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軍前指接過老山防御作戰(zhàn)指揮權后，于1984年8月4日第一次組織工作組下部隊指導部隊換班和作戰(zhàn)。我隨軍副政委楊德富到老山94團，同行還有作訓處楊參謀和警衛(wèi)員小王。

    我們6點20分乘吉普車出發(fā)，穿越“死亡地帶”三轉彎，一小時后到了馬黑下面急造公路盡頭，我們開始步行。小路既窄且陡，有的路段盡是2尺左右高的土臺階。

    路兩邊到處是炮彈坑和被炮火摧殘過的斷木殘林。我們小心翼翼地踏著別人留下的腳印行走，生怕觸上地雷。途經馬黑、小平寨，于9點50分到達老山58號高地反斜面，這是當面越軍火力射擊的一處死角，94團指揮所就設在這里。由于天氣炎熱、山高坡陡，我們爬上來時已是大汗淋漓、氣喘吁吁。我深深感到，這么峭峻的老山，空手爬上來都這么艱難，118團的戰(zhàn)友冒著槍林彈雨僅5個多小時就將它攻打下來，經反復爭奪后又牢牢占領，這是何等偉大的壯舉！盡管穿插營失利，但作為一次成功的拔點作戰(zhàn)，它注定要載入人民解放軍的英雄史 冊。

楊副政委在團長陪同下視察老山防區(qū)△

    我們稍事休息了一會，在團長陳爾寬和副政委王宗昱陪同下，視察了包括老山主峰在內的兩個步兵營的陣地。

    老山海拔1422.2米，比高1292米，坡度一般為四五十度，接近主峰一帶為70度以上，地形復雜，山勢險峻，竹林密布，茅草叢生。它與東側的松毛嶺主峰662.6高地連成一片，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鉗制著我船頭地區(qū)，是敵我必爭的軍事要地。眼下的老山，從山腳到主峰，到處都是戰(zhàn)火洗禮的痕跡。中午沒有霧，站在主峰，視野十分開闊。朝東南方向望去，八里河東山、南盤江河谷，那拉口子，清晰可見。越南方向，能看出去二三十公里。用望遠鏡可以看到當面大、小青山越軍工事和活動著的越軍士兵。

    94團進入陣地的連隊，正在陸續(xù)進行陣地宣誓。軍前指要求我軍部隊接收陣地后，要普遍舉行陣地宣誓儀式。為此軍前指統(tǒng)一制定了《防御作戰(zhàn)誓詞》，內容是：

      “為了保衛(wèi)祖國四化建設，保衛(wèi)邊疆人民生命財產安全，保證兄弟部隊用鮮血和生命收復的陣地寸土不丟，戰(zhàn)斗中我決心做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堅守祖國每一寸領土，與陣地共存亡；永保堅貞的革命氣節(jié)，寧可以身殉國，決不當俘虜；遵守戰(zhàn)場紀律，堅決服從命令，一切聽從指揮，沉著果斷，孤膽作戰(zhàn)，英勇殺敵，爭當英雄，打出國威軍威，為我軍增添新的榮譽?！?/p>

老山守衛(wèi)戰(zhàn)士△

     40師最后一批回撒的官兵，以獨特的方式告別曾經浴血奮戰(zhàn)的陣地。我看見八九名官兵，個個頭發(fā)蓋耳，胡子遮嘴，顯然是兩三個月沒有理發(fā)剃須了。他們點燃收集起來的罐頭盒商標紙和香煙殼，往旁邊地上澆灑白酒，含淚呼喊著犧性的戰(zhàn)友的名字說：“再見了，戰(zhàn)友，安息吧?！薄澳銈兯h與老山同在！”“祖國人民不會忘記你們！“接著，他們齊刷刷站立，脫帽默哀，舉手敬禮，然后拭著眼淚依依不舍地離開陣地。

    下午15時回到團指吃飯，歡送120團團長和總參軍事學院來前線實習的代理團長回后方。一名自稱“小田”的戰(zhàn)士，交給我一首他創(chuàng)作的詩，托我贈給撤離陣地的部隊。詩的最后一段是： “親愛的戰(zhàn)友/你們放心地去吧/你們用鮮血奪回的陣地/我們要用生命來守衛(wèi)/我們將用視線編織一張網(wǎng)/網(wǎng)著祖國的安寧與繁榮?！贝韴F長看了這首詩，連聲說“好！好！”還說要帶回軍事學院去。

