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講高平陵事變的大結局。從之前與讀者朋友的交流中發(fā)現(xiàn),很多人對高平陵事變十分痛恨——痛恨到不愿看這段歷史,所謂“眼不見,心不煩”。沒錯,在高平陵事變中,司馬懿把政治玩家之陰毒,之狠辣,之無恥,發(fā)揮到了極致,擊穿了政治活動的底線,扒掉了政治斗爭的底褲,其赤條條的下流行為配上一本正經(jīng)的儒家標準像,為后世更下流、更無恥的野心家們,提供了鏡鑒。公元249年,正月初六,曹爽兄弟陪著皇帝曹芳,去高平陵祭祀魏明帝曹叡。一直稱病在家的太傅司馬懿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來,率軍占據(jù)洛陽武庫。據(jù)《三國志·曹爽傳》裴松之注引《世語》載,路經(jīng)大將軍曹爽府第,人吼馬嘶車輪滾滾,把曹爽的老婆劉夫人嚇壞了,她慌忙找到帳下守督,說,當家的不在,如今有人起兵,怎么辦?守督說,夫人不用擔憂。言罷,守督走上門樓,取弩裝箭,瞄準司馬懿,正要發(fā)射,手下將領孫謙拽了拽守督的袖子,說,天下事未可知!守督?jīng)]理,又要射擊,孫謙又阻止,這個動作重復了三次,守督最終沒有射擊,司馬懿順利通過。 【司馬太傅一躍而起】
衣賜履說:此處有些古怪,守督叫什么,我們不知道,但他的手下孫謙卻留下了名字。我個人認為,這個孫謙,大概率是被司馬懿給收買了。打個比方,如果我是孫謙,我攔住上級不讓弄死司馬懿,大約會說,老大,那個是太傅司馬懿誒,人家從門前走過,你一箭給射死了,恐怕會惹禍上身吧?我斷不會說出“天下事未可知”這樣的話來——只有知道司馬懿要搞政變的人,才可能作出這樣的判斷。另據(jù)朱子彥先生考證研究,魏晉時期的洛陽武庫,位于洛陽的東北角,曹爽府第位于武庫之南。而司馬懿家在洛陽永安里,位于洛陽東門。司馬懿要奪取武庫,勢必經(jīng)過曹爽家。司馬懿占領洛陽武庫,給手下兵士配備武器裝備。司馬師和司馬孚率軍占領司馬門(皇宮外大門),司馬昭率軍“宿衛(wèi)”二宮(皇帝和太后的住所)。洛陽城中部署妥當,司馬懿屯兵于洛水浮橋,阻擋曹爽回城。隨后,司馬懿向魏帝曹芳上奏書說:當年,我從遼東回軍,先帝把陛下、秦王(曹詢)和我,叫到御床跟前,拉著我的手臂,深為后事憂慮。我對先帝說,高祖(曹丕)也曾向臣托付后事,臣是怎么做的,陛下都親眼見到;請您不要再擔心了,萬一發(fā)生不測,臣自當以死回報陛下的囑托。當時,黃門令董箕等人,以及旁邊侍候湯藥的人,都是親耳聽見的。如今,大將軍曹爽,背棄先帝的遺命,敗亂國家制度;在內則舉止僭越,對外則拔扈專權。破壞軍營編制,把持中央禁軍(指撤編中壘營、中堅營,士兵劃歸曹羲)。重要崗位,安置的都是他的親信。殿中宿衛(wèi),全都換成新人,以前的老人兒,都被他趕了出去。這么做是為什么呢?因為曹爽打算圖謀不軌!曹爽及其黨羽相互勾結,恣意妄為,一日甚于一日。曹爽又委任黃門張當為都監(jiān),探察陛下的情況,挑撥陛下和太后的關系,傷害骨肉親情。天下洶洶,人懷危懼,陛下現(xiàn)在只是暫居寶座之上,豈得久安呢!這可不是先帝將陛下托付給老臣的本意啊。臣雖老朽不堪,怎敢忘記以前說過的話?當初,正是因為有趙高攬權,秦朝才會滅亡;呂氏和霍氏被及早誅滅,漢家江山才得以永固?,F(xiàn)在,正是陛下看清形勢,臣擔負起受命之托的時刻。太尉蔣濟、尚書令司馬孚等人,都認為曹爽已生出無君之心,他們兄弟不宜再掌管禁軍、擔任皇家侍衛(wèi),我把這些意見上奏皇太后,皇太后命令我按照奏章實施。我已命令主管官員及黃門令罷去曹爽、曹羲、曹訓的官職和兵權,以侯爵的身分退職歸家,不得再陪侍皇上身邊。如敢逗留,就以軍法處置。