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信息 著者: 臺靜農(nóng) 出版社: 廣西師大出版社 版次: 2022年3月第1版 印次:2022年3月第1次印刷 字數(shù):143千字 文 / 東籬 1 1940年,四川江津,秋夜。 38歲的臺靜農(nóng)悄悄更新了他幾乎十年沒動靜的公眾號“進儂小說”——上一次推文,還是1930年發(fā)自己小說集《建塔者》的推廣文案?他坐在書桌前,點燃煙斗,陷入了沉思。 三年前,日本人公然挑起“盧溝橋事變”,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根據(jù)國民政府安排,他跟隨著千百萬難民撤退大后方,最終落腳在這里??墒?,偌大一個中國,哪里還有凈土——最近,宜昌也失守了。 在這種時刻,汪精衛(wèi)居然在南京又成立了一個“國民政府”——不用說,背后是日本人給他撐腰。 煙已燃盡,他用力磕了磕煙斗,把公眾號鏈接分享到朋友圈,寫了句話:迅哥兒,這是我們相識第十五年,你離開第四年,我剛寫了篇小說,估計沒人看了…… 沒想到,次日清晨,朋友圈多了條評論:修改時望極力使成為歷史而非小說,蓋歷史小說如《列國》《三國》,雖流傳極廣,實于歷史、小說兩無價值也。 ——是陳獨秀,老先生今年該有61歲了吧? 和老先生的相遇完全是巧合,老先生是1938年8月從漢口來到江津的,兩人一見如故:都曾胸懷理想與熱血,都曾多次進過黨國監(jiān)獄,如今都是天涯淪落人……他們很快就成了忘年交。 他再次讀了一遍評論,老先生說話還是那么直接——不過,這確屬朋友間的肺腑之言,而且語氣已經(jīng)算是客氣了。 想當年,老先生和自己的老師沈尹默初次相見,便評價老師的字寫得不好,說是“詩在天上,字在地下”;還有,聽說去年中共派周恩來專程來看望他,勸他放下個人成見,寫個檢查就可以回延安,他直言“我這個人又不愿被人牽著鼻子走,何必弄得大家無結果而散呢?!?/p> 如今,老先生常年因病臥床,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難得他還把這篇東西認真看完…… 想到此處,臺靜農(nóng)在朋友圈回復了個微笑表情,點開公眾號,文章閱讀量顯示“2”——除了自己,就老先生一個人讀過。 他苦笑一聲,點了“刪除”,順手把原稿扔進箱子,落了鎖。 老先生兩年后便辭世了。1946年,臺靜農(nóng)也應邀到臺灣大學任教。 這份稿子從此一直跟隨著他,鎖在箱底、埋在心間。 雖然他一度猶豫過名稱是叫“晚明講史”還是“亡明講史稿”或是“亡明講史”,但從來沒有想過按陳老先生的意見修改內(nèi)容。 ——這種文人心事,迅哥兒可能會懂,老先生卻沒看穿。 2 在“中央研究院”廖肇亨先生推動下,2020年,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出版《亡明講史》;2022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亡明講史》簡體版。 于是,我們有幸讀到這個雪藏了八十多年的故事——是歷史小說,而非歷史。 故事并不算長,廣西師大版共237頁,小說部分只到第176頁,并且,是在排版極為疏松、注釋極為豐富的情況下。 對小說的解讀,隨書附錄的兩篇長文《亡明作為隱喻——臺靜農(nóng)〈亡明講史〉》(王德威)《“只有漆黑”——〈亡明講史〉及相關問題》(廖肇亨、鄭雅尹)已經(jīng)極為到位。 臺靜農(nóng)為何放著正兒八經(jīng)的歷史不寫,非要拿明末清初那點事兒作一篇小說呢?誠如王德威先生所指出的那樣,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這篇小說很明顯是在借古諷今,“此書太容易被視為諷刺國民黨政權的末世寓言?!?/strong> 這也是為何后來作者一直將其束之高閣的緣故,“這是一部危機之作,也是一本危險之作。日后他攜帶此一書稿來到臺灣,在戒嚴的時代里,當然心存顧忌?!?/p> 這更是臺靜農(nóng)對陳獨秀的意見有所保留的原因,“他希望臺靜農(nóng)將小說寫成歷史,臺靜農(nóng)卻視歷史猶如小說。