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共 5067字 閱讀全文需14分鐘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清·納蘭性德。 1 在我多半生的歲月里,遇見了無數(shù)的生命。這些生命有的與我擦肩而過,深流水緩,不知內里;有的與我交集頗多,踏雪留痕,嵌入內心深處,成了生命之河里永遠的水波浪花;而有的自然地和我的生命貼緊在一起,血水相融——他們是我的親人,摯親摯愛的人。 春秋交替,一個個日出日落,有些被歲月追碾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自身的生命?;蛟谀衬暌粋€冬寒的夜晚,或在哪年夏季一個陰雨的黎明。他們都是悄悄地奔向了人生終點。一曲鑼鼓瑣吶與哭聲,并沒有驚擾空中的飛鳥,沒有攪動季節(jié)的風,更沒妨礙炊煙的升起與繚繞,春蠶秋葉般隨風而逝。 之后,似乎也不曾用多久,他們就成了天空的飛鳥或地上的風。在擁擠嘈雜的塵世間不留下點點跡痕。融入了永久的虛無。 他們的生命離開了自身,自然也離開了我。生者與故者脫離了物理意義上的一切,剩下的是什么呢?清明節(jié)上揚的紙灰與低沉的念曲,還是說不完的生前故事? 忽然有一天,我夢幻般地見到了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父親、母親,舅舅、妗子,姑姑、姑夫還有岳父、岳母,姨夫,姐夫、表兄……屈指一數(shù)竟有十六人之多,我不禁一陣驚悸——無聲之中,歲月之刀竟割舍了那么多鮮活的生命,鮮活的親情!夢中走出,仍感心神恍惚。這些摯親之人從與我見面到陪伴到永別不過區(qū)區(qū)幾十年,甚至更短更少的時間。同時令人驚詫的是,自己很少把他們同一時刻劃進心靈記憶的園地。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原來普通的生命竟是如此珍貴,如此豪華,無言的歲月成了人生最大的消耗品和奢侈品。我很愧疚,愧疚自己對經(jīng)歷不完整的憶記;愧疚曾經(jīng)的骨肉深情。 那個奇幻的時刻,分明回到了從前,也許是他們穿越般自然而來,也許是我急急地穿越過去……總之我見到了他們,他們也一定見到了我。他們個個一切如往,穿著不同時代的服裝,臉上現(xiàn)著各自時代的表情,也在說著各自那時的話,且都在看著我,看著我的相貌變化和表情。有的說長大了,有的說老了,有的說沒變化。在一群老少面前,那一刻我很開心,也很慌恐,有些不知所措。 生命漫長而短促,活著的日子周而復始,河流般順延,沒有預期。死后的日子遙遙無止,地老天荒,直到永遠?;钊擞浿钊说氖拢灿浿嗜サ娜恕6耪叱o人留下記憶與祭奠外,則別無其它。 人,生與死的根本區(qū)別在于記憶與被記憶。 2 駝背的姥爺,戴著氈帽,背著手站在季節(jié)的曠野,穿行在莊稼的密林中,狠不得將荒草化成糧棵填平日子的深溝淺壑。他的厚誠執(zhí)著演變成了家風。如今的后人仍在固守著傳承著。 姥爺是我心底里厚實的惦記,踏實的夢。那天,姥爺正背著一筐糧谷前行,腰躬的很深,像給土地行著大禮。他一抬頭看見了我,那是個初秋的時節(jié),天暖暖的有些曬,我赤裸著身體正玩興濃烈。姥爺說,回家去吧,姥姥攤的“閑食”在鍋里熱著。我知道那是白面“閑食”,油汪汪的,上面有翡翠般綠綠的蔥花。那一刻,我淚流滿面!吃著姥姥的“閑食”,我忘了擦眼淚。姥姥受到了感染,看我的眼睛現(xiàn)著溫熱的光。像盼著清晨的太陽長大變亮。她說,吃吧,吃飽了好長大個。饑饉的年代,留給我稚嫩腦海的儲存是對吃的渴望,幾塊“閑食”加上住姥姥家的閑散自由成了皇帝般的享受,令人終身難以忘懷。甚至成人后多少次夢中重溫。 姥姥家是天堂,姥姥是天堂里的主宰。天堂里誕生了我血脈和心靈的生長與記憶…… 姥爺,姥姥的墳塋在桃山陽處,旁邊有棵松,松有百年年輪,比墳齡老了好多。