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子野 子野觀史 2022-05-10 06:35

    1948年7月8日，敦坊阻擊戰(zhàn)。

    在落日余輝下，旅、團(tuán)、營指揮所設(shè)置就緒，連、排都領(lǐng)受了任務(wù)，戰(zhàn)士們已進(jìn)入防御陣地。一營擺在村西南阻擊下面的敵人。這里位置極為重要，三連面對西村東奎星閣游動的敵軍。那里地形高而復(fù)雜，非常有利于敵軍行動。顯然，這里是這次阻擊的硬頭任務(wù)。

    田營長展開軍用地圖，用紅鉛筆在奎星閣部位，重重地劃了一條曲線，手指前方對王樹森連長說，“你看！奎星閣地勢高，兩側(cè)渠道相連，前方又有數(shù)道支渠通向車輞村；開闊地里莊稼茂密，距公路較近，總之，地形對敵進(jìn)攻和防御都十分有利！要機(jī)動靈活，堅守陣地，決不讓他們從這里向北挪動一步！”

    連長王樹森時年二十三四歲，養(yǎng)育他的太行山賦予了他一付碩長的身材，臉膛黑里透紅，眉宇間透出一股英氣。三連的前身是由一支敵后武工隊和獨立營一個分隊合編而成的，他隨獨立營來到這個連，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中，在他指揮下，連隊打過無數(shù)次勝仗，建立過不少奇功。

    王連長用營長的望遠(yuǎn)鏡觀察了一下敵情，稍事沉默后，鄭重而響亮地答道：“請營長放心！我連保證完成任務(wù)！”

    對這充滿信心的回答，營長是非常滿意的。他了解他，信任他。入伍前，小王的父親在日占區(qū)活動，不幸被捕犧牲，房屋被燒毀。全家人被迫離鄉(xiāng)背井，四方流浪。倔強(qiáng)的媽媽在饑寒交迫中拉扯著他和弟妹們長大。六年前，送他參加了八路軍，叫他替窮人報仇。懷著強(qiáng)烈的階級仇，民族恨，他刻苦訓(xùn)練，英勇作戰(zhàn)，入伍第二年就入了黨，三次榮立戰(zhàn)功，再艱巨的任務(wù)交給他，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敢沖殺上去。前年在邊山攻打敵人一個堅固的梅花碉時，由于地形復(fù)雜，火力強(qiáng)大，不好接近，兩次派人偵察，都因負(fù)傷沒完成任務(wù)，早已急紅眼的王樹森搶過任務(wù)，機(jī)智靈敏地圍著碉堡轉(zhuǎn)了一圈，摸準(zhǔn)了進(jìn)攻通道。接著帶領(lǐng)幾名戰(zhàn)士，采取機(jī)動靈活的戰(zhàn)術(shù)，順利地接近敵堡，徹底消滅了敵人。把任務(wù)交給這樣的人，還有啥不放心呢？

    不過，營長還是鄭重地對他說：“別忘了，你的對手是閻匪裝備精良的王牌軍。同他們較量，光憑勇敢不行，要動點腦子，光憑老一套不行，要有點新花樣，要學(xué)會避敵之長，攻敵之短。”

    王連長胸有成竹地回答：“他洋玩藝再多也嚇不住俺，咱有這么多的土參謀和打不爛摧不垮的全連戰(zhàn)士，他龜孫兒們休想從俺陣地上溜掉一個?！?/span>

    新挖的防御工事里，散發(fā)著陣陣泥土的芳香。三連在隱蔽狀態(tài)下召開了緊急“諸葛亮”會，發(fā)動大家為打好這次阻擊戰(zhàn)獻(xiàn)計獻(xiàn)策。

    一排長觀察敵人動向，看到有的敵人還背著槍在陣地上走來走去，似乎還沒有穩(wěn)定下來，便提醒王連長，“能不能先給敵人一個下馬威！”一排長名叫馬三娃，因背闊腰圓，兩腿粗而長，站立如塔，行走如風(fēng)，大家送他一綽號“大洋馬”。別看他人高個大。腦瓜子一點不比別人差，歷次戰(zhàn)前的“諸葛亮”會上，十有八九是他頭一個發(fā)言。他的看法是：既然敵人要逃，心里肯定是虛的，何不趁其立足未穩(wěn)，沖殺上去，先打他個稀哩嘩啦！“嘿！言之有理，這叫出其不意，打他個措手不及！”贊成他意見的人頻頻點頭。他卻順手搶過連長手中的煙有滋有味地吸了起來，引起大家一陣笑。

