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劉姥姥帶著孫子板兒一路闖關(guān),第一站過了看門的一關(guān),第二站過了周瑞家的一關(guān),第三關(guān)就要見正主了。 她在家里與女兒女婿商量著是要見王夫人的,不過周瑞家的建議她還是去見一見王熙鳳。應(yīng)該說這是個很厚道的建議,一方面降低難度,另一方面王熙鳳是實權(quán)派,見了王夫人不見她,打秋風(fēng)之事不一定搞得定。 這就好比過去坊間常說的,去一個單位辦事,找局長、副局長未必就好使,實際上應(yīng)該先把處長、科長搞定。 那就去見王熙鳳吧。不過,與鳳姐打交道,那就不像跟看門的和周瑞家的打交道了,那是很不容易的??疾靹⒗牙岩婙P姐的整個過程,我覺得可以概括為“三個不容易”。 01見面不容易王熙鳳在書中首次正式亮相是林黛玉初進榮國府之時,那時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押后出場;如今劉姥姥待見王熙鳳,就更不容易了。 首先是聽起來難接近。 先是周瑞家的向她勾勒出王熙鳳的形象:
她的介紹與她的女婿冷子興向賈雨村介紹賈府情況的話遙遙相應(yīng)(也許信息來源就是她這兒),可以讀出王熙鳳年紀(jì)輕,行事老練,人極漂亮,又富心智口才,真是完美。 當(dāng)然,周瑞家的也說了她明知“告訴不得”而又“忍不住要告訴”的一個信息:對下人管得太嚴(yán)。 而所有的介紹里,大概也只有這最后一句劉姥姥最有印象,前面的介紹讓她感覺大有希望,而最后一句卻令她內(nèi)心打突:對下人很苛刻,那看到我這鄉(xiāng)下老婆子會不會更不放在眼里,不肯幫忙? 你看,第一步,劉姥姥就感覺到這鳳姐恐不好相處。 其次是很忙。 據(jù)周瑞家的介紹,王熙鳳一天之內(nèi)難得有空閑時間: “快走,快走。這一下來他吃飯是個空子,咱們先趕著去。若遲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難說話。再歇了中覺,越發(fā)沒了時候了。” 要找鳳姐,只有她吃飯時一個空當(dāng),這見一面,可真夠難的。 再次是鳳姐之前有平兒。 平兒是王熙鳳的“心腹通房大丫頭”,是賈璉的小妾,等于是王熙鳳的貼身秘書,所以見著王熙鳳之前,周瑞家的先帶劉姥姥見了平兒,把“劉姥姥起初來歷”都說明了,還強調(diào)劉姥姥“當(dāng)日太太是常會的,今日不可不見”。 可以想象,如果平兒覺得不合適,她完全有權(quán)力就此把劉姥姥給打發(fā)了。 當(dāng)時劉姥姥見了平兒,一看她“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就以為她是王熙鳳,經(jīng)周瑞家的介紹,才知道“不過是個有些體面的丫頭”,這里邊從緊張到稍微放松的感受,我們都能感受。不過,大家可不要以為劉姥姥是輕視平兒,她只是感到,這王熙鳳可真的太難見著了! 02聊天不容易不過平兒是個厚道人,所以她那一關(guān)不算一關(guān),接著就是要見王熙鳳了。跟鳳姐聊天那也是很不容易的。 首先,聊天之前先劃清距離。看看王熙鳳怎么見劉姥姥的:
你看鳳姐的氣派,她是真沒看見劉姥姥嗎?我想不是的,她是“顯得”沒看見。那她至于在一個鄉(xiāng)下老婆子面前這樣擺譜嗎?其實不是鳳姐故意擺譜,她只是習(xí)慣了,要以此營造一種距離感。 等她“看到”,并“滿面春風(fēng)地問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說”,劉姥姥早已在趴在地上“拜了數(shù)拜,問姑奶奶安”了。 沒錯,鳳姐刻意要把對話的前提安排好:我在上,你在下,咱們身份是不一樣的。然后才開始聊天。 其次,聊天之中要“以實應(yīng)虛”。王熙鳳聊天是很客氣的,說親戚們不太走動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厭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dāng)我們眼里沒人似的”,聽劉姥姥說“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了這里,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她又說“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做了窮官兒,誰家有什么,不過是個舊日的空架子。俗話說'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呢,何況你我”。 聽起來很實誠,實際上基本是客套虛言,如果當(dāng)真了,回應(yīng)稱“社會上是在傳言賈府眼里沒有窮親戚”,以及“賈府的確是靠舊日的窮架子過日子”之類,那可就完蛋了。 幸好劉姥姥是有生活智慧的人。她的智慧就在于牢記此來“打秋風(fēng)”使命,是窮親戚向闊親戚求施舍來的。所以她就是老老實實“以實應(yīng)虛”,告訴鳳姐,不是你們不與窮親戚來往,而是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今天來呢,“不為別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連吃的都沒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沒個派頭兒,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 一句話:我們實在是窮得過不下去了,所以前來投奔你了。 