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宗即位初期，唐朝最終平定安史之亂，逐步扭轉國運下跌趨勢，開始止跌回升。筑底過程往往伴隨劇烈震蕩，就在杜甫欣喜若狂“劍外忽傳收薊北”時，首都長安被吐蕃攻破，幫助唐朝平亂的回紇日漸不馴。代宗內(nèi)外并舉：對外，在與吐蕃、回紇的反復斗爭中重塑三方關系；對內(nèi)，在安撫藩鎮(zhèn)、鏟除權宦、鐵腕反腐、整理財政的過程中，筑就國運大底。

平定叛亂：落花時節(jié)杜甫逢著李龜年

唐朝平定安史之亂的重要助力，是回紇兵力?；丶v原為突厥附屬部落，在依附唐朝反抗突厥的過程中逐步強大。至德二載（757）九月上旬，回紇太子葉護率精兵赴鳳翔（今陜西省寶雞市一帶）支援唐軍。當時還是廣平王的代宗李俶與葉護結拜為兄弟，肅宗急于收復長安，與回紇約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子女皆歸回紇”（《資治通鑒》卷220）。

九月，李俶以天下兵馬元帥身份，統(tǒng)帥唐朝回紇聯(lián)軍收復長安，葉護要求按照約定搶奪金銀布帛女子。李俶趕緊阻攔，表示如果在長安大肆搶掠，洛陽百姓聽聞，不但不會歡迎官軍入城，還會幫助叛軍拒守，請求收復洛陽后再履約定。葉護勉強答應。

十月，唐朝依賴回紇軍力收復洛陽，不得不兌現(xiàn)承諾。回紇“大掠東都三日”，致使“府庫窮殫”。李俶無法阻攔，只得讓洛陽百姓再籌集一萬匹絹布“以賄回紇，回紇乃止”。肅宗又封葉護為忠義王，每年賜給兩萬匹絹布。

杜甫對唐朝嚴重依賴回紇和回紇重兵駐守長安深表憂慮，寫下《留花門》。花門即回紇，杜甫認為回紇兵鋒銳不可當，“北門天驕子，飽肉氣勇決。高秋馬肥健，挾矢射漢月”，但騷擾擄掠百姓，“自古以為患”，致使“原野轉蕭瑟”，不宜多借。

肅宗和李俶并非不知借兵回紇實乃下策，但僅僅依靠戰(zhàn)斗力低下的唐軍，已經(jīng)無法平叛。當年洛陽之戰(zhàn)時，郭子儀率唐軍對戰(zhàn)叛軍失利，敗相已現(xiàn)。回紇大軍剛出動，只在滾滾狼煙之中射出十余箭，叛軍便驚恐至極，大喊“回紇至矣”，“遂潰”。鑒于此，李俶在即位成代宗后，繼續(xù)采取向回紇借兵平叛的策略，于寶應元年（762）十月在回紇幫助下，收復前期再次失陷的洛陽。

回紇進入洛陽后，“肆行殺略，死者萬計”。百姓紛紛往圣善寺、白馬寺躲避，不配合回紇搶掠?；丶v大怒，放火燒毀寺廟，“火累旬不滅”。朔方軍、神策軍等官軍也把以洛陽為中心的河南地區(qū)當匪區(qū)，“所過虜掠，三月乃已”，男女不論官民貧富，衣服都被搶光，只能用紙裹到身上?！杜f唐書》言，唐朝回紇聯(lián)軍在洛陽“虐于賊矣”。戎昱在《聽杜山人彈胡笳》中有慘痛書寫，“回鶻數(shù)年收洛陽，洛陽士女皆驅將。豈無父母與兄弟，聞此哀情皆斷腸”。

為收攬人心，代宗下詔將河南河北地區(qū)官民曾任安史叛軍偽職者全部赦免。此詔無異于釜底抽薪，李寶臣、田承嗣等叛軍將領紛紛投降朝廷。廣德元年（763）正月，史思明之子史朝義在逃奔契丹的路上上吊自殺。

至此，歷時七年零兩個月的安史之亂總算平定。漂泊四川的杜甫聽聞，滿心激動地寫下《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多年后，杜甫移居江南，在長沙偶逢昔日宮廷樂官李龜年。戰(zhàn)亂流離后舊人相見，杜甫唏噓不已，寫下《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p>

