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一部小說將九百多個人物置于一個特殊的時空之中,人物形象的豐富蘊涵成為后人說不盡的話題。劉姥姥是《紅樓夢》眾多人物中的一個,她從“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個人家”而來,成為小說寫實的源起,如果單獨把劉姥姥的故事線抽出來,也完全可以組成一部完整而精彩的短篇小說。它不僅對整部小說的敘事起到了錦上添花的作用,其形象本身也蘊含著無盡的趣味與意味。 一、劇中笑點的承擔者 劉姥姥是《紅樓夢》中的一個“丑角”。她一出場,作品的笑點便幾乎都集中到她身上,自帶喜感的她不僅給賈府帶來了另類的歡樂,也讓讀者體驗了一把閱讀的快感。作者從人的本質(zhì)、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出發(fā)為劉姥姥設(shè)計了專屬于她的言語和行為,通過對劉姥姥那些粗陋俚俗、笨拙滑稽的言行描寫,編織了以她為焦點的趣味性極強的小片段。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其實是這個窮得活不下去的鄉(xiāng)下老太太一次乞求式的探親,進之前雖然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但賈府的豪華與氣派還是給了她意想不到的威壓與震懾。整個過程,作者用“蹭了上來”“點頭咂嘴念佛”“屏聲側(cè)耳默候”“未語先紅了臉”“扭扭捏捏側(cè)身坐”等語句來刻畫劉姥姥的且驚且怕與小心翼翼。還有,緊張到極點就跟板兒講幾句話來化解尷尬,為拉近與鳳姐的關(guān)系,把板兒說成是鳳姐的侄兒,打秋風得到了二十兩銀子,喜得眉開眼笑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您老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如果說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帶給我們的趣味來自于她為此行目的所表現(xiàn)出的“農(nóng)民似的狡黠”和那種無法排斥的卑瑣的話,那么二進榮國府,劉姥姥作為一個表演者,她有意制造的笑料更讓我們感受到的是她對世事的洞察和她不失淳樸的圓滑。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是帶著純天然的頭茬頂尖的瓜果菜蔬來盡窮人的窮心的,沒承想?yún)s成了賈母的座上賓。小說運用了三個章回的內(nèi)容主要寫了劉姥姥陪賈母聊天、大觀園游園并用餐、櫳翠庵吃茶、如廁迷路醉臥怡紅院、給巧姐取名等小片段,這些有趣的小片段有點類似于《世說新語》的筆記小說,語言簡潔生動,手法輕巧靈活。作者濃墨重彩地渲染劉姥姥奉獻的笑料和由這些笑料引發(fā)的眾人歡樂的情形:被戴了一頭花卻以“老風流”自居;逞莊稼人之能讓路給別人,自己卻跌倒;酒席上被鳳姐當作道具,“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的自黑;拿著沉甸甸的象牙鑲金筷子夾鴿子蛋的滑稽;把“省親別墅”說成“玉皇寶殿”;內(nèi)急就地解裙子,等等。同時作者也不厭其詳?shù)貋韺懘蠹业摹靶Α保虬酌杌蜾仈?,熱鬧活潑的場景進一步增強了作品的戲劇效果。 劉姥姥以一個村婦所特有的方式插科打諢、裝愚賣傻,為的是哄賈母開心和取悅眾人,而在她怒刷存在感的過程中,或許作為主角的劉姥姥也同樣處于激動和歡樂之中,可能在那一瞬間她也忘記了自己村野細民的身份,但在那一刻她確實成為別人玩笑取樂的工具,是他人眼中的“女清客”“母蝗蟲”“女篾片”。不管是來自本性的善良、豁達也好,還是出于生存需要的機敏、智慧也罷,劉姥姥笑中帶淚的故事不僅帶給我們悅目悅耳的快感和享受,其間更有對人生、人性的思考。 