其實從講話技巧上來講,王熙鳳與周瑞家的都覺得劉姥姥的話不太妥帖,特別是“你侄兒”一語,聊天結(jié)束后周瑞家的就說劉姥姥怎么開口就是“你侄兒”,“便是親侄兒,也要說和軟些。蓉大爺才是他的正經(jīng)侄兒呢,她怎么又跑出這么一個侄兒來了”。 不怪周瑞家的抱怨,劉姥姥固然是想拉近關(guān)系,可是,榮國府的璉二奶奶王熙鳳,怎么可以成為貧下中農(nóng)王狗兒的姐妹、板兒的姑媽呢?雖說也就是一種稱呼,卻也免不了有拉低鳳姐身份之感。 然而,盡管王熙鳳也覺得這姥姥“不會說話”,但是她并沒有不開心,只是讓她“不必說了,我知道了”。 按鳳姐的聰明,她是不會到現(xiàn)在才“知道”劉姥姥此來的大概用意的,她也不過是陪著扯上幾句話,而在寥寥數(shù)語間,我們可以得到一個信息是她與劉姥姥的距離在拉近。 鳳姐是個極聰明的人,而極聰明的人往往不喜歡別人跟她耍心眼。所以像劉姥姥這樣“不會說話”(當(dāng)然,當(dāng)劉姥姥第二次進榮國府時,鳳姐會刷新對她的認(rèn)識),她反而滿意。 于是她關(guān)心劉姥姥有沒有吃過早飯,劉姥姥又老老實實回答“一早就往這里趕咧,那里還有吃飯的工夫咧”,然后就安排了一桌子豐盛的早餐。這是劉姥姥憑實誠得到的第一個好處。 03要錢不容易第二個好處,當(dāng)然就是要錢了。 但與安排一頓飯相比,要錢更沒那么容易了;畢竟,一頓飯可以是開始,也可以是結(jié)束。 所以吃了飯后的劉姥姥,其實也是經(jīng)歷了一番曲折的。 當(dāng)時王熙鳳要周瑞家的去請示王夫人,結(jié)果是王夫人沒空接待,并全權(quán)委托鳳姐相陪,以及“沒甚說的便罷,若有話,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樣的”。 周瑞家的特別厚道,把這句話的先后說了兩遍,還向劉姥姥遞眼色,以讓她明白,要打秋風(fēng),鳳姐就是正主了。 劉姥姥的心理障礙問題不大,畢竟前面也已經(jīng)露了底,并且此來目的她牢牢記著呢,關(guān)鍵是,當(dāng)她“忍恥”要說出“論理今兒初次見姑奶奶,卻不該說”的話時,她應(yīng)該有兩次“艱于呼吸”的時候。 第一次,當(dāng)她正要把上門“打秋風(fēng)”的來意說明,正好賈蓉來了。 來了就來了吧,先接待一下賈蓉再說也正常。只不過,在劉姥姥心里恐怕會有點打鼓,因為說實在的,說這種求人施舍的話也是需要勇氣的,何況是在這賈府重量級人物面前?剛鼓好勇氣要說,突然叫停了,也許真讓人擔(dān)心“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呢! 再者,前面有人來找鳳姐,鳳姐的態(tài)度是“我這里陪客呢,晚上再來回。若有很要緊的,你就帶進來現(xiàn)辦”,顯得相當(dāng)看重劉姥姥這個客人;現(xiàn)在二門上小廝們一報告“東府里的小大爺進來了”,鳳姐也不問有沒有“很要緊”的事,馬上讓劉姥姥“不必說了”。 在賈府中人那里,這毫不奇怪,因為賈蓉可不是一般人,而鳳姐與賈蓉關(guān)系是親善的,當(dāng)然是有優(yōu)先權(quán)的;只是在劉姥姥這樣不明就里的人,在這個當(dāng)口,讓她不要說了,對比之下,可就讓她有點不踏實了:她是不想讓我說出口嗎? 還好,鳳姐并不是這樣的意思。 但還有第二次。 這一次,鳳姐已經(jīng)找機會向周瑞家的問明白了王夫人完整的說法和態(tài)度:
王夫人首先否認(rèn)了是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親戚,只不過當(dāng)年王狗兒祖上高攀而已。就是說,嚴(yán)格講不是窮親戚富親戚的事,而是其實算不上什么親戚。 聽了這意思,王熙鳳就有數(shù)了,對劉姥姥說了一番話,叫劉姥姥聽著就像坐了過山車似的:
下面我們順著鳳姐的話理一理劉姥姥的心理變化: 鳳姐先說親戚之間本來就該照應(yīng)。聽到這話,想必劉姥姥是心頭一喜; 鳳姐接著說家大業(yè)大事情煩雜,太太一時想不到。想必劉姥姥是表示理解,覺得這回太太想到我們這路親戚了(她可不知道王夫人已經(jīng)把這層關(guān)系否定了),有門了; 鳳姐又接著說她如今管事,只是作為晚輩更加不清楚。想必劉姥姥會想,現(xiàn)在姑奶奶知道來得及;她又是管事的,此行更加有戲了; 但鳳姐緊接著來了個急轉(zhuǎn)彎,居然用上了劉姥姥的臺詞:艱難。書上說得明白,劉姥姥聽到這里時,原先喜滋滋的感覺來了個垂直下落,“只當(dāng)是沒有,心里便突突的”,心跳急劇加速?。?/span> 幸好,鳳姐緊接著又來個急轉(zhuǎn)彎,告訴劉姥姥,盡管家道這么艱難, 也不會要她空手回去。這話應(yīng)該是拯救了正欲兩眼發(fā)黑的劉姥姥,還是有盼頭的!不過,此時她大概是覺得恐怕只能帶回些碎銀子了; 不料鳳姐一轉(zhuǎn)之下,繼續(xù)送她驚喜,直接許諾贈銀二十兩。在鳳姐那里這當(dāng)然是小意思,但在劉姥姥那寒薄人家可就意義巨大了,這意味著不僅這個年過得去,接下來一年都可以盤算盤算了。 朋友你看,要從王熙鳳這里求點好處,可真是不容易吧!不僅要有厚臉皮,更要有一顆強大的心臟。 不管怎么說吧,劉姥姥這次是不辱使命,帶著意外之喜回家去,為之后的二進榮國府打下了基礎(chǔ)。 關(guān)于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過程我們就聊到這里,適時我們再一起看看劉姥姥二進榮國府的始末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