    飯后到2營營部和5連分別與官兵座談，了解情況。總的感覺是：部隊士氣旺盛，換班時能虛心向兄弟部隊學習，困難留己，方便讓人。分配任務時，都爭搶最艱巨、最重要的任務。6連2排原來是預備隊，大家很灰心，擔心打不上仗。后來上級把他們加強到擔負主要任務的5連，全排官兵上陣地后，沒日沒夜地挖工事、做方案、搞演練，堅決表示：人在陣地在，餐與陣地共存亡。座談中，官兵們也反映了一些間題，比如，這里白天陽光強，晚上霧氣重，飲水和熟食供應困難，毒蛇蚊蟲很多，人員容易生病，希望上級多配發(fā)藥品。連隊缺防潮被，5連是個加強連，173人，只接收了23床防潮被，雨衣丟失了一部分，也需要及時補發(fā)。

    晚上，在團指揮所的軍用帳篷里，我們聽取陳團長關于下一步作戰(zhàn)方案的匯報。周邊的電話鈴此伏彼起，值班的干部用電話處理各種情況。陳團長匯報過程中也處理了一個電話，4連發(fā)現(xiàn)一股敵人偷襲陣地，我方立即組織還擊，陣地暫時恢復了平靜，暫時還不知道敵人死傷多少。

    22時以后是炮戰(zhàn)。炮聲隆隆，響徹夜空。加上附近工兵連夜放炮炸石趕修公路，整個老山都在抖動。不時有越軍的炮彈落在不遠處炸響。

    23時10分，大青山方向738高地一股敵人企圖偷襲我陣地，師炮群指揮員接到前觀報告后，立即下令5連開炮，僅8分鐘，發(fā)射炮彈36發(fā)，首群覆蓋目標，殲敵28人。

    團政治處的禹兵主任和幾名干部陪我到附近連隊轉了轉，回指揮所后同政治處幾位同志交談。他們告訴我，上山后搭建我們現(xiàn)在所在的帳篷，刨土時創(chuàng)出了3具已腐爛發(fā)臭的越軍尸體。幾個連隊構筑工事時都發(fā)現(xiàn)了越軍尸體和武器。

    零點已過，我感覺有些疲倦，來到特務連過夜。連部在一片竹林里，用塑料布、樹枝和茅草搭了一個簡易棚。我和指導員張杰及另外2名戰(zhàn)士睡在一張簡易床上，人一坐上去就噶吱噶吱響，4人分兩頭交叉睡，仍然擠得翻不了身。

    當?shù)赜芯涿裰{：“三個老鼠半麻袋，四個蚊子一盤菜。”張杰提醒我，已有官兵睡覺時被老鼠咬傷耳朵、鼻子，我們要注意點。我對老鼠不大在意，盡管它們在床邊亂竄，只要不咬人就不管它。蚊蟲就討厭了，皮膚上抹了防蚊油也阻止不了它們咬人，一咬一個包，奇癢無比，抓了就破，破了就出水。

    忍受著蚊蟲的輪番侵擾，聽著漸漸稀疏的槍炮聲和周圍各種昆蟲的大合唱，我想著心事，想著身下這片焦土上剛剛發(fā)生過的拔點血戰(zhàn)。4次負傷、兩眼球被打掉一只打傷一只仍然摸爬著戰(zhàn)斗的史光柱，腸子被打出來后又塞進腹部、繼續(xù)奮勇殺敵、直至壯烈犧牲的張大權，與部隊失散后孤膽作戰(zhàn)、主動殲敵10多名的陳洪遠……官兵們的英雄壯舉猶在眼前。

     我?guī)缀跻灰箾]合眼。睡不著，索性起床，到周圍轉了一圈。不一會天亮了，楊副政委和楊參謀也起來了。由于用水緊張，加上戰(zhàn)場上沒有那么多講究，我們都沒有洗漱。楊副政委立即召集團里副政委王宗昱、參謀長何益廣和政治處主任禹兵，工作組聽取他們的匯報。

