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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戶口

 林澤清tpdp4egv 2021-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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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清明,也是父親去世十周年的祭日。
    父親,作為新疆第一個復旦學子。他將青春、知識、力量、一生,獻給了新疆。
    我曾寫過《父親的戶口》,感動了海內(nèi)外上百萬的讀者。
    今天,我又重新進行了整理,特以此文,懷念天堂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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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有一個,關(guān)于戶口的經(jīng)歷和故事。

【宿命的戶口】


    戶口,從人的出生,到死亡,相伴一生。我們每個人都有,關(guān)于戶口的故事。


    我們的老祖宗,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已懂得戶口管理。當時,主要是為了賦稅、勞役和征兵。


    任何朝代,戶口都是政府調(diào)節(jié)、控制資源的管理利器。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戶口管理,又衍生出許多新的功能。


    戶口,像天網(wǎng),罩在華夏960萬平方公里,罩著每一個人。

    縱向,它管控了近70年,四代人。

    橫向,大到省、市,小到街道。


    戶口,覆蓋了婚姻、生育、吃糧、分地、遷徒、上學、就業(yè)、拆遷、購房、購車、學區(qū)房、車牌等無數(shù)功能。


    戶口,就像空氣,它存在時,人們完全沒有感覺它的價值。

    但當戶口與稀有資源捆綁時,人們會覺得它,太珍貴了。

    解放后,從我們爺爺那代人算起,新中國的戶口有了劃時代的新'功能'。


    幾億百姓,被分為'農(nóng)業(yè)戶口'和'非農(nóng)業(yè)戶口'。

    俗稱,農(nóng)村戶口和城市戶口。


    從此,農(nóng)村、城市兩大族群,被戶口這個'天幕',分隔在天地各一方。


    戶口,對城里人是有溫度的,對農(nóng)村人只有冷漠。


    農(nóng)村戶口的人,在城里沒有糧食定額和糧票,有錢也買不到糧食。不允許在城里經(jīng)商、打工,更不允許自由遷徙。


    農(nóng)村的爺輩、父輩、孫輩,整整三代人,被死死釘在了農(nóng)村土地上。


    三代人,只能仰望星空,代代乞求'宿命',期盼轉(zhuǎn)為城里人。


    一直到80年代,國家改革開放,小平同志力推,戶口的'天幕',才終于打開了'窗口'。

    農(nóng)村戶口的人,可以在城市,買糧、經(jīng)商、務工、居住了。


    父親,在上海長大,天生擁有城市戶口。


    可就是這戶口,與父親的一生,有著說不清、道不明,魂牽夢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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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囯剛成立時,全國各省、市的戶口簿。