臣強撐病體,屯兵洛水浮橋,以防意外發(fā)生。衣賜履說:司馬懿的這份兒奏書,乍一看,把曹爽說得跟反賊似的,實際上沒有任何實錘證據(jù)。你司馬懿說曹爽有不臣之心,而現(xiàn)在皇上就在“有不臣之心”的曹爽手里,你竟然發(fā)兵干曹爽,你就不怕曹爽加害皇上?究竟誰有不臣之心,明矣。另外要注意的是,司馬懿雖然把曹爽之罪說得很重,但處理意見則僅僅是讓曹爽退職回家,這種舉重若輕的方法,與攻城而不圍的效果是一樣的,化解曹爽作困獸之舉。司馬懿的奏書到了曹爽大營,當然是曹爽先過目??催^之后,仿若晴空霹靂,曹爽當即就蒙圈了。李勝幾天前還去見過司馬懿,說那老家伙路都走不穩(wěn),喝口粥都潑一身,眼見活不成了,怎么突然之間占了洛陽城!還要免了我們兄弟的職!曹爽不知該怎么辦,也不敢把奏書呈報給魏帝曹芳,只好先把皇上留于伊水之南過夜,下令部隊砍伐樹木,構筑“鹿角”工事,征調數(shù)千名屯田兵士為護衛(wèi)。司馬懿這邊兒,則派人給皇帝送溫暖。他對老弟司馬孚說,陛下在外,不可以露宿荒野,你督促下面,給陛下送去帳篷、帷幔,以及宮里的一應飲食。緊接著,司馬懿大打攻心戰(zhàn),派出各種說客勸降曹爽。先是派侍中、高陽(河北省高陽縣東)人許允和尚書陳泰(陳群的兒子)去勸說曹爽,然后又派曹爽的親信、殿中校尉尹大目去告訴曹爽說,太傅司馬懿指著洛水發(fā)誓,只是免去你們兄弟的官職,不會要了你們的性命。太尉蔣濟也給曹爽寫了親筆信,拍著胸脯保證,只要你們投降,人身安全不用擔心。【曹爽:為之奈何!】
正在曹爽猶豫不決之時,大司農桓范從城中逃出,加入曹爽陣營?;阜妒桥鎳?/span>江蘇省沛縣)人,曹家是譙縣(安徽省亳州市)人,譙縣屬沛國,所以桓范和曹爽算是老鄉(xiāng)。因為有這一層關系,所以曹爽平日對桓范相當禮遇,但關系并不是太親近。司馬懿起兵時,以郭太后的名義下令,想要讓桓范擔任中領軍之職?;阜洞蛩憬邮苋蚊?,但他的兒子勸阻說,皇帝就在城外,您不如出南門去投奔。于是,桓范決定出城,來到平昌門(洛陽南城西頭第三門)時,城門已經(jīng)關閉。守門將領司蕃是桓范舊部。桓范把手中的版牒向司蕃一晃,說,有詔書召我前往,趕緊開門。司蕃說,老領導,還是讓我看一下詔書吧。桓范立即大聲呵斥說,你小子還是不是我?guī)У谋??怎敢如此對我?司蕃礙不住情面,只好打開城門?;阜冻龀且院?,回頭對司蕃說,太傅圖謀叛逆,你還是跟我走吧!司蕃步行追趕不及,只好在道旁躲避。司馬懿得知桓范出城,對蔣濟說,智囊過去了!蔣濟說,桓范確實很有智謀,但駑馬戀棧豆,曹爽是不會采納桓范的計策的。衣賜履說:所謂“駑馬戀棧豆”,意思是劣馬貪戀馬房的草料,而不肯有所行動。那么,究竟什么是曹爽的“棧豆”呢?關于桓范,史書頗記錄了他一些不怎么長臉的事跡,讓人感覺這廝“人品有問題”。司馬懿本打算任命桓范為中領軍的事兒,我個人認為不真。桓范并非司馬懿嫡系,司馬懿斷不可能讓他擔任中領軍掌管禁軍。因之,桓范是聽了兒子的勸告才出城,也就需要打個問號了。桓范一到曹爽大營,立即建議曹爽兄弟,帶上天子,直奔許昌,征調四方軍隊勤王。曹爽猶豫不決,桓范就對曹羲說: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明擺著只能這么辦。你們平時讀了那么多書,都特么讀到狗腦袋里去了!你們家這般權勢的人,妄想當個平民,過老百姓的日子,做夢呢吧!一介小民,劫持人質,尚打算活下去。你們兄弟手里有天子,號令天下,誰敢不從!你的一支部隊,就在城南;洛陽屯墾部隊,也在城外,這些人都可以征召調遣?,F(xiàn)在前往許昌,中途不過只住一夜。許昌的武器庫,足夠武裝部隊,唯一需要擔憂的是糧食,不過,大司農的印章就在我身上,可以簽發(fā)征調。