陳獨秀低估了臺靜農(nóng)的心事……在這方面,臺靜農(nóng)對話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魯迅?!?/p> “只有漆黑”一文則指出了小說中特別重要的內(nèi)容,在作品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頻繁的,不是忠臣烈士,反而是詩人書生種種無恥無德的墮落行徑?!边@或許是因為“臺靜農(nóng)對于時局的悲觀主要還是來自見證到知識階層風骨節(jié)操蕩然無存”,晚明如是,當時的中國亦如是。 因此,盡管這篇小說“未必是臺靜農(nóng)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佳表現(xiàn)”(王德威),但對于“認識臺靜農(nóng)及那個時代中具有良心的知識分子精神心態(tài),重要性不言而喻”(廖肇亨)。 3 讀這樣的一本小說,不能快、只能慢,逐字逐句沉進去后,便會發(fā)現(xiàn),在那些似曾相識的歷史面目背后,作者的每句話都似有所指、每個字都飽含情緒。 尤其,是把一些內(nèi)容互相對照著看的時候。 故事寫了兩次明亡:前半部分是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禎帝景山自縊,后半部分是多鐸直取南京弘光帝被生擒活捉。 在作者筆下,兩位“亡國之君”的形象完全不同——崇禎有治國之心卻無可用之臣,福王有可用之臣卻無治國之心。 “但見一人雙目深陷,長眉愁鎖,兩顴突出,短須重重,在燭光閃爍下踱來踱去”,這是夙夜憂思回天無力的崇禎。 “清軍到首都的郊野了,他不管,他還嫌宮里的戲子不夠,傳令把外邊的戲子都召進宮來”,這是沉溺酒色日夜荒淫的福王。 再來看一組對比。 開篇寫崇禎帝苦于缺糧餉,只好向大臣們借錢,皇后父親說“還是找找百姓罷,讓他們多獻點”“哀告了許久,才獻出一萬兩銀子”;田貴妃父親說“消息日壞,舍間日用也窘乏起來”,滿朝文武都擺出一派賣房賣古玩艱難度日的樣子。反而是那些窮苦老百姓,“還自動的三百一百的湊獻一萬多兩來”。 可到了闖王破城之后,劉宗敏夾板一上,國丈家的花園便“掘出七十萬兩白花花的東西”,其他人也大體如此,“不到兩天,居然夾出一千多萬銀子?!?/p> 更具諷刺意味的對比是寫官員們的早朝。 城破前,“三月十七日,四鼓皇上早朝,可是午門內(nèi)外,寂然無人,皇帝凄清仍等了些時……不過三十來人”,到了最后時刻,“皇帝親撞景陽鐘不已……可是撞了許久,文武百官,不見一人入朝?!?/p> 闖王進城后則是另一番景象,“不到四鼓的時候,文武百官,都戴上小帽,額貼黃紙順字,身穿嶄新的青衣,一群烏鴉似的,那知人數(shù)極眾,統(tǒng)共一千二百人?!?/p> 這等作派,連敵人都看不下去,劉宗敏便罵魏藻德:“你以書生點了狀元,不等三年做到宰相,崇禎那一點虧你,你罵他無道,給我打這沒良心的嘴巴!” 即使在一些極細微的地方,都有對比,比如對女人的態(tài)度。 吳三桂本來計劃降清,剛說完“吾父諄諄以孝字督責,兒又不得不勉遵嚴命”,聽到陳圓圓被劉宗敏搶了,立刻沖冠大怒“大丈夫不能保其室家,還有什么面目生存在世間”。 崇禎正和皇后在一起,聽說去找國丈借錢的心腹太監(jiān)回來,本已張口讓他進來,“忽然注視一下皇后”,改口說自己去德政殿,聽完回奏,還叮囑一句“周國丈的事不要給皇后知道了!” 一個如疾風驟雨,一個如微風細雨。吳三桂心里,陳圓圓恐怕只是一個象征地位的物品——連老爹都不管的人會如此深愛?而崇禎心里的,才是他的妻——無論如何,絕不肯讓她不堪與為難。 這樣的細節(jié)遍布全書,讀起來極耐咀嚼,莫說是八十年,即便隔著八百年,都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作者的激憤與深情。 ——幸好,他沒給改成冷冰冰的歷史。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2022.5.14 陳獨秀提意見都不肯改的書,你不好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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