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的記憶中,我總是被奶奶提前一番教育后,帶著對和我從未謀面的爺爺一種莫名肅然起敬的情感跟著奶奶去給爺爺上墳。 微風(fēng)不燥,藍(lán)天無云。途中,我們得淌過一條到了秋天就幾乎斷流的小溪。水流淙淙,清淺澄澈。脫下鞋子,沁涼的溪水沒過腳踝,冷卻雙腳的同時,也將我心里由于不明所以導(dǎo)致的點點好奇和不安分一同冷處理了。我開始煞有介事起來。 穿過一些整齊的菜地,面前是雜草叢生的無名冢,奶奶在和旁邊墳冢并無二致的土丘前停下來。土丘四圍疏疏離離地生長著一些沒過人頭的雜草。她彎腰放下滿滿一竹籃精心準(zhǔn)備好的紙錢,粗糲泛黃的紙錢上已經(jīng)提前打好了一些據(jù)她說很有意義的洞。那些洞密密麻麻,卻又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把原本張張分明的黃紙通過這些一下戳穿一沓的一個個洞又緊密地粘合在一起了。甚至還有少量沒有洞的紙錢被她折成了小船和金元寶式樣。我不知道她在繁忙的家務(wù)之外,怎么抽出那么多時間來打理這些?在物質(zhì)匱乏的當(dāng)時,她又是什么時候如何弄到這么多標(biāo)準(zhǔn)的紙錢的? 她把一沓沓被她仔細(xì)裁成小長方形或者正方形的紙錢擺放在土丘前的草地上。然后吩咐我過去和她一起坐在地上把那些被戳了洞的紙錢一張張分開,每三張一組,并在一起對折一下,排放開來,向我解釋說這樣才容易燒著,否則一沓紙?zhí)裉o密了,燒不透,那爺爺就只能收到破損的錢了,沒法用。我被她神乎其神的說法震懾住了,覺得每一個土丘下面可能都深埋著一個到了這個日子就急切等待活人來燒紙送錢的鬼魂。我絲毫不敢造次,畢恭畢敬地開始在我無法想象的爺爺墳前整理紙錢。 這時,奶奶一邊整理,一邊像上次一樣程序化地哭開了,抑揚(yáng)頓挫,確切說應(yīng)該是哭唱。她邊哭邊歷數(shù)爺爺和她這一輩子好的壞的遭遇。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時候開始醞釀出了這么多話語和眼淚,還有情感。 點火了,奶奶讓我在爺爺墳前雙膝跪著。我拿著一根長木棍,不時挑動一下燒得快粘在一起的紙錢,以防沒燒透,同時似懂非懂地聽著奶奶聲淚俱下地哭唱出他們那代人的悲情故事。火光忽明忽暗忽高忽低地跳躍中,那個身高一米八幾的高大的爺爺,那個比奶奶大十幾歲總是教訓(xùn)奶奶,卻死后被奶奶惦記了一輩子的爺爺,那個由于出身從小被人從河西驅(qū)逐到河?xùn)|的爺爺,那個喜歡種菜賣東西卻總是被抓去戴高帽子游街示眾冥頑不化的爺爺,那個無師自通珠算和心算還有各種養(yǎng)殖業(yè)的爺爺,在奶奶一次次連哭帶罵的上墳過程中,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幼時的腦?!?/span> 弱小的奶奶,不知道哭唱了多久。天色將暗,她適時收場。爺爺?shù)膲炃耙呀?jīng)堆起來很多灰燼,墳上比人高的雜草也被奶奶徒手拔了個干凈,甚至還多壘了點干凈的泥土在墳?zāi)沟乃闹?。我奇怪地看著弱不禁風(fēng)的奶奶,不知道她哪來的這么大體力和精力又哭又唱又做這么多事?奶奶繞著灰燼和爺爺?shù)膲災(zāi)惯B嗔帶怨地足足灑了一遍酒,順帶叮囑幾遍什么,最后點響一掛并不長的鞭炮聲,整個儀式算是結(jié)束了。在一陣久久不散的煙霧繚繞中,埋著爺爺?shù)哪莻€土丘,非常與眾不同地突顯在我的眼前。