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場上,嵇康看了看日影,離開斬還有一點時間,他讓哥哥嵇喜拿來七弦琴,整衣危坐,從容彈奏了一曲《廣陵散》,然后慷慨赴死。這是魏晉史上最奪人心魄的一幕。 千百年來,多少后人為嵇康的死嘆息,嘆息于他的風雅、他的風標、他的風骨。他的詩文清峻,卓爾不群;他的琴樂超凡脫俗,聲和天地;他的書法精光照人,氣格凌云;他的丹青別具匠心,妙傳真界。 由衷嘆服這樣的絕代人物。一千七百年之后,讀他的詩文,“豪壯清麗,無一點塵俗氣”,正如白居易的感嘆:“使我千載后,涕泗滿衣裳。”再回想其“肅肅如松下風”的威儀,不能不令人高山仰止。 嵇康走得坦坦蕩蕩,身后似乎了無牽掛。其實他當時還是有一對兒女的,也都還小。在赴死之前,嵇康曾有安排,他對僅有十歲的兒子嵇紹說:“巨源在,汝不孤矣?!币馑际牵灰綕€在,你就不會孤苦無依的。 “嵇紹不孤”這個典故讓人很費解,山濤山巨源嗎?就是那個被嵇康寫了一篇絕交書還被罵得極其難堪的山巨源嗎? 托孤當然是找自己最信任的人,曾經(jīng)寫過那么無情的絕交書,應該是勢如仇敵了,怎么又把遺孤托付給對方?再說嵇康還有個哥哥嵇喜,也是個才子,官也不小,為什么不交代給他?竹林七賢中跟嵇康最投脾氣的應該是阮籍,他在司馬氏的集團里混得也不錯,為什么不是他? 那我們就一一來分析一下: 先說嵇喜,要說能力是有的,秀才出身,《晉書》稱他“有當世之才”,很早就投進了司馬家族的懷抱,成為重要幕僚。西晉建立后,他歷江夏太守、徐揚二州刺史、太仆卿、宗正卿,這都是達到九卿級別的高官。他不僅會寫詩,武的也有兩下子,曾經(jīng)打退吳國進攻,還平定過建業(yè)之亂。按說,他本是第一人選,但嵇康沒有選他。原因是此人頗俗,嵇康身邊的好朋友都看不上他,一個是阮籍,曾經(jīng)對他白眼相加;還有呂安,在嵇喜的大門上寫過一個“鳯”字,諷刺他是只“凡鳥”。 也許這并不是根本原因,畢竟是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嵇康跟哥哥感情也不差,曾有多首詩贈和。但從詩中可以看出,嵇康對哥哥的政治立場并不贊同,司馬家行事乖張,他擔心的是,哥哥熱衷于仕途名利,成為司馬鷹犬,他未必能善保其身。“鳥盡良弓藏,謀極身必危。吉兇雖在己,世路多崄巇(xiǎn xī,兇險)。”嵇康曾經(jīng)這樣勸過,但哥哥并不以為然。 次說阮籍,要說與嵇康在思想和行為上最默契的人,當然非阮籍莫屬。一樣的才華橫溢,一樣的憤世嫉俗,但阮籍比嵇康強的一點是,他懂得自保之術,除了醉酒混事之外,他“不論人過”,這一點,司馬昭也領教過,跟他聊半天,他越說越玄乎,一到品評當下人物,他就像吃了啞藥,決不開口。當然嵇康也很了解阮籍,所以他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也寫到——“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边@是他和阮籍的不同。 也許是太了解阮籍了,所以把孩子交給一個“但愿長醉不復醒”的人還是欠妥。何況他在《家誡》中寫道:“見醉薰薰便止,慎不當至困醉,不能自裁也?!憋惦m然也喝酒,但他不贊同像阮籍那樣醉生夢死的喝法。再說,嵇康看到了阮籍的骨子里,那份狂傲終究是壓抑不住的,司馬家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阮籍后面的路走成什么樣很難說。這一點嵇康確實是料中了,阮籍被迫寫了《勸進表》之后,一兩月就抑郁而死,時間是公元263年,就在嵇康遇難的同年冬天。 