【戶口的政治底片】


    1949年,共產(chǎn)黨推翻了國民黨,新中國成立了。


    從此,在新中國的戶口簿里,也含有了,以階級劃分的政治'底片'。

    政治“底片”,就是每戶人家都有的'家庭出身'。


    政治 '底片'的烙印,與每一個人,形影不離,緊緊貼在了幾代人的身軀和靈魂。


    我們家戶口簿的,政治'底片'源頭,是從我的爺爺輩上開始的。


    當時,爺爺是全家戶口簿的戶主。

    戶主,職業(yè)一欄,爺爺是工商業(yè)者,俗稱資本家。


    資本家,就是剝削階級。

    在政治上,就是革命的對象,人民的敵人。

    從此,我們家的“家庭出身”就成了資本家。


    資本,曾是全世界一代又一代人,拼命追求的財富。

    解放后,財富變成了追魂的'惡魔'。


    資本家們,被'惡魔',嚇破了膽,震飛了魂。

    僅上海,就有近千名資本家'畏罪',主動去見上帝了。


    爺爺,在革命的風暴席卷下,以贖罪的態(tài)度,主動將上海的房產(chǎn)、資產(chǎn)捐出。

    還怕不徹底,又將老家浙江余姚的房子,也主動捐出。


    爺爺,唯一的目標,就是想變成窮人。

    越窮越好,窮到一無所有,成為無產(chǎn)階級。


    爺爺捐獻房產(chǎn)、資產(chǎn),就是想抹去戶口簿里,剝削階級的政治'底片'。

    以換取兒女和后代們,干凈的政治'底片'。


    由于爺爺表現(xiàn)主動,被從輕發(fā)落,在江西勞動改造了八年。

    但在戶口簿的'底片'里,戶主爺爺,仍然是工商業(yè)者、資本家。


    爺爺戶口簿的政治'?片',法力無窮,具有被傳承性。


    他的兒子、女兒的'照片'洗出來,就是資本家的兒子、女兒。

    我的'照片'洗出來,就是資本家的孫子。


    資本家的子女、后代,被劃為社會另類。俗稱'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歷史,多么幽默、滑稽。讓人哭笑不得。

    正如,老祖宗幾千年前,就講過的大白話: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當年,人們視財富為'惡魔',嚇破了膽,主動拋棄!

    今天,人們視財富為'財神'!趨之若鶩,人人向往!


    我的孩子曾問我,如果爺爺不捐房產(chǎn)和財產(chǎn)呢?

    我說,全世界的父母,在戰(zhàn)爭和變革面前,永遠只有一個目標:

    為了孩子,干什么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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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高考證(民國三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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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上大學的擔保書,毎個大學生必須有的(民國三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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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如愿以償,考入復旦大學新聞系。

【校長,將弟子們領入紅色大戶】


    爸爸,1949年考入復旦大學新聞系。

    復旦大學,已有115年的歷史。它有著深厚的底蘊。

    其中,陳望道先生,便是舉世聞名的復旦大學校長。


    毛主席曾經(jīng)給美國記者斯諾說過,有一本書,影響了他一生,這就是陳望道先生翻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


    陳望道校長,是第一個將英文《共產(chǎn)黨宣言》,翻譯為中文的譯者。

    可以說,陳望道校長就是將共產(chǎn)主義學說,傳播到中國的啟蒙者和布道者。

    1950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抗美援朝'成為新中國政治生活的主旋律。


    復旦大學,在陳望道校長的帶領下,愛國熱情高漲。學生們不分年級,踴躍報名參軍衛(wèi)國。


    解放前,復旦大學的學生,除了學習好,戶口簿里的'底片',大都是剝削階級家庭出身。

    此時,這些學生除了愛國熱情外,還有與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向黨表忠心的,強大的內(nèi)動力。


    陳望道校長,在'唯家庭出身'的年代,他以極大的勇氣和擔當精神,積極地將這些渴望脫離,剝削階級家庭門戶的弟子,引入了革命的道路。

    他讓弟子們,進入解放軍這個革命的“大戶”,在軍隊這個紅色大學里鍛煉成長。


    陳望道校長,他也十分自信。

    他的這些弟子,一定會在戰(zhàn)場,用血與火的洗禮,用英勇的行動,去證明對祖國的忠誠和熱愛。


    最后,復旦大學共有1180名學子參軍,身體健康的男生,基本都參軍了。

    爸爸,被分到解放軍華東空軍第五中隊,成為了一名大學生飛行員。

    1180名,復旦學子參軍。參軍總?cè)藬?shù)、在校生比例,雙創(chuàng)全國各高校之最,成為一個奇跡!


    歷史再次印證,國難當頭,永遠是有知識、有文化、有思想的青年,甘灑熱血,獻身祖國。


    一戰(zhàn)時,英國軍人戰(zhàn)死率為12.5%。當時,英國著名的貴族學校伊頓公學的參戰(zhàn)貴族子弟戰(zhàn)死率,則高達45%。

    抗日戰(zhàn)爭時,中國飛機落后,當飛行員就意味著,去犧牲!去送死!去壯烈!