    94團7月27日晚上開始換班。先上來130多人，主要是團首長、機關人員和第一線的連、排、班長。按預備隊(3營)、1營、2營、機關和4連四個梯隊，先預備隊后前沿，依次換班。倒運人員1900多人，動用車輛124臺。開進都是按時到達。陣地交接比較復雜，為了保密和安全，都在夜間進行。摸黑行動，道路難走，大部隊上來，都是由第一批上來的班長下去帶上來的。干部責任心強，有應急措施，值班炮兵準備充分，敵動我動。最前沿的4連陣地，雙方團長都很重視，精心組織，終于順利換班。換班計劃雙方協(xié)商，以我為主。昨天12時，接了指揮權，也接了物資。彈藥比較全，輕武器彈藥3個基數(shù)，炮彈12個基數(shù)。如果2個師早一點協(xié)商，組織再周到一些，通信、后勤、指揮機關先換班，效果會好一些。

    在開進和換班過程中，團里注重進行五種革命精神和軍作戰(zhàn)指導思想的教有，學習軍區(qū)編印下發(fā)的《老山者陰山地區(qū)對越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宣傳教育材料》，學習英模事跡，激發(fā)官兵的愛國主義、革命英雄主義和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各級干部深入基層，為官兵排憂解難。干部與每個戰(zhàn)士都談一次心，深入細致地進行思想政治工作。目前的問題是：一些同志初次參戰(zhàn)，有恐懼心理、麻痹情緒；主峰上有2個營部、幾個連、9個炮觀，人員比較擁擠；3個營組成一個炮群，炮種不一，不好指揮。昨天要炮火，晚了半個小時；土質都是泥土，工事構筑困難，預制件工事的運輸也困難；陣地管理比較松，有的戰(zhàn)士不注意隱蔽，打炮也去觀看，晚上燈火控制不嚴。總的概括是士氣很高，經驗不足。楊副政委聽了匯報后作了指示，表示有些問題帶回軍前指統(tǒng)籌解決。

　　9時30分左右我們開始下山，去小平寨附近的94團3營檢查工作。

由于3營做預備隊，營長陳彪和教導員董久錫顯得情緒不大高。他們說，對于當預備隊，官兵有些想法：一、覺得吃苦多、流汗多，到時評功沒有份，只有苦勞沒有功勞；二、怕輪不上打仗，臉上無光；三、預備隊得到的物資保障少。我心里想，這是他們借下級官兵的嘴反映自己的思想。

    這兩人都是不錯的干部，特別是陳彪，作為我們軍的老軍長、軍區(qū)副司令員、老紅軍陳家貴的兒子，沒有高干子弟的嬌驕二氣，事業(yè)心很強，而且事事以身作則，身先士卒。打仗想到第一線沖殺，起碼說明他不怕死，想在戰(zhàn)場上建功立業(yè)，這是軍人最可貴的東西。離開3營指揮所時，我對陳彪說，我們的作戰(zhàn)指導思想里，有一句話是“長期作戰(zhàn)”，你還怕沒有機會嗎？他還是擔心撈不著仗打，請我為他們說說話。

    我們繼續(xù)下山往回走。剛過馬黑就下起了大雨，穿上雨衣也不管用，衣服濕透了，全身滿是汗水雨水。大家踩著泥濘的土路艱難前行，到了急造公路停車處，才乘上車。

三轉彎瀑布地段，拱橋上是瀑布。△

　　車子經過三轉彎，有一處瀑布，楊副政委覺得穿著一身又臟又濕的衣服塞在車子里不舒服，提出下車洗一下身子。軍前指沒有專門的洗浴設施，軍首長洗浴也同大家一樣，用水桶或臉盆接自來水沖洗，自然沒有在瀑布下沖洗痛快。但是，這一帶是越軍炮擊的重點區(qū)域，如果遭遇炮擊，我們能否安全就很難說，萬一首長有個三長兩短，損失和影響就更大了。于是我對副政委說，這一帶敵人常常打炮，很危險，還是早點回前指好。我還向楊參謀和小王使眼色，讓他們支持我。楊參謀隨即附和我說，羅處長說得對，我們得趕快走！小王更是堅決：保衛(wèi)首長安全是我的職責，首長出了事我沒法交代！副政委看寡不敵眾，雖心有不甘，還是采納了我們的意見，督促司機加快車速。將近17時，我們平安到達落水洞。

    果然，大概過了20分鐘左右，我們屁股還沒有坐熱，越軍對三轉彎至交趾城一帶進行了持續(xù)10多分鐘炮擊，炸死炸傷我方軍民多人。聽到這一消息，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人的生死，有時就在一個閃念中、一次眨眼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