    “不！不能性急，要摸準(zhǔn)敵人情況，要打有把握的仗，光知己不知彼那會自白流血的。”也有不同的意見，一時間，像油里爆豆般地炸開了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發(fā)表著自己的意見。戰(zhàn)前的干部、戰(zhàn)士都在開動著腦筋，都想為自己的連隊打一個漂亮的阻擊戰(zhàn)而出一個好點子……

    天，已經(jīng)黑了，伸手不見五指，激戰(zhàn)前的大地顯得十分安靜。只偶爾聽到遠(yuǎn)處傳來的犬吠聲，也可隱隱約約聽到敵人挖工事的嘣嘣聲響。

    連續(xù)幾個月的戰(zhàn)斗，天天夜里行軍，白天打仗，戰(zhàn)斗間隙只不過能休息一兩天，今天又急行軍百十里，王連長和戰(zhàn)士們一樣，疲倦己極，按理說該躺躺了，哪怕就在潮濕的工事里，打個盹也是心滿意足的，可他肩膀上壓著千斤重?fù)?dān)，哪里還有功夫眨一下眼皮呢？他倚靠在彈藥箱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塹壕前方，考慮著剛才“諸葛亮”會上一排長的意見。對呀！先給敵人一個下馬威，頭一招絕不能輸給敵人。我連陣地是敵人企圖突圍的口子，如堵不住，讓他沖上一里外通往太原的公路，那就不是溜掉幾個敵人的間題，很可能會使敵人千軍萬馬成批逃掉。一定得讓敵人先嘗一嘗我們的厲害！想到這里，他猛地站起來，鉆出隱蔽部，對各排陣地又仔細(xì)巡視了一番兒，告訴各排長，“敵人沖上來時，按預(yù)定方案打，二排先打，一、三排不要暴露火力！”

    剛回到指揮位置，王連長便聽到觀察哨報告：“敵軍大約一個連出動了”。話音剛落，敵人的重炮彈帶著呼嘯聲，接二連三地向車輞村西面，無具體目標(biāo)地亂砸過來。半個村子頓時煙塵滿天，一片火海，有的樹枝被削光了，有的房屋被轟塌了頂，有的穿透屋頂，直溜溜鉆到土坑里。瘋狂的敵人，將成噸鋼鐵傾瀉過來。

    炮轟剛稀下來，敵人便從渠里、莊稼地里鉆出來，黑壓壓一大片，有的端著槍，有的背挎著槍，還有的扛著子彈箱；大搖大擺、哼哼呀呀地晃了過來。愚蠢的敵人認(rèn)為我野戰(zhàn)軍還遠(yuǎn)在千里，現(xiàn)在阻他們的不過是少量地方武裝和民兵游擊隊而已，沒有力量也不可能擋住他們的退路的，因此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敵人越來越近。二排戰(zhàn)士們一個個怒目圓睜，有的把打開蓋的手榴彈緊緊握在手中，有的端槍準(zhǔn)準(zhǔn)地瞄向敵人，早已窩在心頭的仇恨，此刻化為熊熊怒火，打大仗、消滅更多的敵人、吃大塊“肥肉”創(chuàng)更大的戰(zhàn)績，是他們早有的愿望?，F(xiàn)在就只待連長一聲令下了！

    敵人距陣地只有百米之遙了，“打吧？”二排急不可耐地請示連長。

    “再放近點，不要急，沉住氣?！蓖踹B長壓低聲音回答，連頭都沒扭一下。

    只有20多米了?！按颍　彪S著連長一聲怒吼，手榴彈如同冰雹一般飛向敵群。轟！轟！轟！炸聲響處，敵人血肉橫飛，鬼哭狼嚎。這些所謂的“王牌”部隊，受到突然打擊，立即潰不成軍，亂作一團(tuán)，活著的拔腿就往回逃，跑得慢的，只怪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干脆把槍支輜重一甩，抱頭鼠竄。這時，我們的機(jī)槍、迫擊炮也怒吼了，都準(zhǔn)確地砸在亂哄哄的敵群里。硝煙中，敵人留下一堆堆尸體，狼狽地敗下陣去。敵人的第一次沖擊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擊退了。