    但仍有1700名大學生,冒死報名中國中央航校,去當飛行員。最后1400名飛行員戰(zhàn)死沙場,平均年齡只有23歲,均為大學生。


    這些民族精英,中華男兒,名門之后,用年輕的生命譜寫了一曲極為悲壯的,中華民族抗戰(zhàn)英勇史詩!


    校長,看著這一個個風華正茂、熱血弟子,擱置學業(yè),即將奔赴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他心情是十分凝重的。

    他完全知道,戰(zhàn)爭意味著什么?!


    爸爸要走了,要離開心儀的母校復旦大學,去當空軍飛行員了。

    臨行前,陳望道校長親筆給爸爸贈言,留下了極為珍貴的筆墨:

    '和平砥柱'。   

    

    這成了爸爸一生的,信仰和精神支柱。


    爸爸將這個,寫有陳望道老校長殷切期望和囑托的參軍紀念冊,像護身符一樣,一直珍藏在身,近七十個春夏秋冬。

     '文革'動亂抄家,也一直深藏保護著。

 

    著名學者易中天先生,看了這個珍藏。感嘆地寫道:能保留這個文物,也是神奇!


    人,只要心存感恩,滴水都會成為精神支柱!

    就會創(chuàng)造一切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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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主席親切會見陳望道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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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望道校長,給父親贈言,'和平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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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望道校長贈言的參軍紀念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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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光榮地成為,解放軍華東空軍預備飛行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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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爸爸一起參軍的,復旦大學的熱血學子。

【將軍,給失落的父親予信任】


    爸爸,帶著校長的殷切希望和寄托,來到了杭州筧橋空軍航校。

    歡天喜地放飛,共和國第一代大學生飛行員的夢想。

 

    咣當,滿天冰冷透頂?shù)谋?,帶著震天響的霹靂,從天而下。

    戶口簿里,政治'底片'的法力顯現(xiàn)了??哲婇_始了清理階級'門戶'。

    上級組織新規(guī)定,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軍人,不能當空軍飛行員。

    擔心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飛行員,駕機變節(jié)。


    爸爸,被霹靂的政治巨雷,震顫、砸碎了心。

    以“家庭出身”劃線,“政治信任”,四個字,就永遠與爸爸告別了!

    一個年輕的大學生,背叛了家庭,放棄了名校學業(yè),只為到血與火的戰(zhàn)場,為國撒熱血。

    可是,上級組織的政策,是政治上不“信任”你,更不使用你。

    爸爸,這名優(yōu)秀的大學生飛行學員,欲哭無淚,只能向天傾訴。

    蒼天,都覺得太委屈、太可惜,動拗地哭了。


    此時,全國最艱苦的新疆軍區(qū)招干。

   為了證明自己,爸爸以把自己'流放'到天邊,'發(fā)配'到蠻荒之地的決心,申請到最艱苦的新疆軍區(qū)。


    新疆軍區(qū),伸出了溫暖之手,打開了歡迎的'門戶'。并派爸爸去首都鋼鐵學院,學習煉鋼、煉鐵知識。


    1952年1月,新疆軍區(qū)司令員王震將軍,從北京回新疆時,特地拉上爸爸和伍怡彤叔叔,帶他們?nèi)バ陆?,?chuàng)建解放軍八一鋼鐵廠,開創(chuàng)新疆工業(yè)。


    當時,北京飛迪化(烏魯木齊)需四天時間。

    四天的行程,爸爸和王震將軍彼此都熟了。


    為了激勵爸爸戰(zhàn)斗的勇氣和信心,將軍說:'出身不好,算什么事!

    你好好干,華東空軍不讓你開飛機,我將來讓你造飛機!'