李龜年是開元時期最受玄宗和王公貴族賞識的樂官，杜甫曾經(jīng)在岐王李范和秘書監(jiān)崔滌府上欣賞其歌唱。杜甫當年“裘馬輕狂”充滿浪漫情調(diào)的青年生活，李龜年當年出入王公府邸的“特承顧遇”，都是和一去不復返的開天盛世緊密相連。

八年叛亂平定，開天盛世黯然謝幕，杜甫漂泊無依，李龜年流落江南，每在良辰美景時“為人歌數(shù)闕”，中有“當時天上清歌，今日沿街鼓板”“唱不盡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嘆，凄涼滿眼對江山”等彈詞，唱盡昔年繁華今日滄桑，“座中聞之，莫不掩泣罷酒”。

在曾經(jīng)桃紅柳綠風景秀麗的江南，杜甫如今面對的卻是落花時節(jié)的滿眼凋零，和流落樂官的白首沉淪。正如蘅塘退士孫洙在編撰《唐詩三百首》時品評該詩所言，“世運之治亂，華年之盛衰，彼此之凄涼流落，俱在其中”。

整治邊患：吐蕃又來了

安史之亂雖然平定，但唐朝邊患更深。在平定叛亂的過程中，朔方、河西、隴右唐軍回調(diào)中原作戰(zhàn)，留守兵丁單弱，虎視眈眈的吐蕃趁虛而入，幾年間西北“數(shù)十州相繼淪沒”，甘肅一帶“皆為左衽矣”。廣德元年（763）七月，吐蕃趁唐朝虛弱，突然大舉進攻大震關（今甘肅省清水縣一帶），連續(xù)攻陷蘭州等州縣。

邊防告急，宦官程元振竟然封鎖消息，直到十月初一吐蕃攻陷邠州（今陜西省彬縣一帶），代宗才得知消息，“京師震駭”。代宗立即起用郭子儀組織抵抗，但為時已晚，只有在十月初七放棄長安，逃亡陜州（今河南省三門峽市陜州區(qū)一帶）。

郭子儀調(diào)動長安附近守軍，采用忽悠戰(zhàn)術，白天鳴鼓打旗，夜里高舉火把，用區(qū)區(qū)四千人造成千軍萬馬來相見的架勢，加上長安幾百惡少在城內(nèi)朱雀街半夜擊鼓，吐蕃“惶駭”，在十月二十一全部退出長安。年底，吐蕃進攻四川，“劍南西山諸州亦入于吐蕃矣”。

客居四川第五個年頭的杜甫，徘徊樓頭，遙想諸葛武侯，可嘆自己空懷濟世之心，卻無報國之路，只能吟詩聊以自慰，愴然寫下《登樓》：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

可憐后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

為增強西南地區(qū)合力抵御吐蕃，廣德二年（764）正月初五，代宗調(diào)整四川地區(qū)行政區(qū)劃，將劍南東川道與劍南西川道合并為一道，任命能文善武的黃門侍郎嚴武為劍南節(jié)度使。嚴武到任后，整頓邊防，訓練將卒，曾寫下《軍城早秋》：“昨夜秋風入漢關，朔云邊月滿西山。更催飛將追驕虜，莫遣沙場匹馬還。”

吐蕃經(jīng)常在秋高馬肥的時節(jié)進犯內(nèi)陸，“秋風入漢關”既是寫秋風吹起秋天已至，又是指吐蕃在準備入侵。西山即四川西部大雪山，寒云密布，月色清冷，宛如大戰(zhàn)前風云突變的前兆。而嚴武已經(jīng)部署兵將到位，于廣德二年（764）九月?lián)羝仆罗呷f兵馬，收復部分失地，“莫遣沙場匹馬還”得償所愿。

永泰元年（765）十月，唐朝回紇聯(lián)軍共擊吐蕃，“殺吐蕃萬計”。此次借兵回紇，代宗再次付出沉重經(jīng)濟代價，“前后贈賚繒帛十萬匹”，國庫“府藏空竭”，仍不夠勞軍回紇之用，只有強行扣除百官俸祿彌補空缺。杜甫聽聞，氣憤之極，寫下《遣憤》，“聞道花門將，論功未盡歸……莫令鞭血地，再濕漢臣衣”，勸諫朝廷急須改弦更張，整軍備戰(zhàn)，莫要再依靠外族兵力自取其辱。

大歷元年（766）二月，代宗派使臣“修好于吐蕃”。杜甫為此寫下《近聞》，“近聞犬戎遠遁逃，牧馬不敢侵臨洮……似聞贊普更求親，舅甥和好應難棄”，認為在軍力不敵的態(tài)勢下，與吐蕃關系的處理還應以敦睦邦交為主。

