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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度劉郎

 蔡德林隨筆 2022-05-06 發(fā)布于江蘇省
給人家孩子取名很麻煩,你絞盡腦汁、搜索枯腸取了一個,人家往往不說行還是不行,而是要你再多取幾個看看。在他看來,他好不容易生了個孩子,得取一個天底下最好的名字才行,你反正也只是動動腦筋,又不費成本。而我卻窩一肚子火,給你取一個都已經(jīng)看你面子了,你還這么不知足,誰吃飯了沒事干,跟你這么玩。從前報社有個年輕編輯,叫劉學(xué)玉,生了個兒子,也要我為其取名。我脫口而出:“劉郎!”未曾想他居然沒有叫我再取幾個,還直接采用了這么個多少有點奇怪的名字。而今,劉郎都上大學(xué)了。

前些年我開始做深圳睦鄰文學(xué)獎的提名評委,看稿時看到一個叫劉郎的作者,特意點開,雖然不是我給取名的那個劉郎,但詩寫得很不錯,就推薦了上去,結(jié)果劉郎先生獲得了年度大獎,獎金五萬。那么短短的幾行,真算得上是字字千金了。不知道詩人劉郎之名所從何來,我當(dāng)年取這個名字,是取的“前度劉郎今又來”之意,這是一句唐詩。說起唐詩,很多人都推崇李白杜甫白居易,我也喜歡他們,但我更偏愛劉禹錫,“前度劉郎”就是劉禹錫的自況。

劉禹錫的故事很有趣,我盡量不掉書袋。我偏愛他,是因為他嫉惡如仇,錚錚鐵骨,永不屈服,永遠(yuǎn)取一個斗士的姿態(tài)。當(dāng)年在朝廷,他是一個改革派的猛將,他們的改革舉措利國利民,市里歡呼,民情大悅,但遭到權(quán)貴們的強烈抵制,這次彗星般耀眼而短促的革新,只搞了一百多天就宣告失敗,為首的被處死,劉禹錫被趕出京城,貶到朗州,也就是現(xiàn)今離我老家不遠(yuǎn)的湖南常德。其他被貶的人個個灰頭土臉,滿腹愁思與牢騷,他卻像沒心沒肺似的,在常德高歌一曲:“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你看看,到了秋天,草木凋落,詩人們總是順時而感,說一些西風(fēng)瘦馬、斷腸天涯的悲秋之辭,林黛玉在哭著葬花,還有更多的人在無病呻吟,這家伙仕途遇挫,竟然不悲反喜,說什么秋日比春天的早晨還美,秋高氣爽,鶴飛沖天,高天上都是滿滿的詩情畫意。

他還被貶到夔州,那可是窮山惡水的奉節(jié),他也是自得其樂,絕無愁苦。你看他在那里寫的詩:“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比舨皇莾?yōu)哉游哉,哪有有心思觀察少女們懷春時隱秘的心事。這一觀察不打緊,把人家少女看似無情卻有情的含蓄情感呈現(xiàn)了出來,像蒙娜麗莎的微笑,一不小心驚艷了千年。

他也曾被貶到安徽和州,就是馬鞍山下面的和縣。和州知縣見他被貶,故意刁難,先安排他住在遠(yuǎn)離繁華鬧市的城南江邊,他卻寫對聯(lián)曰:“面對大江觀白帆,身在和州思爭辯?!敝h又令其搬到北門河邊,面積由原來的三間減少到一間半。他還是嘚瑟:“垂柳青青江水邊,人在歷陽心在京。”知縣再將他調(diào)到縣城中部,而且只給一間只能容下一床、一桌、一椅的小屋。這下好了,劉禹錫這次不寫對聯(lián)了,而是寫下了千古名篇《陋室銘》,并請人刻上石碑,立在門前。開頭幾句你還記得吧:“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span>



最好玩的還是他的桃花劫。桃花很美,但在有些古人眼里,品味卻不高,杜甫就說“輕薄桃花逐水流”。劉禹錫被貶九年后,好不容易被召回長安。聽說玄都觀的桃花開得很好,就和朋友去觀賞,他看了卻愣勁勃發(fā),大筆一揮,諷刺當(dāng)朝小人:“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币馑际悄銈兯憷蠋祝磕銈冞@些無才無德的家伙,都是我走后才爬上高位的。詩寫得很解恨,但也馬上惹禍,他和他當(dāng)年改革派朋友又都被貶了,他的好朋友柳宗元這一次更是有去無回,死在了被貶之地柳州。

可是柳宗元卻并沒責(zé)怪這個害人害己的家伙,反而幫他說話,請求皇上不要把劉禹錫貶到太荒涼的播州(現(xiàn)今遵義),改貶連州(現(xiàn)今清遠(yuǎn)下面的連州市),皇上居然恩準(zhǔn)。他是歷史上被貶時間最長的詩人,長達(dá)二十三年。等他歸來,還是那么個牛脾氣,死不悔改的走資派。再游玄都觀,萬丈豪情又一次點燃:“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嘿嘿,我胡漢三又回來了,你們?nèi)四兀吭俣刃麘?zhàn),其奈我何!

劉禹錫的豪氣,是有才氣和正氣做底的。他二十一歲就考中了進士,人家白居易二十七歲時考了進士,還洋洋自得說自己少年得志:“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人家孟郊四十六歲才及第,還沾沾自喜說自己大器晚成:“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劉禹錫在這方面倒是沒怎么自炫自夸,但他的詩文卻也是獨步天下。一句“潮打空城寂寞回”,白居易看了都說后來的人無法寫了。

劉禹錫不僅是個詩人,還是個哲學(xué)家。哲學(xué)深奧,恕不贅述,但他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應(yīng)有其生命哲學(xué)支撐。垂垂老矣,他還說“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打不起精神來,也要“暫憑杯酒長精神”。不僅不向惡勢力低頭,也不對造化臣服,一輩子轟轟烈烈,呼嘯向前。生命的偉岸與尊嚴(yán),在他身上有集中體現(xiàn)。





他不像李白只會寫詩吹牛,他可是實實在在的干才。他在做蘇州知縣時,蘇州發(fā)生水災(zāi),饑鴻遍野。朝廷以為蘇州富庶,不管不問。他為民請命,據(jù)理力爭,終于得到許可,開倉賑饑,免賦減役,很快使人民從災(zāi)害中走出,過上了安居樂業(yè)的生活。蘇州人民愛戴他,感激他,把曾在蘇州擔(dān)任過刺史的韋應(yīng)物、白居易和他合稱為“三杰”,建立了三賢堂。

劉禹錫看上去一根筋,似乎全不管人情世故,其實他還是個柔情男子。他自己的母親去世,扶著母親靈柩回長安之時,驚聞柳宗元去世,立即趕赴柳州處理其喪事,并請韓愈為他寫墓志銘。柳宗元所有的詩稿在去世前都交給劉禹錫整理,其六歲的孩子也是劉禹錫收養(yǎng),視如己出,撫育成人。

斯人已矣,而劉郎尚在。我們的時代需要更多的熱血漢子,懷抱理想,不平則鳴,貧賤不移,威武不屈。如果你姓劉,要我給孩子取名,我可能還會脫口而出:“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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