   將軍如此直白,又如此暖心的話,一下子擊穿了,背負'剝削階級家庭'十字架的爸爸的心。

    將軍的話,也成了爸爸一生,工作的動力,和感恩的力量。


    人,當你從高處墜落到深淵時,當你心里極為自卑甚至顫抖時,他人給你一絲溫暖、一點公平、一點正義。

    你一定會刻骨銘心,恨不得肝腦涂地,去感恩戴德。


    當時,新疆一無所有。沒有電、沒有自來水、沒有道路、沒有機械、沒有住房、沒有充足的食物。

    只有寒冷、冰雪、荒涼。毎個軍人只有一套棉軍裝。


    軍人們在一無所有的狀態(tài)下,創(chuàng)建鋼鐵廠,除了艱苦,還是艱苦。

 

    在這一無所有的荒灘,爸爸覺得,這就是黨考驗他的戰(zhàn)場。也是他向黨表忠心的戰(zhàn)場。

    

    艱苦,對一個富家子弟來說,每天都是體力、心理和毅力的,極限挑戰(zhàn),更是脫胎換骨的改造。


    爸爸說,那段日子里,他肌體和神經(jīng)知覺,已經(jīng)完全麻木了。

    他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叫苦難,什么叫勞累,什么叫寒冷。


    他覺得,他的肌體已被煉獄為,真正的勞動者了。

    他的靈魂深處,也經(jīng)受了艱苦的考驗。


    爸爸十分自豪的是,新疆開天辟地,第一爐鐵是他和戰(zhàn)友們冶煉的。

    并且,是他親手用鋼釬,打開了高爐的堵口,看著鐵水滾滾流出。


    爸爸,作為新疆第一個復旦學子,在艱苦的考驗中。獲得了建設勛章、青年標兵、五一勞動模范。


    1954年,新疆軍區(qū)八一鋼鐵廠的全體軍人,集體轉(zhuǎn)業(yè)。

    軍人們紅色“大戶”散了。


    從此,軍人們各立小門戶了。


    爸爸、媽媽,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戶口簿,戶主是爸爸。

    但戶籍所在地,由上海變成了新疆。


    五十年代,上海與新疆,那可謂是天地之別啊!

    一個是中國最大的城市,代表著文明、發(fā)達、舒適。

    一個是中國尚未開發(fā)的邊疆,意味著落后、艱苦、困難。


    戶籍所在地的變化,是人的一生最重要的變化。

    

    爸爸的戶口,由上海變成了新疆、新疆、新疆!


    這一變,就是一生啊。

    這一變,就是一輩子。

    這一變,就是幾代人。

    

    爸爸、媽媽,沒有一絲不悅、一絲報怨、一絲膽怯!


    歷史,一年又一年,翻了七十年。

    今天看父親、母親,看他們那一代人。

    那是多么的純潔!

    多么的無私無畏!

    多么的不可思議!

    人,由苦日子,到過好日子,人人都會。

    但,由好日子,到過苦日子,那就完全不同了。

    現(xiàn)在,二千多萬上海百姓,沒有一個人,愿將自己上海的戶口,變?yōu)樾陆膽艨冢?/h3>

    更不要說,會有上海戶籍的復旦學子落戶新疆了。


    如今,去新疆工作,那叫援疆干部。

    不遷戶口,不帶家眷,為期三年,每年幾次探親。

    臨行,披紅戴花,上電視。歸來,官升一級,薪酬上調(diào)。

 

    只要你'援疆'三年,'援疆'兩字,就變成了金字招牌。

    金光閃閃,可照耀一輩子。


    想想我們的父輩,從他們算起,已持續(xù)三代人,奮斗在新疆,扎根在新疆。


    但,他們卻是埋在土里、沙漠里的'金子'。

    永遠發(fā)不了光!也閃不了芒!


    時代在變化,在進步。

    戶口,由上海遷往新疆,已是故事了。

    甚至,像隔世的傳說了。

    因為,現(xiàn)在和未來,再也沒有父輩那樣,視“祖國需要”高于一切的一代人了!

    那一代人,必定是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后的一代人!