收拾內(nèi)政：李輔國程元振魚朝恩“前赴后繼”

安史之亂雖然平定，但叛軍實力仍在。唐朝為盡快恢復和平，大量收降安史叛將，并任用他們?yōu)楹幽虾颖钡貐^(qū)節(jié)度使。杜甫《諸將五首（其三）》中“滄海未全歸禹貢，薊門何處盡堯封”，明言節(jié)度使擁兵自立，自設官吏，不向朝廷報告戶籍繳納賦稅，只是用投降換取朝廷對他們勢力的承認而已。

劉長卿在《穆陵關北逢人歸漁陽》中，更是用“城池百戰(zhàn)后，耆舊幾家殘；處處蓬蒿遍，歸人掩淚看”，向北返叛軍根據(jù)地漁陽（今北京市一帶）的歸鄉(xiāng)客，描述了北方的滿目瘡痍。

相比地方藩鎮(zhèn)的尾大不掉，桀驁跋扈的宮廷宦官更是肘腋之患。李輔國因連續(xù)擁立肅宗、代宗之功，擔任掌控全國軍政實權的元帥行軍司馬，手握禁軍，又拜兵部尚書。代宗即位初期，李輔國肆無忌憚地要求“大家（即皇帝）但內(nèi)里坐，外事聽老奴處置”。代宗只能笑臉相迎，甚至尊稱他為尚父，同時逐漸削減其實權，提拔依附于李輔國的宦官程元振為禁軍實權將領。

程元振配合代宗除掉李輔國后，專權自恣，忌妒陷害有功將領，“人畏之甚于李輔國”。長安因程元振封鎖消息被吐蕃攻陷后，眾臣強烈要求誅程元振以謝天下，代宗順勢罷免其官爵，將其趕出京城。

當初代宗出奔陜州時，宦官魚朝恩帶領神策軍前來護駕，遂代替程元振總領禁軍，“權寵無比”，竟然自信心爆棚，自謂“才兼文武”，自命風雅，要以宦官身份主持國子監(jiān)事務。大歷元年（766）八月二十四，宰相以下百官集體恭送魚朝恩上任國子監(jiān)。杜甫寫下《折檻行》：

嗚呼房魏不復見，秦王學士時難羨。

青衿胄子困泥涂，白馬將軍若雷電。

千載少似朱云人，至今折檻空嶙峋。

婁公不語宋公語，尚憶先皇容直臣。

杜甫哀嘆時無直臣，無人敢效仿當年房玄齡、魏徵、宋璟犯顏直諫，而是如唾面自干的婁師德一樣噤若寒蟬。其實，代宗任命魚朝恩為國子監(jiān)長官雖有辱斯文，卻也用心良苦，其意在轉移魚朝恩對軍權的注意力。代宗雖然放任魚朝恩附庸風雅，但始終沒有把李輔國、程元振擔任過的元帥行軍司馬一職交給他，只是在表面上常與他“議軍國事”，并不讓他裁決。

在宰相元載的配合下，代宗收攏魚朝恩心腹將領周皓等人分其勢，后在大歷五年（770）三月將其處死。而元載卻利用代宗的信任招權納賄，最終淪為巨貪。

鐵腕懲貪：《長安十二時辰》中的元載是真的

元載“家本寒微”，卻“嗜學，好屬文”。河西節(jié)度使王忠嗣的女兒王韞秀對他很是愛慕，二人喜結連理。但岳父家人因元載名位不顯，對其頗為輕視。王韞秀勸元載赴京師闖蕩，元載臨行前作詩一首告別愛妻，“年來誰不厭龍鐘，雖在侯門似不容。看取海山寒翠樹，苦遭霜霰到秦封”。王韞秀回詩支持元載：“路掃饑寒跡，天哀志氣人。休零離別淚，攜手入西秦?！?/p>

在妻子的激勵下，元載到長安參加科考中舉，幾經(jīng)遷轉后升任宰相。夫貴妻榮的王韞秀寫詩《夫入相寄姨妹》寄給娘家姐妹，“相國已隨麟閣貴，家風第一右丞詩。笄年解笑鳴機婦，恥見蘇秦富貴時”，嘲諷姐妹當年對她和元載的輕視。

代宗即位后，元載愈受重用，“志氣驕溢，每眾中大言，自謂有文武才略，古今莫及”。元載為相多年，門生故吏遍天下，在京城和地方州縣遍插親信，以其為中心打造了一個囊括三省六部臺省各司官員的腐敗集團，吃下巨額賄賂。

