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田畫跋》選讀

昵稱40044036 2021-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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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畫（三）

南田曰：

元人幽亭秀木，自在化工之外一種靈氣。惟其品若天際冥鴻，故出筆便如哀弦急管，聲情并集，非大地歡樂場中可得而擬議者也。

【讀】

什么是“幽亭秀木”？董其昌注解云：“亭下無俗物謂之幽，木不臃腫、經(jīng)霜變紅黃葉者謂之秀。”（《畫旨》）畫忌俗氣，忌火氣，此話正合。李白詩有云：“奇峰出奇云，秀木含秀氣?！保ā督贤罟健罚┬銡?，言有靈氣也。

元人繪畫，最得道家與禪宗之精神氣質(zhì)。前者飄逸，后者空靈，而其形式上的尚“簡”，正是為了塑造飄逸空靈的形象。事實(shí)上，飄逸與空靈可以說是一個(gè)硬幣的兩面，飄與空都具有虛無的性格，而逸與靈則呈現(xiàn)了靈動(dòng)的氣質(zhì)。關(guān)于（飄）逸之性格，我之前闡述得已經(jīng)比較多，本節(jié)就元畫的“空靈”試作簡要闡述。

空靈者，空寂而有靈氣（性）也。空寂來自環(huán)境的營造，靈氣（性）出自畫家的精神。心唯虛則靈，故畫家要有虛懷之心。不管是釋家的空，還是道家的無，指向的都是概念，在“空”“無”的形式中，孕育著無窮的能量與生機(jī)，是生命的生生不息，老子云“無中生有”，正是此意。又，空所以靜，靜才能生動(dòng)。故東坡居士云：“靜故了群動(dòng)，空故納萬境?！边@話最適合概括元畫的境界了。

倪瓚《紫芝山房圖》

王維被后世文人畫家推崇為南畫之祖，是富于深意的。東坡居士褒贊他的詩“詩中有畫”，他的畫“畫中有詩”，最得禪宗之理，最能體現(xiàn)“空靈”之境。試列一二詩句予以說明。如《過香積寺》云：“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薄堵共瘛吩疲骸翱丈讲灰娙?，但聞人語響?！薄督K南別業(yè)》云：“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shí)?！薄稘h江臨泛》云：“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薄遁y川閑居贈(zèng)裴秀才迪》云：“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逼渲?，不乏諸多帶有“空”字的詩句，這“空”字不是王維刻意想出來的，而是由環(huán)境和心境共同營造的。相對而言，語言較適合敘述“動(dòng)”的事物，而繪畫更適合表現(xiàn)“靜”的事物，但在王維的詩和畫中，這兩者是相互交融的。當(dāng)我們讀到“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的“靜”時(shí)，是很難想到后面“月出驚山鳥，時(shí)鳴春澗中”的“動(dòng)”的。前者的靜為后者的動(dòng)做鋪墊，后者的動(dòng)更彰顯前者的靜；這空寂、幽遠(yuǎn)、澄凈的環(huán)境，不正是詩人內(nèi)心之意趣的體現(xiàn)嗎？難怪清人沈德潛說王維的詩“不用禪語，時(shí)得禪理”，可謂一語中的。宗白華先生說：“禪是動(dòng)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dòng)，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dòng)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源?！保ā吨袊囆g(shù)意境之誕生》）把這一靜一動(dòng)看作生命生生不息的源泉。可見，元畫尚簡，并非簡單出于形式的考慮，而是潛藏著深刻的禪理的，我們說元畫蘊(yùn)含著禪宗之思想，正是由其追求孤寂蕭散、清秀淡遠(yuǎn)的意境所決定的。

周止庵論詞云：“初學(xué)詞求空，空則靈氣往來?！保ā督榇纨S論詞雜著》）李漁亦表達(dá)過相似的思想：“行文不板實(shí)，一篇之內(nèi)，但有一二段空靈，此即可以填詞之人也?！保ā堕e情偶寄·詞曲部·詞采》）事實(shí)上，填詞如此，作詩亦是如此，圖畫亦是如此。

靈是帶有神性的，而神性呈現(xiàn)往往與空寂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只有虛空之境才會有神靈出現(xiàn)，繁鬧的地方怎么可能有神靈呢？南田言元畫自在外帶有一種靈氣。此靈氣從何而來？正是由作品“空”的境界衍生出來的。當(dāng)然，“空”的畫境，只有賦予了作為“萬物之靈”的人的情感，才能真正產(chǎn)生靈氣，靈氣的往來升騰，是萬物顯現(xiàn)其生命的關(guān)鍵。藝術(shù)作品的空靈從來都不是由形式所衍生的，而是由人的無欲無求精神品格“化”來的，故《管子·內(nèi)業(yè)》云：“靈氣在心，一來一逝?！绷碛小叭说綗o求品自高”之說?？侦`是一種境界，境界是由人的心靈締造的，所以文人畫尚“心中有萬卷書”的涵養(yǎng)。

俗話說，距離能產(chǎn)生美，“空”故有距離。元畫最喜表現(xiàn)蕭散淡泊之境，因蕭散淡泊最具距離感，最難圖畫，最難形容，最難表現(xiàn)，最難得意，得其意則境界自現(xiàn)。中國畫，尤其是文人畫從來都不是追求優(yōu)美的，而是孕育著一種悲壯蒼涼的氣質(zhì)。南田言元畫之品性“若天際冥鴻”，出筆落墨“便如哀弦急管”，其孤傲、高潔、不羈之性格，非高才之士不足以如此形容，此又豈是世俗之所謂“歡樂”所能比擬的？

讀者可能以為“哀弦急管”不過是一種情緒的彰顯罷了，其實(shí)并沒那么簡單，“哀弦急管”蘊(yùn)含的是一種清氣和情操。曹丕《善哉行》云：“哀弦微妙，清氣含芳?！倍鸥Α额}柏大兄弟山居屋壁》云：“哀弦繞白雪，未與俗人操?！苯阅苷f明其中的含義。

南田推崇元畫（說到底是文人畫），尤以倪云林為最高目標(biāo)，終生研習(xí)。他認(rèn)為，云林最能得蒼古幽澹、飄逸空靈之境界，只可惜自己畢生也學(xué)不到他的奧妙。南田不無謙虛地說：“迂老幽澹之筆，余研思之久，而猶未得也?！辈晃咸锶绱苏f，他的伯父（也曾是他的老師）表達(dá)的意思更加明顯——南田這樣轉(zhuǎn)述他伯父的話說：“香山翁云：予少而習(xí)之，至老尚不得其無心湊泊處。世乃輕言迂老乎？”崇拜與恭敬之情溢于言表。

不管是飄逸，還是空靈，都有追求一種不著筆墨，直見心性，盡得風(fēng)流的直覺，并在此思維中參悟人生的玄機(jī)與世界的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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