    是最無私、最高尚、最大氣的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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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初,新疆十分落后,沒有任何工業(yè)。這個照片,就是新疆當時真實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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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輩們,以沖天的勇氣,沒有機械,用原始的辦法,也要建設新中國的工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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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國的工業(yè),就是靠父輩們,拼了命,人拉肩扛,創(chuàng)建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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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國的鋼鐵,是靠父輩們,用小推車,推礦石,冶煉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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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戈壁灘上沒有水。父輩們,只有到河里去砸冰,解決飲水、用水的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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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年前,王震將軍帶頭,全體官兵只發(fā)一套棉軍裝,省錢去建鋼鐵廠。爸爸,這套棉軍裝已臟兮兮、破爛爛,像是一個'叫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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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榮獲建設勛章、青年標兵、五一勞動獎章等榮譽。

【戶口簿的政治'底片',終于消失了】  


    爸爸、媽媽雖然另立了門戶。

    但爺爺戶口簿的政治'底片',法力無邊,仍悄無聲息的被歷史,潛了進來。


    1976年的華夏大地,仍然在'文化大革命'中。人們?nèi)杂?#39;階級'劃分一切。


    這年,爸爸,接到姑姑的電報。電報僅三個字:他走了。

    在那“特殊”的年代,只能用密碼一樣的字,心領神會,得知:爺爺死了。


    一個人,一個老人,孤獨地走了,悲涼地離開了人間。

    兒子不敢奔喪,不敢送行。甚至不敢送一枝鮮花,寫一個送別字,流一滴眼淚!

    只能在八千里外的新疆,向著上海方向,獨自默默地道別!


    親情、血緣、父子,在強大的政治面前,不僅是渺小的、扭曲的,而且是無淚、無聲的。

    于無聲處,只留下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心酸歲月。


    雖然,戶口簿的'源頭',爺爺走了,戶主資本家,離開了人間。

    但政治'底片'仍在人間,仍威力強大。

    爸爸的“家庭出身”,依然是資本家。


    一直到,八十年代,國家改革開放了。

    “家庭出身”,這個影響了中國三十多年,套在三代人,幾千萬人頭上的緊箍咒,終于被改革開放春風吹走了。

    從此,“家庭出身”,這讓無數(shù)人顫抖的四個字。

    終于退出了戶口簿,也退出了十幾億,中國人民的政治生活。


    我們的兒女、后代,不用再背負這沉重的政治十字架,屈辱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沒有了“家庭出身”這個桎梏。

    1980年,寫了整整三十年,入黨申請書的父親,終于被組織考驗通過了。


    三十年的考驗,三十年的磨難,

    三十年的等待,三十年的堅持。

    

    只為了證明,一個出身資本家的復旦學子,對共和國、對共產(chǎn)黨,一片赤膽忠心。


    1981年,上海寶鋼籌建。冶金工業(yè)部康世恩部長,要將父親作為專業(yè)人才抽調(diào)到寶鋼。

    父親高興極了,這意味著:

    人,可以在上海工作。

    戶口,終于可以回歸上海了!


    此時,王震將軍的愛將,新疆經(jīng)委主任、老紅軍黃裕塵伯伯,語重心長地挽留父親。

    希望爸爸在改革開放的春天,為新疆施展更大的才華。


    黃裕塵伯伯,提到了一個人,這就是王震司令員。

    從此,爸爸再沒提及,上海寶鋼一個字。

    滴水之恩,終身相報。是父親那一代人的人格。

 

    爸爸,信守承諾,用一生時光,去踐行向王震司令員的承諾。

    這不僅是爸爸一個人,是他們那一代人、他們那一代軍人!

    幾十年,一代軍人沒有離開,八一鋼鐵廠“一步”。


    今天看,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一代人??!

