四、五個。我拿起雞蛋對陽光照了一下，有的快出殼，有的還是白蛋。我將剛下的蛋收拾一起，約有三四十個。加上那只己死的山雞，用繩子墜下山腳，順原路下山?；氐阶√帟r，天己快黑了。大牛在屋里等我，著急地說：“見不著你，真擔心，你不知道這野狼溝里有多少狼，共有五六個狼群，最大的狼群足有三四十條，狼王是條白尾巴尖的母狼，異常兇狠殘暴狡猾，敢和野豬斗，它占的地盤最大，足有半條溝。今后出去一定在日落前回屋，鎖好屋門。”又說：“現(xiàn)在形勢又緊了，人家己經(jīng)懷疑你住在山里，千萬小心提防。”我將發(fā)現(xiàn)狐貍洞的事告訴了他。他說他早就知道那個洞，勸我快搬進新家，給我留下幾天口糧就下山了。

又過了許多日子，我又上了次野雞臺。上面有很多半大的山雞，還有許多才孵出的小山雞，見我去了，滿地亂跑，比老鼠跑得還快。立在野雞臺上看山景，真是別有一種樂趣。遠山近峰，錯落險奇，石縫中到處是噴泉瀑布，飛珠濺玉。山體上盡是樹叢，大小不等，姿態(tài)萬千，給大山披著綠裝。更有山花野果，點綴其間。沒有樹的地方，露出層層黑巖，斷裂皺褶。這是上億年前，板塊擠壓形成的地理地貌，其中隱藏著遠古的信息。山谷中溪流潺潺，清澈見底，五色碎石中游魚成群。真是錦繡山河，旅游勝地。

停了一會兒，我要下山。想走快捷方式，將繩子拴在平臺邊一棵小樹上，拽著繩子直接往下滑。誰知那棵小樹根太淺，才剛離開臺頂，小樹連根拔起，我一下子從臺上姿勢笨拙的摔了下去。當中幸好有幾棵樹叢擋了下，也沒有托住我，將我重重的摔在石板上，我一下子昏過去了。

醒來也是半下午，睜開眼又將我嚇了個半死，一只大狼正舔我的臉，我是被狼舔醒的。那狼見我醒了，退了一步，站在那默默地望著我。我仔細一看，啊！這不是阿狗嗎！多時不見，它已長成了一匹壯實的成年狼了。渾身毛色油光發(fā)亮，兩眼放光，十分威風。我叫了聲阿狗，它立刻又到我身邊，伸著舌頭，晃著尾巴，對我十分親昵。這段時間它肯定在它母親——白尾稍老狼王那兒。我動了一下，試著站起來，可全身奇疼，左腿不聽使喚，可能是折斷了。手上臉上到處是傷，不斷滲出血來。過了好大會兒，我慢慢立起來，左腿不能使勁。我只有扒在阿狗身上，一只腳用勁，一步一步挪回洞里。我躺在鋪上，不能動彈。大牛前天給我送了干糧，為何今天還不來，莫非又有啥麻煩事？直到天黑，大牛才來，見我摔成這樣，大吃一驚。他看了一下我的腳脖子，說可能脫臼了。他又拉又晃，幾乎將我疼昏，才治復原。又說腿骨可能劈開了一道縫，便又匆匆回家。半夜又返回來，給我拿了些消炎藥、止疼藥及外用敷料等，整整一大書包。給我又洗又包，并打輔子固定傷腿。最后告訴我，前天開始，全省大戒嚴兩天，盤查行人，入戶登記。四類分子家，翻箱倒柜甚至刨地拆墻，斷定這幾天可能組織大隊人馬進山搜查，讓我將藥品食物各裝兩個包放在手邊，一有情況，馬上就跑。半個月后，仍不見革命群眾搜山，我的傷也基本好了。

忽然，有一天，阿狗來了，用嘴咬住我的褲筒，直往前拉，嘴里又嗚嗚低叫。我以為又有情況、立刻拎起兩個包，隨它進山溝里。走了段路，我看沒有什么情況，就停下不想走?？砂⒐酚忠已澩餐袄?。我只有隨它，往溝深處走，越走越荒涼，山險石多，草深叢密、沒有路的蹤跡。我只有跟著阿狗，走狼狐之道，艱難前行。約莫走了二里多路，眼前一片石砰，山腳有一大山洞，白尾巴稍老狼王臥在洞中。洞里有十幾個狼窩，小狼羔見我去了，紛紛鉆進狼窩。我走到洞口，一陣強烈的腥臭味令我直發(fā)嘔，原來腥臭味是從老狼王的傷腿上散發(fā)岀來的。老狼王一條后腿被野豬咬傷了，現(xiàn)在感染了半條腿，爛得露著骨頭，血水濃水沾在毛上，紅頭綠尾的蒼蠅成群打蛋。我一下子明白了，阿狗叫我來給他的母親老狼王療傷來了。

給野獸療傷，必須做好防身淮備，一是繩捆索綁，二是全身麻醉。但這兩條都沒有條件實施，只能見機行事。但這要冒極大風險，萬一老狼王疼了，認為你在害它，它會扭頭把你咬傷，甚至有生命危險，就算有阿狗在旁，也無濟于事——因為周邊有十幾匹大狼，正虎視眈眈地盯著我。我很快就考慮好了治療方案：先在傷處注射麻醉藥止疼，然后拿剪刀剪去傷口周圍的被血膿己結成氈片的狼毛。再用小刀刮去腐肉蛆蟲，用注射用的青霉素面直接撒于患處，外用紗布包好，膠帶固定。工作完畢后抬頭一看，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十幾匹大狼圍成圓圈，離我只有兩三米遠，見我起身要走，立刻讓開一條路，我還由阿狗護送，回到住處。

