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作家王安憶在“文革”的時候曾插隊安徽,30年后,她方才寫下《蚌埠》,里面寫道:“我們從來不會追究我們所生活的地方的歷史。我們追究歷史的地方,總是那些與我們無關的,比如旅游地,或者某一處偶然的途經之地。”插隊的地方尚且如此,她所居住幾十年的城市——上海對她來說,就更加難以追溯了。她說:“現(xiàn)實生活占據(jù)了我們的注意力,所有理論性質的概念和歷史就都顯得虛無了,因而上海難以描述?!?/span> 更令人意外的是,作為一個旁人眼中標標準準的上海女作家,王安憶本人對上海和上海人并談不上“喜愛”,甚至有幾分排斥,她幾乎從不說上海話,也說得并不地道。她之所以選擇以上海來書寫,是因為走上職業(yè)作家的道路后,必須選擇一個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昨天,王安憶在復旦大學“滬臺大學生暑期嘉年華活動”的講座上分享了她的“上海經驗”,談她對上海是如何從感性認識走向更深層次的理性認識的。 “我們都是被保姆挑剔,被保姆培養(yǎng)的” 王安憶幼年來到上海后,跟著母親住進了淮海中路的一條新式里弄,生活了19年。新式里弄是鋼窗蠟地,前門是院子,后門是后弄廚房。弄堂有前后兩排房子,總共十幢,前排是單開間,后排是雙開間,兩大一小。而王安憶的母親卻選擇了雙開間中的一大一小,“生生地把獨立完整的一套(房子)拆散了”。 王安憶認為,這是她的母親對上海的建筑結構和生活方式略有隔閡。母親茹志鵑是作家,王安憶的父母都是南下干部,由解放軍南京軍區(qū)轉業(yè)來到上海?!八男愿窬褪且杂?、有盲目的理想,對上海的紙醉金迷有批判,也有羨慕?!彼麄円患疑顑?yōu)裕,卻不諳老上海人的種種優(yōu)雅規(guī)矩?!拔夷赣H對周圍人的看法很復雜,他們對我們家的看法也很復雜。他們覺得我爸媽比較懂黨的政策,所以遇到退休什么的問題會來我們家咨詢?!边@種新市民形象,與弄堂里的摩登青年、舊上海的大戶人家格格不入。而王安憶便是從這群弄堂鄰里們身上,建立了對上海最初的印象。 王安憶最先回憶起的是她這幢樓三樓的一戶人家?!八麄兪欠孔永镒罾献罘€(wěn)定的住戶,唯一一戶住整套房間的。他們是真正的上海市民,做過大戶人家的仆人,因此眼界很大的?!蓖醢矐浻浀盟麄兗业墓鲩T拿stick(拐杖)、抽雪茄,和藹卻威嚴地和其他人保持距離。他們家的外婆,“始終保持中產階層的姿態(tài),看不起我們這種新市民,卻總是跑下樓來指導我們的生活,看我們家具也不對,吃的也不對,告訴我們吃西餐不叫吃西餐,叫'吃大餐’?!蓖醢矐浾f,“她把我們帶入到一個新的世界?!?/span> 另一戶醫(yī)生家的保姆,也讓她印象深刻。“她是單獨開伙的,吃的要比她的東家還精致,用自己的碗,自己慢慢地在廚房里享用。”即便是王安憶自己家的保姆,也與家中的文化并不兼容?!拔覀冏屗形野謰屓阃竞屯跬?,她怎么都不肯,堅持叫先生、師母,我爸媽為此很糾結,覺得這樣叫好像馬上就要墮落了。我們都是被保姆挑剔,被保姆培養(yǎng)的。” “文革”中要強的上海人 “文革”來臨,新式里弄中的生活也受到了沖擊。而首先受到沖擊的,是那些衣著精致的摩登男女?!氨本┑?文革’可能更偏向官位等級,而上海的'文革’一上來就帶有貧富的偏見。在街上看到誰穿得最好看,就先把你衣服剪了,高跟鞋脫了。想想很滑稽,那時候滿街都是三輪車,因為穿得狼狽,只能坐車回家?!?/span> 王安憶家弄底做醫(yī)生的那一家,便遭到了這種待遇。老先生是滬上小有名望的兒科醫(yī)生,擁有西學背景,為人謹慎,但是他的兒女卻高調驕傲,一個個長得漂亮,穿著時髦?!坝绕涫抢洗?,老大是同濟大學建筑系的,還會吹大號,氣焰很高。我們弄堂里第一個被剪褲腿、脫皮鞋的人就是他。有一天他赤著腳,拎著鞋走過弄堂,幾個野蠻小鬼在身后起哄,但就是這種時候,他還氣焰不減,很有骨氣地和小孩子對罵,后來他們都退回去了?!?/span> 王安憶筆下的上海女人,常常不循規(guī)矩,自由開放而充滿危險。她心中的上海女人,則是有一股子硬氣的,“否則你就對付不了這個城市里的人和事情”。在王安憶家隔壁一幢樓的三層樓,老先生是協(xié)大祥綢布行主,老太太是浦東本地人,帶著一男二女住在弄堂里,長媳便是讓王安憶深深佩服的上海女人?!斑@家媳婦看起來很年輕很漂亮,后來聽說她是一個舞廳的舞女,長子在她19歲的時候就娶了她,但是家里一直不允許她進門,直到她生下第二個女兒。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在'文革’全家都癱瘓的時候主持了家里的事情?!