樹冠如蓋,陽光射在樹上,樹蔭遮住墳塋;雨雪下來,漏過樹枝樹葉落在墳上。墳,芳草凄凄。 幾十年間,我很少去過那里。卻常想起姥爺?shù)臍置?,還有姥姥的蔥花“閑食”。母親常說,外甥是姥家的狗,吃飽就走!姥爺、姥姥老了,我常去看望,也會回聞到“閑食”味道,他們走了以后便缺了持續(xù)的祭奠,母親的話于我來講也算貼切。 3 嘈雜的集市,嘈雜不過爺爺?shù)男木?。于農(nóng)于商他是兩面人。土地生長著欲望,偏離著農(nóng)人腳步。也蓬勃了爺爺向外的野心。 買賣——這個矛盾對立的普通用語,它的鋒芒不會如字面解釋那般平淡無奇,其銳利的對抗撞擊乃至不可調和是局外人難以體察的。電光火石中爺爺一定嗅到了它誘人的芳香。爺爺深陷其中,欲把買賣變成一頭順毛驢,或一碗燙手的粥,用希望和執(zhí)著去降服它戰(zhàn)勝它。 爺爺不是失敗的農(nóng)民,也不算成功的商人。他追夢般地集兩者于一身,嫁接心思與向往,圖畫了自己的人生顏色。 坐車行駛在內蒙古無垠的草原上,路寬路暢,路向遠方,連接盡頭的日出日落,連接草茂水盛,遍地羊牛的地方。 很難想像當初爺爺牽著毛驢徒步行走在荒漠草原的情形,所到之處的每一個腳印,每一個驢蹄坑都是叩響爺爺通天夢想的證明,當然還有故鄉(xiāng)現(xiàn)在仍然遺存的牲口皮籠套、剃頭刀皮刮板等等……關里的天,關外的云頂在爺爺頭上,爺爺很沉,卻沒彎腰,努力用腳丈量著長城南北的距離。 奶奶踮著小腳撐起爺爺不在的天空。行步顫顫,連頭上的纂兒也晃著。晃著日出日落,晃過夏雨冬寒。數(shù)著田地畝數(shù),攥著春種秋收,也數(shù)著爺爺?shù)恼鞒毯蜌w期…… 父親無疑是棵茁壯成長的樹,渾身上下集滿了爺爺奶奶的目光。父親是他們的天和地,他們把這唯一的男丁視為了家庭的未來是自然的。 農(nóng)村集市上豬的買賣是經(jīng)久不衰的主旋律。爺爺蹲在地上悠閑地吸著煙袋,腳下是一排捆著前腿的豬崽。一個年少人過來看看豬詢問起來。一會兒,爺爺與年少人的討價聲便壓蓋住了周邊的嘈雜,且聲越來越大,引得人們駐足圍觀,又紛紛詢價買起了豬崽。一會兒,一窩豬崽就高價賣沒了。回家路上爺爺對年少人說,做買賣必須聚人氣,人氣足,買賣旺。那年少人是他的兒子,也就是后來我的父親。父親以集市為起點,以爺爺為啟蒙,半輩子水中踏石般行走在農(nóng)商邊緣,模糊了農(nóng)人本色,把自己打扮得色彩斑駁。 這些,父親沒有傳給我,盡管我也曾和父親一起賣過豬崽,可父親是父親,我是我。成不了商人,也許是沒繼承祖上基因,也許是人生它因所致。只是祖輩們對市場的不屈與向往,已然化為記憶,永久存入了血脈身心。 4 母親永遠是生活中的主角,卻是家庭的配角。柔弱的肩膀扛起四季的瑣碎。柴灶的炊煙籠罩了母親,家人的一日三餐成了母親追求的目標。 陽光有點幌眼,母親右手遮在額前,眼睛盯著村口。那是通向村外的路,也是回村的路。那條路村人走了多少輩,無人知曉。到母親不在為止,我走了五十年。母親迎面望我來,又望著我的后背走向村外。直到換成左手遮陽光,右手添了支拐杖。 買拐杖有些意外,是我一次去五臺山買的。五臺山寺廟遍布,香火旺盛,梵音繚繞,在那種虔誠與欲望交織的氛圍中,我忽然想給母親買拐杖了。母親是我心中披著一身朝霞與夕陽的仙與神,歲月不應使她少了應對平凡和堅硬時光的力氣,我要給母親助力,把她支撐的更硬實起來。之前,母親并未表示對拐杖的需求,見我攜杖而歸,說了句,我還用不著它呢。其實,沒過多久母親便用上了拐杖,且須夷不可離開。我心悸悸,憂慮拐杖買早了昭示什么才致于此。母親坦然,不時夸著拐杖的好處。聽的我心里酸酸澀澀。 母親的柴草,母親的土炕與屋頂上的裊裊炊煙,構成了一生清晰與平淡的畫圖。畫面中我的身影由小到大,由斑駁到清楚,直到照出我頭上的華發(fā)。 母親喊我回家吃飯,母親村口迎送我的身影,已然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凝固。