    在零碎的冷槍聲中，營長奔過來：同志們打得好??！給了敵人一個下馬威，注意隱蔽，注意觀察！此刻，土連長冷靜地意識到：這樣的大仗剛開始，敵人是不甘心失敗的，很快會重新組織沖鋒，摸透敵人的情況至關(guān)重要。

    “二排補(bǔ)充彈藥，各排注意隱蔽觀察，敵人再上來會更加瘋狂！”他大聲地提醒大家。

    果然，不一會敵軍的重炮又一次雨點般地向陣地砸過來，青煙、塵土，沿塹壕前后飛揚起來，像云彩般一朵朵飄回空中。敵炮擊停止時，王連長抖掉滿身的泥土，抬頭看，陣地變樣了！不少工事被打塌了，塹壕邊沿布滿了魚鱗般密密麻麻的彈坑，幾名戰(zhàn)士負(fù)了傷。但同志們迅速修復(fù)好工事，包扎了戰(zhàn)友的傷口。三連陣地依然堅如磐石地聳立在敵人面前。王連長用電話向營長報告了陣地情況，營長清晰的回話在耳機(jī)里響著：“敵人用一個連的兵力，只摸清了你連一個小小陣地，我們幾個人掛彩，換來他百多人被殲，這可是賺錢的買賣喲！”接著又說：“但勝利時頭腦要冷靜，注意加固工事，觀察敵人動向……”

    “營長，你就放心吧！敵軍來多少，我們接收多少，保證打收條?！彪娫捓飩鱽頎I長爽快的笑聲：“好啊！王樹森，你越打胃口越大了，好！有你的?！?/span>

    過了不久，敵人更加密集、猛烈的炮轟開始了。一時間，陣地被埋沒在火海之中。

    冒著刺鼻的硝煙，王連長不顧通訊員小劉的勸阻，奔到前沿三排陣地布置火力。在震耳欲聾的炮聲中，他對著小炮手的耳朵大聲說：“聽到我的命令，先向敵群兩側(cè)和前方打單發(fā)！打單發(fā)！把敵人往中間趕，待敵聚攏，就狠狠地砸！給我狠狠地砸！”接著又拍拍機(jī)槍手楊潤根：“哪里敵人多，就往哪里打，槍口要靈活點，靈活點！”然后向三排長交代：“不管大股小股的敵人，聽到我'出擊’口令，你就帶反擊小組出擊，把龜孫子們?nèi)傻?！?/span>

    炮聲剛剛稀落下來，沖擊的敵軍已進(jìn)入戰(zhàn)士們的射程，這次上來的兵力確實不少，足有一個營，但個個卻都像是戰(zhàn)敗了的公雞，縮頭縮腦，貓腰弓背，被當(dāng)官的驅(qū)趕著，無可奈何地往前挪動著。當(dāng)距陣地百十米時，敵人突然分成兩大股，一股向北面友鄰連隊沖去，另一股直向三連撲來！在接近陣地50米時，沒等他散開隊形，只聽王連長一聲打，三發(fā)炮彈咣咣咣地在敵群周圍相繼開花。

    這下子，本來就不知所措的敵人，像屎克螂一樣地擠成了一團(tuán)?！皶r機(jī)已到！”王連長有力地一揮手，炮彈、手榴彈、機(jī)槍彈如急風(fēng)驟雨打到敵群中間。霎時，敵人倒下一大片。其余的拼命向北面那股敵人靠攏。王連長急令出擊，隨著嘀嘀嘀的沖鋒槍聲，反擊組利箭似地躍出塹壕，撲向敵群，一陣近距離掃射和肉搏，多數(shù)敵人橫尸田野，少數(shù)揀了條命的早已溜得無影無蹤。

    敵人的沖擊又一次被打退。車輞一線暫時安靜下來。

    “啊呀！連長你負(fù)傷了！”忽然通訊員小劉指著連長的頭部，急切地叫了一聲。王樹森摘下軍帽一看，原來帽子被彈片劃破了幾道口子。小劉迫不急待地在他頭上檢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并沒有傷口，才松了一口氣。他一屁股坐在彈藥箱上，嘴一噘：“連長，給你提個意見?！闭f著看了看連長的臉色，“槍炮一響，你就只顧四處跑著指揮，指揮位置在這里！沒個自覺性兒，別忘了，你是指揮員，全連的主心骨?！笨粗夤墓牡臉幼樱鯓渖?xí)慣地用軍帽擦了擦滿臉的塵污汗水。用手刮了一下小劉的鼻子“嘴噘得能掛三個油壺壺。好了，你的意見我接受，今后要增強(qiáng)自覺性，不過你別忘了。子彈見了我王樹森總是繞著彎兒走，頂多也就是擦去一點肉皮皮?！?/span>