我邁著早已跪麻了的雙腿,半扶著累得走路都開始顫顫巍巍的奶奶,兩個人一起沉默地走回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 多年后,越來越睿智的人們,到對岸去都不用趟水了。奶奶去了爺爺?shù)氖澜?,埋葬在離爺爺不遠(yuǎn)的墳地里。她上墳的哭唱,和趟水過溪時淙淙的水流聲一起成了現(xiàn)實和我記憶中的絕響。而她哭腔唱詞給我營造的那種特有的氛圍感,總是在這樣的日子里回響在我的耳際。 我遠(yuǎn)離了故鄉(xiāng),回老家也很難遇上家鄉(xiāng)適合上墳的日子。何況,家鄉(xiāng)對于出嫁的女兒,并無給祖宗上墳的慣例。有一年,父親說想給爺爺奶奶立個碑,我極力贊成。因為我隱約擔(dān)心,也許什么時候,回到家鄉(xiāng),在那片越來越多越來越亂的外姓人墳地里,我不能像奶奶當(dāng)年一樣篤定哪個土丘下面是我的親人。 再多年后,父親去了奶奶身邊。我們給他立了一個高高的石碑。每次進(jìn)出村口,隔溪而望,盡管那邊已是芳草萋萋,但是一眼就能看到他的所在,讓我感到內(nèi)心踏實,仿佛他一直還在村口守候著,一次次將我迎來送往。 不期想,就在前幾日,我回鄉(xiāng)遇上可以上墳的日子。經(jīng)由一條熟悉又陌生了的田徑,在幾乎要和當(dāng)年奶奶一樣蒼老孱弱的母親引領(lǐng)下,年逾不惑的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那些總在夢里和我接近的親人。 迎接我們的,不是那些我本以為一眼就能辨識的墓碑,而是一片無法讓我認(rèn)知的荒原。墳地空曠而略高于四周的田地,為抵御四野吹來的風(fēng),叢生的荊棘緊緊抱團(tuán)生長在一起,密密匝匝,像吞噬時空的黑洞,把所有新墳舊冢都深藏了進(jìn)去。 父親就長眠在咫尺的路口處,可是,我們卻無從接近。他和這里所有墳冢的主人,真正的天人合一,而和我們卻是天人相隔了!望著這片蓊蓊郁郁的荊棘,這片被大自然緊密護(hù)佑的土地,內(nèi)心油然而生一種不可侵犯的神圣感。腦海中的畫面,卻是年少讀《呼嘯山莊》時里面描寫的那片疾風(fēng)生勁草的肅殺荒原。耳畔不斷響起小時候父親帶我整飭土地時的喟嘆:“土生土長土埋人哪”,還有奶奶當(dāng)年聲情并茂悲悲切切地哭唱…… 同來的男人,掄起鋤頭,終于在一片汗流浹背和各種或濃或淡的野草清香中,開辟出一條只夠鉆進(jìn)一兩個人去上墳的路來!然后,我們找到自己親人的墓碑,獻(xiàn)花,插香,點燃一沓印著各色人間物件和冥幣的紙張,撒酒,放一掛并不長的鞭炮。年老如我母親的,會趁此帶著哀怨地和父親嘮叨一兩句我們來看你了一類的話語。自以為深情如我,卻只能喉嚨里似乎有話要講,嚅囁著,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對。也許,心里太明白生死之間的意味吧?年輕一代,只輕飄飄的表達(dá)希望地下祖先能護(hù)佑自己名利之類的臺詞了。然后,我們等火苗徹底熄滅,離去。 隔水回望,一縷青煙從密不透風(fēng)的荊棘中逸出。——“是邪?非邪”。 天蒼地茫,清風(fēng)習(xí)習(xí),吹不動湛藍(lán)的天際一絲閑云。 天地間“生者為過客,死去為歸人”,“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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