久了,便有種負咎感。它成了我一生的債,是一生也還不完,也不可能還完的債。 父親走過來,父親是個痛快人,父親說,還什么債?父母生兒育女,兒女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天經(jīng)地義,扯平了。 父親主宰般掌駕著家的航向。一葉扁舟消耗也成就了父親的人生。生產(chǎn)隊會計的一把算盤撥算著一家老少的秋冬月歲。算盤上的包漿印含著父親的心智與狡黠。 不意中,一巴掌打在屁股上,疼痛阻塞了思維,過后才慢想起自己的過錯,那時已經(jīng)晴天日朗,父親又在思謀起明天的日子了。 父親是讓人長骨頭的人,骨頭里鈣量充足,他門一樣把雨雪擋在外邊,不讓兒女淋雨經(jīng)霜。在兒女面前父親始終英雄一般。 父親走了幾年了,成了永遠,也成了永遠的父親。我時常拿自己與他比較,父親的影子在轉,我跟著轉,我的腦子也在轉,過去與現(xiàn)時攪在一起,父子在重合在疊換,彼此臉上隔著厚厚的歲月塵埃。答案無疑是難以明確的。腦中最終剩下一株樹,先是一株蓬勃的樹,后來是一株老干枯枝的樹,那是父親的剪影——蒼桑過濾后的一副雕像,雕像通身著土色,我望去卻看見一身的金光! 人是活不成別人的,就像父親活不成爺爺一樣,我不可能活成父親。如歲月中的時序,今天就是今天,不能成明天,明天自然也不會變成今天。 清明節(jié),一個陰雨綿綿的時節(jié),是遷墳合墓的適宜日子。我和弟弟把分別幾十年的爺爺和奶奶的墓合葬在一起,又與父親母親的墓地合在一處,亡者聚集,完成了活者的多年的一個宿愿。 望著豎起的墓碑,看著上面親人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日,我像讀著熟悉又陌生的書。那些舊時光帶著溫度,帶著親情,帶著四季的風一起向我撲來,臉上熱辣辣的,兩股熱流順頰而下…… 5 岳父無疑是個有個性的人。岳父的個性有人喜歡,自然也有人不喜歡。這于人生是難免的——對一個人的評價做不到百分之百好,亦如不會百分之百壞。 關于岳父,我曾有篇文章做過敘述,文名叫《岳父是本書》有讀者覺得太簡單,只是題綱樣子,建議詳細些介紹。寫透徹一個人是不易的,一如了解一個人。就像招聘人只能要簡歷一樣。內里如何,是靠時光歲月透視的。由此,用常人的眼光也許是看不透岳父的。 其實岳父是我最敬重的人之一,甚至并不比我親生父親差。 敬重源于婚后一次到岳父家見到的一個小皮兜。皮兜很平常,灰色,如時下盛行的女式手包大小,沒拉鏈,是用穿在兜口上邊的皮繩做收放的。解開繩,兜底朝上往桌子上一撒,嘩啦啦一陣金屬碰撞聲,有些悅耳,同時在窗外射進的陽光下,屋內騰起一道道金黃色,原來是無數(shù)的軍功章、紀念章。 這些徽章是岳父的經(jīng)歷,亦是生平。炮火硝煙,生死疆場成了岳父人生高昂的主旋律。激情燃燒的歲月也冶煉出了岳父后半生的平淡無奇。 這些閃光的徽章把他打扮得如家鄉(xiāng)的土地般厚實平常。 岳父轉業(yè)后在公家開車。既然是公家的車那就須拉公家的人辦公家的事,這是簡單而又樸素的道理。岳父當然這樣想,可是辦起來就沒有那么容易了。其實,有些道理,有些事的應該與不應該之間是灰色的,模糊的。一人開車,且是幾十年前稀罕的汽車,周邊人坐一坐也是情理之內的。 一次岳父的岳父為他家進城買豬崽,回途遇見他的車,老人以為他沒看見便揮手示意,岳父見了,也是一揮手,示意不站。到家后吩咐孩子騎自行車把老人和豬崽接了回去。 岳父的行為再加上不善言詞,直率耿直的秉性便得了個“老倔”的綽號。 岳父按照自己的原則行走在人生路上,把自身經(jīng)歷描繪得簡約卻莊重又有些壯麗! 一九五二年三月,以巴金為團長由文學藝術家組成的十七人訪朝代表團奔赴朝鮮前線,慰問英勇的志愿軍戰(zhàn)士,在戰(zhàn)火紛飛的前線度過了三百多天。 巴金從朝鮮戰(zhàn)場上下來以后,曾經(jīng)寫出了中篇小說《團圓》,后來改編成了紅遍大江南北的電影《英雄兒女》。 