    父親,一個復旦學子,一生一世。

    全部獻給了新疆,獻給了八一鋼鐵廠。

    爸爸,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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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年前,爸爸、媽媽,對新中國的未來,充滿了無限美好的向往和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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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年前,爸爸、媽媽,作為共和國第一代的青年,在艱苦的邊疆,仍充滿了陽光、自信和豪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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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不堪的房子,是改革開放之前,我們幾萬職工,一住二十多年,遮風擋雨的家。右邊的平房,是廠里分配給職工的住房。左邊的土房,是各家自建的放煤、柴、雜物房。這就是當時,舍小家,顧國家;先生產(chǎn),后生活。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真實寫照!

【戶口,只有單程票,沒有返程票】


    鋼鐵,是國家的脊梁。父輩們打拼一生的理想實現(xiàn)了。

    我國鋼鐵產(chǎn)量成為了世界第一,國家脊梁骨硬了。


    父輩們創(chuàng)建的八一鋼鐵廠,經(jīng)過近70年的風雨洗禮,已銹跡斑駁,老了、舊了、殘了、退役了。

    父親,也老了、累了。

    他要用拐杖了。


    葉落歸根,告老還鄉(xiāng)。

    這是中國人,千年不變的宿命哲學和情愫。


    人,老了。

    語言功能,首先開始'返程'了。

    父親,普通話退化了,上海鄉(xiāng)音越來越濃。


    味覺功能,也開始眷戀上海的大餅、油條、粢飯團。

    甚至,時常念想起國際飯店的'蝴蝶酥','紅房子'里的羅宋湯。

 

    父親想回家了,想回遠離了半個多世紀的上海了!

    但戶口,只有單程票,沒有返程票。


    爸爸,他實在想不通。作為共和國第一代軍人,新疆第一個復旦學子。

    他將青春、知識、力量、一生,獻給了荒漠戈壁,獻給了邊疆建設,獻給了祖國。


    但,半個世紀后,驀然回首。

    看見的是:戶口,不能告老還鄉(xiāng),榮歸故里。


    戶口返鄉(xiāng)的路,不能逆行,是單行道。

    而且,路也斷了?;仡^路,沒了!


    我們一直安慰勸導父親。告訴他:

    戶口,對老人沒有實質(zhì)意義。


    但父親,為了將戶口遷回上海,卻認真地,一字一句、工工整整,給上海市書記、給復旦大學眷書,曉以明理!


    他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挪步到郵局,向組織寄出,他泣淚的心愿。


    信,寫了一封又一封。

    將一個游子,六十年離鄉(xiāng)風雨,思鄉(xiāng)回家的希望,一次次寄出。


    父親,每天拄著拐杖,翹首等待,組織的回音。

    但,一次次石沉大海,沒有半點的聲音!

    希望,一次次在期盼中破滅!


    父親,心里好難受,好失落!

    他覺得,他真的老了、沒用了、廢棄了。

    社會,已經(jīng)懶得理他了!


    他只能默默地咽下,這無法言喻的失望、傷心和刺痛!


    2002年,聽說上海買房,可以落戶口。這猶如夜行之路,看見了希望的火花。


    父親毅然賣掉了,已生活了半個多世紀的新疆房子,再湊上子女的孝心,在上海買了個房。

    行動,趕不上政策的變化。上海購房落戶政策取消了。


    父親,話更少了。

    卻難掩,藏在心底深處的潺潺悲涼。


    2005年,我從福建調(diào)回上??偛抗ぷ?。

    我的一位最尊敬的老領導彭純行長,以頂格的友誼和信任,熱情地將我的戶口,遷入他家。


    我落戶上海后。

    父親的戶口,返程上海,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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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八鋼通了火車。父親告訴我,沿著這兩根鐵軌,就可以回到故鄉(xiāng)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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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作為勞動模范,參加國慶五十周年慶典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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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老了,要拄拐杖了,歩履蹣跚了。