曹爽、曹羲兄弟,有如兩座石像,大眼瞪小眼,一直從初夜坐到五更。曹爽終于把手中的刀扔到地上,說,我想,太傅不過是想要我們兄弟的權力罷了,算了算了,我投降,仍不失為富家翁!于是,曹爽向曹芳報告了情況,并請曹芳下詔,免去他們兄弟的職務,以答復郭太后的詔令。曹子丹(曹真)何等人才,怎么生出你們這幫不成器的東西!老子這回受你們的牽連,要被滅族了!當曹爽跟隨皇帝車駕回城,并上繳大將軍印綬時,其主簿楊綜、司馬魯芝邊哭邊勸諫說:將軍您處在伊尹、周公的高位,手握大權,誰敢不從?一旦獲罪被罷免,即使想效仿李斯牽著黃狗去打獵都不可能了。如果挾天子前往許昌,倚仗帝王的威儀,號令天下,誰敢不聽從您呢!如果放棄這個決策而束手就擒,那就相當于伸出脖子讓人砍啊,豈不令人痛心!曹爽兄弟到家之后,司馬懿派人從洛陽縣征民夫八百人,把曹府團團圍住,日夜看守。在曹爽家的四個角各起一座高塔,讓人在高塔上監(jiān)視曹家的一舉一動。曹爽跟屋里呆著無聊,就拿著彈弓到后園去打鳥。塔上立即有人高喊,故大將軍向東南去了。曹爽只好進屋,塔上之人又高喊,故大將軍回到堂內。弄得曹爽愁悶不已,不知如何是好。衣賜履說:司馬懿是真特么壞啊!以儒術立身百余年的河內溫縣司馬家,就培養(yǎng)出這么個貨!我雖然一貫認為,從政治邏輯的角度看,權力場上的斗爭,什么事兒都有可能發(fā)生,但這么下做、近于潑婦罵大街、扯頭發(fā)、撕衣服的腌臜事兒也干得出來,其目的就是要讓人斯文掃地,讓人顏面無存,誅人先誅心。司馬懿之沒有底線,此即為一例。【請孔明出來罵一罵這廝!】
曹爽和兄弟們商議,不知司馬懿究竟想要干嘛,就給司馬懿寫了一封信加以試探,意思是家里沒糧食了,太傅你看怎么辦。司馬懿回信說,不知道你們缺糧啊,我已經(jīng)下令給你們送米一百斛,還有肉脯、鹽豉、大豆。東西很快就到了,曹爽兄弟覺得既然司馬懿能夠給他們提供食品,大約并不想要他們的命吧。正月十日,有關部門奏報,黃門張當私自挑選宮中的美女送給曹爽,他們之間可能有奸謀。于是逮捕了張當,交廷尉審訊。張當交待說:曹爽與尚書何晏、鄧飏、丁謐,司隸校尉畢軌,荊州刺史李勝等人陰謀反叛,他們打算三月中旬起事。人證、物證俱在,口供翔實嚴密,一場驚天謀反被扼殺于搖籃之中。曹爽、曹羲、曹訓、何晏、鄧飏、丁謐、畢軌、李勝,以及桓范等人全部逮捕,與張當一道,以大逆不道的罪名上奏朝廷。為了顯示判決公正,司馬懿召集三公九卿及相關官員舉行廷議,專門研究此案。經(jīng)過形式上的討論,形成最終的決議:《春秋》之義,“君親無將,將而必誅”。曹爽作為宗室支屬,他家世代受寵,先帝握著他的手,把天下托付給他。然而,曹爽包藏禍心,有負顧命,與何晏、鄧飏,以及張當?shù)葓D謀神器?;阜杜c他們也為一黨,都屬大逆不道。衣賜履說:“君親無將,將而誅焉”,出自《左傳》,指臣對君、子對父不能冒犯、忤逆、作亂,甚至不能想,你只要想過,什么都沒做,也是大逆不道,即使是皇親國戚觸犯這條原則,也要依法處置。正月六日,曹爽兄弟陪皇帝去高平陵,司馬懿發(fā)動政變;七日上午,曹爽得知司馬懿指洛水發(fā)誓,不會殺他們兄弟,于是投降,回洛陽城;十日,司馬懿弄出一個太監(jiān)張當,證明曹爽兄弟打算謀反;廷議給曹爽兄弟定罪,應該也就在三兩日間的事兒。《晉書·宣帝紀》載,誅曹爽之際,支黨皆夷及三族,男女無少長,姑姐妹女子之適人者皆殺之。也即,凡曹爽兄弟、心腹及曹爽支黨中的男女老少,包括已出嫁的姊妹和女兒全被誅殺。司馬氏的行事作風,陰,毒,快,狠,嘆為觀止。剛指著洛水發(fā)誓放人一條生路,幾天之后,就炮制出一樁謀反案來,誅了人家的族,以儒家“仁義禮智信”自居的司馬懿,其道德上的沒有底線,竟至于斯!曹爽兄弟在政治上單純得如一張白紙,枉自他們在帝國頂層混了十年之久。