蓖醢矐浻浀茫麄兗矣幸淮芜M駐了整整一周的紅衛(wèi)兵,“我從后弄廚房走過,看見她正在淘米,旁邊兩個紅衛(wèi)兵在問話,這種情況下她還正常地準備一日三餐,談話的時候那么淡定,穿著干凈,這種勇氣讓我驚訝?!倍聦嵣显谀且恢?,因為紅衛(wèi)兵的存在,整條弄堂都籠罩著沉悶和恐懼的空氣?!凹t衛(wèi)兵隨時能去他們家抄家,她聽說他們喜歡把墨水往床單上潑,就把墨水倒光,易碎的東西自己包起來貼好封條,集郵冊之類的就寄放到我們家來。緊張的氣氛下她仍然平和地操持日常生活,她還每天一早買菜,買菜回去路上打一缸淡豆?jié){回家慢慢喝。這就是上海女人的強?!?/span> 尋根運動是我,對上海認識的轉折 王安憶說,這些個人經驗限制了我對上海的理解,使得我對上海的理解只有感性。在她的印象中,上海的阿婆總是有幾分勢利眼,街上彌漫著消費主義的味道,而弄堂里流傳的故事永遠是市井八卦?!坝幸淮挝衣犩従又v了個市井氣的故事,很多年后才發(fā)現(xiàn),她講的是《遠大前程》,上海人就是有這種能力。”這樣的上海令王安憶多少有些排斥,何況在她心中上海方言也“難登大雅之堂”。然而當她選擇做一個職業(yè)作家,她最熟悉、最有書寫欲望的,依舊是上海。 尋根運動使王安憶對上海的認識發(fā)生了轉變?!拔以诿绹盍艘欢螘r間以后回上海,對自己的寫作很懷疑,回來正好碰到尋根運動,很激動?!?980年代,曾經的一批知青文學作家已經度過了不滿情緒的宣泄期,在對社會和歷史形態(tài)的反思之外,開始進一步思考更深層次的文化命題。山西作家鄭義騎著自行車沿黃河而下,韓少功發(fā)表《文學的“根”》,阿城在一座破房子中組織聚會,作家們紛紛尋找自己的文化根源。王安憶1970年去安徽插隊,1972年考入徐州文工團,卻對這兩個地方并不熟悉,她想到能尋根的地方,就是“我所生活的地方,上?!?。 1982年或是1983年,那個夏天,王安憶悶頭于圖書館和藏書樓,從一位老先生那里開來一張書單。書單上有《同治上??h志》、《報國上??h志》、《上海市大觀》、《上海輪廓》、《上海通志館期刊》、《上海研究資料匯編》、《上海舊話》、《上海閑話》、《上海生活》。面對龐雜的資料,王安憶一時無從下手,而那些書也并未能給她提供太多信息。 “這些東西沒有使我更了解這座城市,反而將我與它隔遠了?!倍@種疏離感,漸漸使王安憶對上海有了幾分好感。從某個時刻開始,“上海”在王安憶的筆下漸漸清晰了起來。 寫上海的三個階段,王安憶將自己的上海寫作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1980年寫的短篇小說《雨,沙沙沙》。這個故事講一個小姑娘,沒有決定和誰談戀愛,在一個下雨的晚上,有個男孩讓她坐上自行車,披上雨披,載著她回家。“那是一個很純潔的故事,有轉瞬即逝的觸動,故事發(fā)生在延安路上,夜晚的燈光造成奇異瑰麗的場景,那是青春的背景。但是我完全虛化了上海的形象,在這個階段,上海是故事的背景?!?/span> 第二個階段是《流逝》、《阿蹺傳略》?!斑@個時候我覺得上海已經比較清晰了,這個城市的外觀及面貌慢慢清楚,到了《好婆及李同志》的時候我就更有意識了?!读魇拧穼戀Y本家的少奶奶,在'文革’的艱苦歲月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不僅要相夫教子,還要主持家政,后來'文革’結束了她反而不習慣了?!北藭r,上海的話題還沒有浮現(xiàn),但那是王安憶作品中第一次出現(xiàn)上海人和上海人家。而在《好婆及李同志》中,她已經開始關注上海的新移民,“李同志是一個'占領者’,以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姿態(tài)進入上海。” 尋根運動后,王安憶并沒有直接書寫上海,而是先寫了以“文革”為背景的《小鮑莊》。但是她與上海的關系已經一步步深入,直到后來寫出眾人皆知的《長恨歌》。此后還有《富萍》,處理的已不是風花雪月、美人遲暮的老上海故事,而是截然不同的新上海。 如今,王安憶的寫作步入了新的階段。在她看來,比起曾經“波瀾壯闊”、無法穩(wěn)定寫作的年代,如今這一代作家才是真正的職業(yè)作家。而他們面對著很大的困境和局限,尤其是長期寫作時寫作素材的問題。“我很羨慕莫言、閻連科,他們有很豐富的生活,寫作時只要挖掘生活中的一角就可以,而我的經驗相對簡單,在和平年代尤其如此。我們的類型文學缺乏發(fā)展,因此對職業(yè)作家來說困難更大?!蓖醢矐浾f,她個人的解決方法是,通過觀察生活積累素材,并與內心經驗結合,“雖然外部經驗停止了,但是內心經驗還在不斷滋生,這樣能夠不斷寫作?!?/sp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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