    作戰(zhàn)進(jìn)展順利，連長的俏皮話也多起來。這時二排長、三排長來匯報戰(zhàn)斗情況。小劉一看他倆臉上喜滋滋的樣子，便知二、三排作戰(zhàn)順利，無甚傷亡。可是直到兩個排長匯報完情況走了，還不見一排長的影子，他的心頭不覺一緊，正要往一排陣地去，只見一班長匆匆趕來?！?#39;大洋馬’怎么啦？”王連長急忙問道。一班長說：“沒事兒，他褲子被彈片劃了個大口子，屁股蛋子都露出來了，小曹正縫補(bǔ)呢，叫我來匯報情況?！毙⑧圻晷Τ隽寺暋?/span>

    連長瞪了他一眼，但也忍不住嘴角往上一翹，笑了一笑，聽完班長的匯報，連長長長地舒展了一下身體，解開上衣扣子，用帽子唿哧唿哧地扇起涼風(fēng)來。他輕輕拍了拍了小劉的挎包，“小伙計，咱們來支煙抽抽”。這是連長心情高興時的老習(xí)慣，小劉心領(lǐng)神會地遞上一支，并替他點上火。王樹森閉眼咝咝地吸了幾口，睜眼見小劉正啃著土餅干出神兒。便順手把自己的水壺遞給他，“小劉，想家了？”小劉今年十八歲，去年入伍以來就一直隨部隊南征北戰(zhàn)，弱冠之年，怎不想家，想得很！但他卻機(jī)靈地反問連長：“你呢？”

    “我？哈哈，好啊，堿泊里丟石頭，濺了一身水，反倒問到俺頭上來了?！蓖鯓渖f著把煙屁股一甩：“好吧！俺先表白表白。古話里有句'無情未必真甚來？’”“真豪杰”?！皩郑沁@句話，俺娘受苦受累養(yǎng)大俺，怎樣不想呢？這不，她前幾天托人捎口信叫俺不要惦記她，好好殺敵立功，為受苦人爭下好日子，次次總是這樣叮囑俺。俺心想著娘這句話咱要比岳母的'精忠報國’還要金貴些，它是刺在岳飛背上的，可俺娘的話是刺在俺心窩里的，不徹底消滅蔣閻匪軍，沒臉回家見娘親呀！”

    王樹森雖然沒文化，但說出的話，有股實在勁兒，頗有感染力。小劉叫著來了神氣，像個吊脛猴子似的纏住他不放：“那俺未來的秀妮嫂嫂，對你有啥金貴話，快表白表白。”一聽此話，王連長臉上一陣紅暈閃過，推了小劉一把：“小毛孩子，人小心不小，啥都想知道。”其實，全連無人不曉：王樹森有一個模樣兒俊俏，雙手兒靈巧，心眼兒別提有多好的未婚妻，叫趙秀妮。但人們一問起她，連長總是一推六二五：“軍人打仗還顧不過來呢，誰顧及她去。”

    實際上，在他說這句話的神情中，分明又蘊(yùn)藏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深情厚誼。這一次，在小劉的一再糾纏下，王樹森竟破天荒地叫小劉看了看趙秀妮送與他的定親信物——繡花煙荷。在這個四寸見方的豆色荷包上，繡著一對鴛鴦戲水圖，其繡工之精細(xì)，用色之考究?？梢韵胍姷嚼C荷包人的聰慧和一片情深。小劉仔細(xì)端詳著還帶有連長體溫的這件精巧物件，感動地說：“連長，等太原一解放，你就立馬回去看看秀妮嫂……”

    轟！轟……就在這時，敵人的轟擊開始了，爆炸的火花和煙霧，又一次彌漫了車輞村，久久不散。

    看來，敵人的沖鋒又將開始，王連長珍藏好繡花煙荷包，放眼觀察了一下硝煙彌漫的陣地，只見戰(zhàn)士們早已荷槍實彈，嚴(yán)陣以待，個個像鋼澆鐵鑄般地釘在戰(zhàn)斗崗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