接下來就要說到這位神秘的山濤老兄了。 山濤雖然是竹林七賢中最年長的一個,比阮籍大六歲,比嵇康大二十歲,比最小的王戎大三十歲,但在奇峰林立的魏晉文壇上,老大哥并不以才情出名,倒是嵇康的那篇《與山巨源絕交書》讓他出了惡名,后世一直被不明真相的人指指點點。 說這是一封信,倒不如說是一篇檄文,洋洋灑灑一千八百多字,說自己有“七不堪”“二不可”,根本不是出仕做官的材料。又說自己“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嵇康諷刺成湯、周武王得位不正,其實罵的是司馬氏集團倡導的虛偽禮法。他痛斥山濤舉薦自己出來做官不合交友之道,不配做他的朋友,還罵山濤和那些當官的是“已嗜臭腐,養(yǎng)鹓雛以死鼠也”,你們是吃死老鼠肉的貓頭鷹,但本人是鳳鳥!言辭辛辣刻薄,絕交之意表達得淋漓盡致。 本來是一番好意,竟然被雷劈了!嵇康你是罵得真痛快,有沒有想過以你的文采,這封信將傳之四方甚至流傳后世,身為老大哥的山濤有多尷尬?有多委屈? 四十歲時才步入仕途的山濤,有異常敏銳的政治洞察力,在任河南從事時,他捕捉到了被曹爽架空的司馬懿即將發(fā)動政變的氣息,直接離職,及時避開了一場政治風暴。這一次,老大哥山濤也預感司馬氏有可能會對嵇康動手。因此,在吏部尚書郎(相當于尚書助理,達不到副部級)任期將滿時,山濤特意向朝廷推薦嵇康替任此職,他是想給嵇康找個護身符,但哪里能想到會被罵得狗血噴頭,自己送上門的一張笑臉都被人家啪啪打腫了? 換個人,比如鐘會之流,那一定結下死仇,不共戴天,但山濤偏偏不是。 這是一個胸襟寬廣如海的漢子,其器量之宏大,遠非我們常人所能揣測。 個人以為,這封絕交書根本不是二人交情的真實反映。嵇康通過這樣一封決絕的書信,既表明他不惜一死來全名士之節(jié),堅決不與司馬氏合作,同時也把自己推向了山濤的對立面,徹底決裂。這樣才能給舉薦自己的山濤解圍,讓他在司馬氏面前有解釋的空間,不被猜疑。所以,看似一封決裂信,實則是知己之間的訣別書。 對于山濤的反應,嵇康相信他能明白自己的意圖,也相信他有足夠的器量包容自己“大放厥詞”。 嵇康選擇山濤,不僅看中了他的人品厚重,為政又干練敏銳,還知道他和司馬家的親戚關系,司馬懿的夫人張春華是山濤的表姑,所以他和司馬師司馬昭是平輩。據(jù)《晉書》記載,司馬氏掌控曹魏政權時期,不管是司馬昭還是司馬炎,都給予了山濤極大的信任。最難得的是,山濤曾經(jīng)直言勸諫,對司馬炎有擁戴之功。 司馬昭一度曾想將過繼給司馬師的兒子司馬攸立為世子,以此事問山濤,山濤回答說:“廢長立少,違禮不祥。國之安危,恒必由之?!庇谑翘拥奈恢貌欧€(wěn)定了下來,司馬炎為此親自登門拜謝。 山濤為人低調,從不沽名釣譽,又能清廉自守,故而可以在險惡的政治漩渦里游刃有余。嵇康知道,這樣的山濤才最值得信賴。 嵇康果然沒有看錯人。在他死后,含垢忍辱的山濤沒有辜負嵇康的重托,不光把嵇紹養(yǎng)大成人,還把他培養(yǎng)成一位杰出人才。 嵇康死后十八年,嵇紹在山濤的大力舉薦下,入朝為官,先后擔任給事黃門侍郎、散騎常侍直至被任命為侍中?!鞍送踔畞y”時,晉惠帝被脅迫,顛沛流離,嵇紹始終不離不棄,最終為了保護惠帝付出了生命代價,成為后世備受推崇的忠臣典范,民族英雄文天祥在《正氣歌》中謳歌的“為晉侍中血”說的正是他。 論才氣,佩服嵇康;要論義氣,我更佩服山濤。 絕交于江湖,相知于內心。這樣的知己為史上僅見,一嘆! 專欄 那些被風化的文字般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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