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笑冰

襲人姓花，本名珍珠?！皩Ｔ跐庠~艷賦上作功夫”的公子哥兒寶玉讀到一句古詩“花氣襲人知晝暖”，于是給她改名襲人。

作為寶玉怡紅院中丫頭第一人，襲人一出場，曹雪芹就寫到：“賈母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彼坪踅o這個人物定了性，但這只是賈府高層眼中的襲人。

襲人對寶玉的起居飲食，非常經(jīng)心。寶玉都已經(jīng)是十幾歲的少年了，襲人還精心制作精美刺繡圖案的兜肚，給他睡覺時護著肚子防著涼；每晚寶玉睡前，她都要把寶玉那塊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玉用手帕包好，塞在褥子下，怕第二天戴冰著他的脖子；寶玉上個學，她要千叮嚀萬囑咐各種注意事項，提醒寶玉不要凍著了不要累著了；寶玉出門了，其他丫頭盡興游戲玩樂，唯獨她抓緊時間給寶玉做針線活，寶玉身上戴的用的哪樣舊了、哪樣該換了全是她在操心。不僅如此，襲人還總是自覺擔負起引導寶玉走正道的責任。寶玉天性不喜讀書，“成日在女孩兒隊里鬧”，襲人每每苦口婆心規(guī)勸，但絲毫不起作用。有一次，襲人回家探母，寶玉偷偷去看她，見到襲人的幾個表姊妹，大為贊嘆，想著要是她們也能在自己身邊陪著就好了。襲人抓住這個機會，騙寶玉連自己都要回家不干了，她們怎么可能來。為留住襲人，寶玉急得賭咒發(fā)誓以后什么都聽襲人的。襲人就此提出三、四條寶玉要改的毛病，寶玉自然是滿口應承，也自然是轉(zhuǎn)身就忘到腦后。

湘云來賈府玩，住在林黛玉房里，寶玉沒日沒夜找她們玩，晚上很晚還不肯回房，早上一醒來披上衣服就往黛玉房里跑，連洗臉梳頭都在那里解決了。襲人見狀，以慪氣不理寶玉、再規(guī)勸的方法，提醒寶玉“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jié)，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襲人的懂事，對寶玉的規(guī)勸引導，贏得了寶釵對她的刮目相看，贏得了王夫人的重用“提拔”。襲人對主子的克盡職任，也贏得了湘云對她等同于姊妹般的友誼，襲人可以請湘云替自己做寶玉的針線活，湘云每次到賈府玩，必定專門去怡紅院看襲人，送給襲人的禮物和送給其他姊妹們是一樣的，可見兩人關系之好。

襲人與人相處，能謙讓肯助人，這兩點和寶釵很像，讓人感覺如沐春風。香菱和其她女孩子玩耍，把身上裙子弄臟了，怕受薛姨媽數(shù)落，剛巧襲人有件一模一樣的還未穿過，寶玉讓她拿來給香菱換上，她立刻拿來送給香菱。大觀園遣散唱戲的戲子，愿意留下來的芳官，一分進怡紅院就得到寶玉的喜愛。一次和寶玉在一起被襲人晴雯碰到，書中寫到：“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額上，說道：'你就是個狐媚子，什么空兒跑了去吃飯，兩個人怎么就約下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兒?！币u人忙打圓場為芳官排解：“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遇見了，說約下了可是沒有的事。”同樣的事發(fā)生在小紅身上，還只是給寶玉倒了一杯水，就被秋紋等大丫頭責罵侮辱。在和伶牙利嘴不肯饒人的晴雯相處時，襲人的大度有涵養(yǎng)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撕扇子那回，晴雯對著襲人又是揭短又是諷刺，她都不反唇相譏，更不對罵，而是“我就不多說，讓你說去”。但看到寶玉盛怒之下要立刻趕走晴雯，又回過頭來跪地懇求阻止。大家開玩笑嘲笑她是西洋哈巴狗，襲人也只是笑罵一句，并不著惱。

襲人一心都在照顧引導寶玉身上，對寶玉未來前途的關心緊張，不亞于寶玉的生母王夫人?？善屗顡鷳n的事發(fā)生了，寶玉對黛玉訴肺腑，最關鍵的幾句話卻是拉著襲人說的而不自知：“好妹妹，我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里，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捱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襲人這一嚇非同小可，她怕寶黛二人做出什么“不才之事”，心里想著“如何處治，方免此丑禍”。沒多久，寶玉挨了賈政一頓毒打，王夫人派人到怡紅院叫個人過去問話。襲人抓住機會，自己去了。但襲人并沒有一上來就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她非常慎重，因為牽涉到寶玉黛玉寶釵好幾個主子，弄得不好，她就等于膽大犯上。她并沒有順著王夫人的話頭，把自己也吃不準的，寶玉挨打是賈環(huán)挑撥的話坐實。試過王夫人口風后，話鋒一轉(zhuǎn)，她對寶玉挨打的必然性和必要性作了大膽陳述：“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教訓。若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做出什么事來呢”。這就比一味迎合庇護小主人的人見識高多了，正契合了王夫人的心思。接下來她建議，防患于未然，想個法子，把寶玉從大觀園里搬出去，避免每日和眾女孩兒親密接觸，尤其釵黛兩位是表姊妹。人人都知道，拉上寶釵，實指的卻是黛玉。這一番話，讓王夫人證實了自己一直以來的擔憂，欣慰寶玉身邊有這么個盡職穩(wěn)當?shù)难绢^，自己可以放心不少，王夫人由衷地把寶玉托付給了襲人。之后沒多久，就把襲人的待遇等同于賈府中的姨太太們，給她漲了月錢。