我一度猜想巴金的小說乃至電影是與岳父有關聯(lián)的。岳父必定是個有故事的人。 岳父一九四七年參軍,穿梭在解放戰(zhàn)爭的烽火硝煙中,參加了遼沈戰(zhàn)役,平津戰(zhàn)役,然后一路南下直打到福建前線與臺灣島隔海相望。 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后,岳父又隨部隊奔赴白山黑水的三千里疆土,做為送炮彈車的司機參加了震驚中外的上甘嶺戰(zhàn)役,車行敵進,飛機的機關槍打著了他的棉衣,助手當時犧牲。 更為傳奇的故事發(fā)生了。連隊一個老兵見著岳父眼睛發(fā)直發(fā)熱,問他哪里人,河北,遵化,XX村,哇!你是我親弟呀!老兵是岳父的親哥哥。哥倆激動地抱頭痛哭,也看哭了周邊所有人。 原來岳父的哥哥早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就參加了八路軍,多年戎馬生涯后又到了朝鮮戰(zhàn)場。多年離別的親骨肉相見異國戰(zhàn)場,一時佳話傳播。 巴金老在朝鮮采訪近一年,聽了很多的故事,了解此故事皆有可能。我還甚至相信巴金老根據(jù)小說需要,把岳父與哥哥奇遇記改成小說里的主人公相遇乃至電影里王成與王芳的故事。 我的想法說給寫小說的人聽,他們一般會點頭。要說給對小說不聞不問的人呢?是否會搖頭說我在講天方夜譚?心里沒底,至今也就沒說過。 岳父的軍功章有的戴在別人胸前成了爭取待遇的裝飾和佐證,有的被親屬改成了可心的飾品。對待過去,岳父只字不提,對待榮耀岳父淡如清水白木。 岳父是本書,是本需慢慢讀的書。當然這書里是有岳母的,岳母的勤勞善良和一生的夫唱婦隨幫助岳父續(xù)寫了書的后部分。 岳父,岳母無疑是我的另一對摯親摯愛的父母。 …… 圍攏在腦際的十六位親人走了,就像故去時悄無聲息地走了。我的思緒閑歇下來,或者說我的腦中空了起來。在這春草復生,萬物即將蓬勃的時節(jié)里,我和你們——我的親人們相會,重溫故往與親情,我很幸福。親人們,你們放心,我的心里會留一塊閑瑕,深情地裝下你們的往昔,直到永遠! 作 者 簡 介 張國印,河北省遵化市人。幼始喜歡讀書,繼而迷戀文學。讀書、寫作是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各級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等文學作品五十多萬字。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唐山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遵化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文集《時光·歲月·記憶》。 平臺征稿啟示 1、投稿郵箱:yanshanshiwen@163.com 2、來稿請用word格式排版,并附上作者姓名、個人簡介、生活照一張及個人微信號一并打包發(fā)送到投稿郵箱。 3、稿件須是網(wǎng)絡原創(chuàng)首發(fā)作品,文責自負。 4、投稿后一周內未收到回復即另行投往他處。 5、讀者贊賞的一半為作者稿費,稿費每月發(fā)放一次。 顧問:韓布暉 張連福 范麗麗 周祝國 張國印 希國棟 劉新民 張全江 總編輯:紀驚雷 常務副總編輯:曹雪艷 小說、兒童文學主編:代文靜 散文、報告文學主編:楊曉健 詩歌主編:王翠紅 劉艷琴 詩詞主編:田玉竹 評論、動態(tài)主編:梁淑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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