他在長安大寧里、安仁里興建豪華宅第，在長安城南購置肥美田莊，在東都洛陽營建園林式私宅，都是阡陌交通，綿延數(shù)里。王韞秀作詩，“楚竹燕歌動畫梁，春蘭重換舞衣裳。公孫開館招嘉客，知道浮云不久長”，勸誡夫君小心謹慎，清心寡欲，善始善終。

知曉元載“浮云不久長”的不止王韞秀。據(jù)《唐詩紀事》，一天元載上早朝時，有人獻上詩作苦求他過目。元載讓隨從收下，表示到宰相辦公場所政事堂再讀。那人便自行朗誦，“城東城西舊居處，城里花飛亂如絮。海燕銜泥欲下來，屋里無人卻飛去”，向元載描述了一幅家破人空的凄慘畫面。那人讀詩后，倏忽不見。此事雖荒誕不經(jīng)，但亦可看出時人對元載危局已經(jīng)洞若觀火。

代宗對元載所作所為亦是圣明燭照，只是“以其任政日久”，欲全君臣之分。代宗先單獨和元載談話，“深誡之”，讓他及時收手，但元載“猶不悛”。代宗只能于大歷十二年（777）三月將其拿下處死，其妻王韞秀和三個兒子同被賜死。

元載落馬后，家產(chǎn)充公。府邸被分配給京城百官辦公居住，金銀細軟均分各部門中高級官員。百官從代宗對元載的反腐中獲得了極大的物質實惠，朝廷因此風平浪靜，沒有出現(xiàn)大的人心波動。

充實財政：岑參為張秘書送行，寫的是劉晏打通漕運

元載雖因貪腐落馬，但他在相位上時向代宗舉薦了理財能臣劉晏。代宗任用劉晏修復從江淮向長安運糧的漕運通道，進行鹽業(yè)改革，增加鹽稅收入，度過叛亂平定之初的嚴重經(jīng)濟困難。

安史之亂后，漕運廢弛，運輸成本直線上漲，導致關中地區(qū)一斗米賣到一千錢，而貞觀年間一斗米才三四錢。劉晏負責從江南到河南的漕運事務后，在實地勘測水情的基礎上，重新疏通河道，將漕運航線劃分為長江、汴水、黃河、渭水四個河段，完善分段運輸；變水陸聯(lián)運為全程水運，變私人承辦為朝廷操辦，重新打通了從江南到關中的輸血大通道，運糧成本大幅下降，長安糧價很快被平抑。當?shù)谝慌罴Z運到長安時，代宗親自派皇宮衛(wèi)士敲鑼打鼓，赴東渭橋碼頭迎接，并派人傳口諭“卿，朕酂侯也”，將劉晏比作賢相蕭何。

岑參的好友張秘書曾在劉晏手下任轉運租庸鹽鐵常平使判官，幫助劉晏開通汴水。赴任前，岑參為好友送別，寫下《送張秘書充劉相公通汴河判官便赴江外覲省》。詩中“劉公領舟楫，汴水揚波瀾”，即指劉晏打通漕運之事。陳寅恪先生曾有言：“唐代自安史之亂后，長安政權之得以繼續(xù)維持，除文化勢力外，僅恃東南八道財賦之供給?！倍说厘X糧賦稅的北上轉運通道，走的就是劉晏重新疏通的漕路。正如岑參詩所言，從此“萬里江海通，九州天地寬”。

代宗任用劉晏對漕運制度的深度改革，不僅解決了關中糧荒，更是重新溝通南北經(jīng)濟，打通唐朝戰(zhàn)后經(jīng)濟復蘇發(fā)展的任督二脈，進而重構財政體系，為大唐實現(xiàn)中興、再次延續(xù)一百多年奠定了財經(jīng)基礎。

代宗通過整治邊患、安撫藩鎮(zhèn)、鏟除權宦，初步收拾了唐朝在安史之亂后滿目瘡痍的舊山河，頗有一番作為。此時的唐朝，局面復雜，百廢待興，正當代宗要繼續(xù)重整江山時，卻在大歷十四年（779）五月十三突然染病，并且病情迅速惡化，八天后即五月二十一就駕崩歸天。

由于病得突然，代宗在內(nèi)政國防上的許多設想沒有來得及實施，對后事也沒作出安排。好在太子李適已經(jīng)37歲，年富力強。而這個早過而立、年近不惑的新皇帝在即位后的所作所為，卻在歷史上引起極大爭議。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