此時的襲人，在王夫人面前說話還是相當謹慎含蓄的，但后來就不一樣了：王夫人怒氣沖沖到怡紅院檢閱趕走好幾個丫頭，把平日愛和寶玉開玩笑的丫頭對寶玉說的話、做的事，絲毫不差指出來，她們賴都賴不掉，就像在怡紅院里裝了攝像頭一般。被趕走的都是晴雯之類有幾分姿色、比較聰明伶俐的，比如芳官，和晴雯一樣，也是個不懂斂藏自己鋒芒的人。芳官年齡小，長相、打扮都比別人好看些，也更聰明伶俐，怡紅院中的主仆都喜歡她，對她都很寬容寬待，襲人也不止一次維護幫助過她。王夫人整頓怡紅院，是“因竟有人指寶玉為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頭們不長進，教習壞了”?！坝腥恕?，這人是誰？所以寶玉納悶“誰這樣犯舌？況這里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著了？”并反問襲人：“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作者當然不會明寫是否襲人干的，不然就不是《紅樓夢》了，但有了前面的事件，讀者心里自然明白是誰告的密了。

《紅樓夢》中，除了偷平兒鐲子的小丫頭墜兒，只要是女孩兒，就都是清純美好的，作者自然不會把襲人的不堪直接寫出來，但他寫了寶玉的奶媽李嬤嬤罵襲人：“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為什么王夫人眼中“笨笨的”襲人，在同僚眼中卻會“妝狐媚子”？難道真的是王熙鳳認為的，這是李嬤嬤“老病又發(fā)了”愛排揎人？恐怕并不那么簡單?！氨勘康囊u人”會利用一件針線活，貶低黛玉“好一年的功夫，做了一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蓖瑯邮菍氂瘛皭奂t”的毛病，黛玉從沒有因這些事和他吵鬧過，只是提醒寶玉不要“帶出幌子來，讓人看見告到賈政那里大家又不得省心”。與襲人要挾寶玉自己要離開他，規(guī)勸寶玉“再不可調(diào)脂弄粉，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與那愛紅的毛病兒”相比，總感覺到小心眼的黛玉是堂皇正大，真正怕寶玉吃虧的，而襲人卻有假公濟私之嫌，其話語中濃濃的醋味，讓人有一種占寶玉為己有的感覺。

“心里只有一個寶玉”的襲人，最終卻沒能守在落魄了的寶玉身邊，而是嫁給了寶玉的朋友唱戲的蔣玉菡。雖然《紅樓夢》未完，讀者無從得知襲人是怎樣棄寶玉另嫁人的，但相信作者一定會設計一個襲人不得已而為之，順理成章另嫁郎的情節(jié)的。但這仍不能掩飾曹雪芹對這個人物的暗示，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寶玉生日，晚上眾女孩兒齊聚怡紅院玩“占花名”，這是除第五回通過判詞外，又一次預示每個女孩兒的結(jié)局命運。襲人抽到的是桃花，簽上的詩句是“桃紅又是一年春”。桃花在古時的寓意多與女子輕薄相關，“輕薄桃花逐水流”喻女子之性，“桃紅又是一年春”，暗喻女子琵琶另抱別嫁郎，結(jié)合第五回襲人的判詞“堪羨優(yōu)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襲人最終嫁給了一個唱戲的。以桃花作襲人的花語，是不寫之寫，作者對這個人物的看法昭然若揭?；剡^頭再看把珍珠改名襲人，實在大有寓意，“襲”人——當面寬容、幫助別人，背后打小報告。襲人在賈府高層看來，無疑是盡職的，在麝月、秋紋等和她關系較好的丫頭眼里有姐姐的風采，但對黛玉、晴雯、芳官等人來說，卻是會打小報告、陷害人的小人。

襲人給人敦厚老實，氣量大、肯吃虧的感覺，與之相處，輕松愉快沒有壓力。但這只限于行為上不搶她風頭，結(jié)局上不影響她高攀，那是可以相安無事，還可以得到她幫助。但如果風頭蓋過了她，地位高過了她，或者對她存在不利，那她暗地里用功夫置你于死地，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