十九日,曹魏帝國任命太傅司馬懿為丞相,加九錫,司馬懿堅決辭讓,不肯接受。司馬師以功封長平侯,食邑千戶,不久即升任衛(wèi)將軍。司馬昭率兵宿衛(wèi)二宮,也以功增邑千戶。不久之后,司馬昭任安西將軍,持節(jié),屯關中,為諸軍節(jié)度。由此,司馬昭成為擁兵一方,鎮(zhèn)守關隴的重要將領。衣賜履說:到了此時,司馬懿還要演戲。他知道對他的封賞再大,也不足以增加司馬氏的威權,所以,政治對手除掉之后,他就以辭讓封賞來表達儒家的謙遜美德。但是,對兒子們的封賞,則必須接受,這與“封賞不避親仇”沒有半毛錢關系。司馬懿已年近七十,萬一突然掛了,兒子們官微爵輕,如何接班?曹爽被誅三族之后,皇帝晉封太尉蔣濟為都鄉(xiāng)侯,蔣濟上書堅決辭讓,皇帝不準。蔣濟對自己誤信司馬懿的保證,引曹爽走入陷阱所扮演的幫兇角色,十分后悔,良心苦痛,終于一病不起。四月十九日,蔣濟去世。衣賜履說:在前面幾回,網(wǎng)友小白留言說:曹爽的認知和底線都是僅限于行政斗爭,司馬懿則是肉體消滅,這是他倆勝負的根本,跟互斗的內容無關。我以為還是相當中肯的。曹爽之失敗,除了在政治上相對幼稚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即蔣濟所言“駑馬戀棧豆”。我們可能都非常納悶,曹爽為什么這么挼?為什么不聽桓范的?皇上在手里,許昌有兵、有糧,夏侯玄在關中領兵,忠于曹氏的大臣多得是。為什么曹爽就挼了?一旦開打,曹氏兄弟的老婆娃娃,司馬懿可以一天殺一個,今兒送過來一條胳膊,明兒送過來一條腿,曹爽受不了啊。高祖劉邦逃命的時候,可以把親兒子親閨女往車下面踢。光武帝劉秀,親大哥被更始帝劉玄殺了,劉秀雖然晚上躺在床上蒙著被子痛哭,但白天跟人打交道,那可是談笑風聲。昭烈皇帝劉備,把老婆娃娃一扔,自己跑路,簡直就是家常便飯。就是魏武帝曹操,被張繡來個突然襲擊,也是騎了長子曹昂的馬才逃得一命,曹昂則死在張繡手上。經(jīng)常有人討論,司馬懿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打算奪取曹家江山的。 《晉書·宣帝紀》載,司馬懿內忌而外寬,猜忌多權變。曹操察覺司馬懿有雄豪志,又聽說司馬懿有“狼顧之相”,就想驗證一下。于是,找個機會把司馬懿叫過來,讓他走在前面,又突然叫他,司馬懿回頭,臉向著正后方,而身體并沒有轉動。也即是說,司馬懿的脖子可以自由扭轉一百八十度(現(xiàn)實中確實有這種人,大家可以百度查看,挺嚇人的)。古人稱此為“狼顧之相”,意味著這種人必定會反叛。另外,曹操還夢見三匹馬在一個馬槽上吃草料,預示著司馬父子三人,要奪曹家天下。曹操心下不喜,專門告誡曹丕,司馬懿非人臣也。但是曹丕和司馬懿關系很鐵,經(jīng)常護著,結果搞丟了曹家江山。【狼顧之相,吳秀波演得出眼神,演不了一百八十度的脖子】
曹操那個活閻王,如果真有殺司馬懿之心,早就殺了一百回了,豈會留給曹丕?這兩個小故事,顯然是后人附會的,給歷史增加點槽點而已。我個人認為,司馬懿萌生篡魏而代之的想法,其上限為何時,不好說,但可以確定的是,自從打算發(fā)動高平陵事變的那一刻起,司馬懿就打算篡位了。本來,司馬懿被曹爽排擠之后,正好順水推舟退居二線,算得上功德圓滿。但他沒有休息,而是處心積慮拿下了曹爽。不管他打的旗號是什么,本質上都是下定了篡魏的決心。因為,司馬懿深諳歷史,一旦拿下了曹爽,他就成了名符其實的權臣,權臣是沒有退路的,要么,像霍光那樣被誅族,要么,像曹操那樣取漢而代之,沒有第三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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