【中國最好的警官】


    爸爸、媽媽相互依扶,來到了居住所轄的上海普陀區(qū)長壽路派出所,專門咨詢落戶口的問題。

    父親說,在這里,他們遇到了中國最好的警官。


    戶籍朱警官,以公仆之心、愛民之情、傾心聽完父親的戶口訴求。


    父親,第一次聽到,一個溫暖、走心的答復,一個清晰、可行的路線圖。


    按照朱警官指導的戶口路線圖。

    我作為兒子,首先要將戶口,從老領導家遷出。在上海另立門戶,成為戶口簿的戶主。

    父親和母親作為老人,投靠兒子。


    一個最基層的警官,代表政府發(fā)出的聲音。卻是,最有溫度的,最暖人心的。


   戶口返鄉(xiāng),回上海終于看見了希望。

   感慨中,父親,難免有自尊心的失落。


   曾經(jīng),他作為復旦學子,披紅戴花,在敲鑼打鼓中,以'最可愛的人-志愿軍',告別上海。


    離開上海時,戶主是爺爺。他是背叛家庭,去找組織的。

    回歸上海時,戶主變成了兒子。

    爸爸無奈地要投靠兒子。


    一個有知識、有能力、有貢獻的人。

    最后,政策卻讓他,以老弱者的身份,被憐憫的角色,投兒靠子。


    父親,幾十年拼命奮斗,他自身的價值呢?


    這難道就是,冥冥之中的宿命嗎?

    父親的一生,從起點,又回到了原點?

    一切歸零!


    戶口返程,按照朱警官指引的路線圖,一級一級上報審核。


    天有不測風云。

    父親,煉了一輩子鋼鐵,肺里結(jié)聚、沉淀的礦粉、煤塵、煙霾,終于發(fā)作了。

    父親,被診斷出了肺癌,但他非常淡定和從容。


    癌癥,最后還是迅速擴散、轉(zhuǎn)移全身了。癌魔,吞噬著父親肌體的細胞。

    父親,失去了語言、吞咽、坐立、行走的功能。

    他,轟然崩塌倒下了。


    家里能做的,就是成全他一切意愿。

    母親在派出所,向朱警官哭泣著。

    派出所所長袁兆榮,將母親請進了辦公室。仔細傾聽母親的心聲。


    袁兆榮所長,動情地表示。

    他的父親也是共和國第一代建設者。他完全能感同身受,父親的宿愿。

    他認真地向母親承諾,他不會讓共和國的勞動模范失望,一定會讓一個上海游子返回故鄉(xiāng)!


    袁所長帶著中國警官的承諾和情懷,親自跑普陀區(qū)分局、市局向上級部門匯報。并以最快的速度,辦好了父親上海的戶口。


    六十年,一個甲子。

    父親的戶口,終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鄉(xiāng)上海。


    離別時,是青春洋溢少年。回鄉(xiāng)時,是八旬耄耋老叟。


    母親,在感恩的淚泣中,向這些原本素不相識的中國最好警官,千謝萬謝!

    哽咽聲中,母親代表父親,邀請警官們坐一坐。


    袁兆榮所長滿口答應,但條件是派出所警官們代表政府,請母親。


    我一生出席過無數(shù)次的政府宴請、簽約、酒會。

    參加中國警官的邀請,還是第一次,但卻是終身難忘,刻骨銘心!


    袁所長帶著警官們,身著警服,頭戴國徽,以隆重的儀式感,在滿含寓意的西康路'順風'大酒店,等待著母親。


    席位中,主位是空著,放著父親千思萬盼的戶口簿。母親和我,被讓到了主賓位。


    開席,一身警裝的袁所長,帶著一行警官,向父親的空席敬禮!


    袁所長,行著軍禮,從心底里,涌出溫暖真摯的敬言:

    朱伯伯,向您致敬!您一生受苦了!晚輩代表全所民警,代表上海人民,接您回家!您回家了!

    淚流!淚奔!淚崩!