三天以后，我又由阿狗陪同，去給老狼王換藥。打開紗布一看，炎癥也全消了，傷處長岀嫩嫩的新肉。

十來天后，老狼王的傷徹底好了，但還有拇指大的一塊露著骨頭，走路一瘸一拐的。從這以后，狼群和我真正成了朋友。我去野狼溝深處采集中藥材，餓了坐在石坡上吃干糧，周圍總有幾匹狼在我附近晃悠，像是在為我放哨，后來，我只要打聲口哨，立刻就會有狼前來。

野狼溝地處太行山腹地，最險的是北山，人稱仙女峰。整座山云遮霧罩，像仙女戴著那神秘的面紗。我決定考察一下仙女峰，天亮后就拿著一把柴刀扛起背簍上山了。眼前重巒迭嶂，腳下溝壑渓流，耳旁百鳥啼唱，四周奇花異草，真勝過蓬萊仙境。我遐想著，說不定那會就會從山間，從洞內(nèi)，從古樹旁走出一位白發(fā)飄飄的神仙來。我心想，運動過后我就辭職，來這野狼溝當導游，開發(fā)這兒的旅游資源，那一定會勝于峨嵋，賽過黃山。我甚至萌岀了這樣的想法：學古人隱居在這青山綠水中，每天在渓邊看魚，林間伴狼，渴飲山泉，饑食野果，看云卷云舒，聽鳥啼蟲鳴，坐在山花野草里吟詩，對著叢山峻嶺狂歌，做個山間神仙，遠離塵世紛爭，忘卻人生煩惱。

這里有很多珍貴的中藥材，我用手摘刀挖，終于將背簍裝滿。休息一下，準備下山。忽然一陣濃霧飄來，遮了青山，蓋了谷底。我起身往回走，一時見前山后峰，左樹右叢，繞過一塊巨石又一塊巨石，跨過－道渓流又一道渓流，找不見來時的路了，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迷路了。我坐在大石上，天陰了，時間也近黃昏，想想若是夜宿在野獸岀沒的荒山上，潛在的危險就更讓人害怕了。

這時，我想起了野狼。我用力打了幾聲口哨，不一會，阿狗領著幾只狼到我跟前。我由阿狗帶路，天黑盡了才回到我的住處。

進洞后，發(fā)現(xiàn)大牛在洞內(nèi)等著我，身上還背著一筒獵槍。見了我就埋怨：“嚇死我了，在這洞口臥有幾匹大狼。你到天黑還未回來，還真害怕你遭了狼害?！蔽艺f我和這里的野狼是朋友，接著說了給老狼王療傷的事。大牛帶來個驚人消息：“今晚造反派要來山里抓你，有十來個人，都拿著棍子繩子，還有幾支步槍，我也帶來了枝火槍，今晚就是拼了性命，也不能讓他們將你逮走！”我說：“不怕他們，我們還有幾十名狼兵?！?/span>

果然，在月牙快落時，一行隊伍悄悄來到野狼溝。阿狗十分警覺，立身輕嗥。那伙人迅速包圍了小屋，破門而入，發(fā)現(xiàn)沒人，立刻又往野狼溝里追。我們在新住處外等著，看他們耍什么花招。我輕輕拍了下阿狗，向溝深處狼窩方向指了指，阿狗立刻就明白了，箭一般地跑去搬救兵了。

那幫人往里追了會，因亂石擋路棘條拌腿，不敢再追。便用喇叭向我喊話：“只要走岀去投降，保證你的生命安全?！焙爸爸?，突然發(fā)現(xiàn)前邊不遠處及兩側(cè)岀現(xiàn)了無數(shù)盞綠螢螢的燈，向他們那兒運動?！鞍。缓?，大狼群來了，快撤！”有人為了壯膽，砰砰開了幾槍，這下可惹惱了狼群，一個個仰天長嗥，并快速向人們追去。那伙人見狀，立刻沒命似的逃跑，棍子繩子全都扔了，有的甚至將槍扔下，棘針條子掛破了衣裳，碎石絆得一個跟頭連一個跟頭，狼狽地逃走了。

第二天下午，大牛來了告訴我：“那伙人已經(jīng)回城了。他們認為，你早己經(jīng)喂了狼了。那么多兇殘的狼，別說一個人，就是十個人，早已沒命了，這樣你在這兒就安全了?！?/span>

果然，后來，再沒有人來抓我。在野狼的庇護下，我邊采藥材邊仔細地考察了野狼溝的旅游資源。決心將野狼溝打造成一流的旅游勝地。

十年動亂結束后，在一次會議期間，我向市旅游局長建議將野狼溝建造旅游區(qū)的事。局長很感興趣，約我同去野狼溝看一下。這次，大牛與我們同行，我又來到我住了兩年多的故居。舊地重游，思緒萬千，我打了幾聲口哨，阿狗并沒有前來。大牛對我說：“你回城以后，公社組織了幾次大規(guī)模的滅狼運動，打死有近百條狼。剩下幾條青壯年狼往西逃到山西省的深山老林中去了?！?/span>

我打了個寒戰(zhàn)。我的阿狗呢？我的阿狗呢？我暗下決心，等我有時間后，我一定去山西的深山老林中找回我的阿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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