    聽著袁所長的鏗鏘敬語,母親泣不成聲。

    我想,在病榻中的父親,也一定聽到了這真摯、博愛的聲音!


    當我將父親魂牽夢繞的戶口簿,送到了躺在病榻中的,他的手中。

 

    人老了,淚點本來就很低。病入膏肓的父親淚點就更低了。

    拿著戶口簿,父親的淚水,泉涌而下,我不停的給他擦試著淚水。


    這淚水,憋了一輩子,此刻,傾涌奔流,入戶口。


    戶口,在多少國人眼里,就是根脈,就是歸宿,就是寄托,就是家園。


    父親,癌擴散后,不能發(fā)聲講話,只能用寫字與我們交流。


    父親,用顫抖的手,寫下了兩個字'護照'。

    我告訴他,這是戶口,不是護照!

    父親,執(zhí)著地看著我,又堅定地寫出 'passport'!


    我思索了良久,揣摸著他的意思,我終于明白了。

    父親,知道他很快就要去另一個'國度~天堂'了。


    在中國的'國度~天堂'。

    戶口就是'護照',就是他的精神家園。

    就是他的靈魂寄托!它高于一切。


    中國的戶口,在人間,老百姓認,各級政府認。

    到天堂,土地爺認,天王老爺也認。

    它神圣無比!法力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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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相濡以沫,白頭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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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普陀區(qū)長壽路派出所。

【父親,永遠與陳望道校長在一起】


    癌魔,不僅吞噬著父親的細胞,還侵蝕著他骨髓。

    父親,每時每刻都在痛苦中抗爭、煎熬。


    父親,真的扛不住了。

    2010年4月7日,父親他走了,他解脫了,他寂靜地去了天堂。

    從此,我們沒有了父親。


    欣慰的是,父親,人生最后150天,他的戶口,終于回到了故鄉(xiāng)。

    枯葉,歸根入土,化作了春泥。


    人走,戶口也注銷了。

    戶口,牽繞父親一生的魂物,終于隨風飄為塵埃了。

    在天堂,父親永遠不再會有,戶口的牽掛了。


    在天堂,父親可以自豪的是,他一生踐行了,向王震司令員的承諾。

    將青春、終身,獻給了新疆,獻給了八一鋼鐵廠。

    近70年了,八一鋼鐵廠老廠,已銹跡斑駁,成為了遺址。

    但它仍威武、雄渾地屹立在邊疆,它仍姓'八一',仍透著鋼鐵般的英雄氣概!


    父親,作為新疆第一個復旦學子。在艱苦的邊疆,用知識、堅韌、毅力。

    踐行了老校長陳望道先生的期許:

    '和平砥柱'!


    父親,要走時,要去天堂時。

    仍用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浪漫、純真、干凈,去設想天堂美好的生活。


    父親的一生,最留戀的是,充滿活力、陽光、朝氣、純潔的復旦校園生活。

    父親在病榻上,曾告訴我他最后的心愿:

    他生前,曾是老校長陳望道先生的學生。

    在天堂,他仍想去找老校長,繼續(xù)做校長的學生。


    我的老領導,金文洪董事長得知,父親想與陳望道老校長埋葬在同一個陵園的想法后。

    他鼎力幫助、多方協(xié)調(diào),真的如愿以償?shù)膶崿F(xiàn)了,父親純真、浪漫、干凈的想法。


    在上海福壽園陵園,復旦大學老校長陳望道先生的'麾下',永遠有一位復旦學生朱甘泉,在陪伴校長。

    學生,永遠與校長在一起!


    '和平砥柱',

    是人間的期許,也是天堂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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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輩們建造的高爐,已成為遺址。但它仍威武、雄渾,透著英雄氣魄,像鋼鐵戰(zhàn)士一樣,守望著邊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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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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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純凈、安逸的,上海福壽園陵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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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葉落歸根,回歸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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