二、主要人物的襯托者 作為眾多紅樓形象中的一個配角,劉姥姥除了在小說結(jié)構(gòu)上的穿針引線之外,還對于主要人物的形象特征起到了烘云托月的作用。小說第六回回目下就有這樣的脂批:“此回借劉嫗,卻是寫阿鳳正傳,并非泛文?!弊髡咦寗⒗牙言谖匆婙P姐之前先有了一個心理預(yù)設(shè):“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她不過”,“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周瑞家的這番側(cè)面介紹既是一個下人對鳳姐的評價,也是眾人輿論中的鳳姐,她是被人仰慕的,也是被人詬病的。鳳姐的這一次出場依然是光彩奪目,作者用了飽和度和明亮度極高的、象征著勢力和權(quán)威的兩種顏色——紅色和金色來正面描寫鳳姐的居室和穿著。接著是鳳姐和劉姥姥的一番對話,鳳姐的話一味的世俗與強勢,“怎么還不請進來?”“這話沒的叫人惡心”……繪聲繪影的語言描繪出鳳姐對這一八竿子打不著的窮親戚的態(tài)度,那種分寸的拿捏令人嘆服。還有鳳姐一貫的“笑”,脂批有“自劉姥姥來凡笑五次”(其實不止五次),“寫得阿鳳乖滑伶俐,合眼如立在前”。 在《紅樓夢》中,作者有意識地用劉姥姥來進行對比描寫的還有一位重量級人物,那就是賈母。賈母與劉姥姥的對照始于她們初次見面時的寒暄,劉姥姥一句得體而生動的稱呼“老壽星”,賈母回敬以“老親家”,脂硯齋對這兩個稱呼贊賞有加,“難得如此各盡其妙。劉姥姥亦善應(yīng)接”;“神妙之極!看官至此,必愁賈母有何相稱。誰知公然曰'老親家’,何等現(xiàn)成,何等大方,何等有情理!”賈母與劉姥姥,一位慈祥的老太,一位風趣的村婦,一個是家族領(lǐng)袖,一個是村野細民,一個是富貴的做東者,一個是貧窮的乞求者,一個雍容大度,協(xié)調(diào)維護著這個大家族的和諧,一個機智聰明,尋找著這個大家族多余的恩寵。表面看來,這種強烈的反差根本不值得將兩個人物相提并論,而事實上,作者讓這兩個人物在相互映襯中呈現(xiàn)出來的不是一種尖銳的對立,而是一種溫和的平衡。賈母與劉姥姥展開的是一場富貴與貧賤的對話,劉姥姥窮得揭不開鍋,她需要豐厚一點的物質(zhì);賈母成天被供著,她需要一種精神上的活力,她們各有所需且可以互通有無。的確,劉姥姥給賈母帶來了別樣的生機與歡樂,賈母回饋了劉姥姥超乎想象的錢財與物品。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們又是對等的。這種對等不僅體現(xiàn)在她們之間的相互幫助與成全上,更體現(xiàn)在她們各自的生存智慧上,劉姥姥裝愚做憨,實則心如明鏡,積極樂觀地破解自身生活難題,走出了一條富有特色的求生之路;賈母貌似昏庸,實則對身邊的一切事物洞若觀火,貪念親情與歡樂是她參透人生后的最佳選擇。這兩種智慧根本不能區(qū)分孰高孰低。 正因為賈母,劉姥姥被帶到了櫳翠庵這個“檻外人”妙玉修行的地方,于是就有了一場“雅”與“俗”、“臟”與“潔”的交互與碰撞。成化五彩、老君眉、舊年蠲的雨水,這體現(xiàn)著喝茶人的品位,雅到極致;劉姥姥把半盞茶一口吃盡,還說有些淡,再熬濃些更好,俗到極點。劉姥姥吃了一口茶的成化窯杯子,妙玉嫌臟要把它丟掉。寶玉建議把茶杯送給劉姥姥,妙玉說:“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她。”脂批云:“妙玉真清潔高雅,然亦怪譎孤僻甚矣。實有此等人物,但罕耳?!痹诿钣裱劾?,黛玉也是大俗人,何況劉姥姥,俗人走過的地也臟,還要去洗地。修行之人起碼是要有悲憫情懷的,是要大徹大悟,學會放下的,真正的修行在于心而不在身,真正的臟也是在心里而非地上,所以,對身外世俗的這種過分執(zhí)著凸顯的正是妙玉的身心悖謬,她的修行是表層的,至少現(xiàn)在的她是身在佛庵,心在俗世。蔣勛先生在說《紅樓夢》中就有這樣的話:“這一回中,劉姥姥穿針引線,帶出了這個富貴家族各自要修行的重點。如果用另一個視角來看,劉姥姥也許是菩薩,因為菩薩常?;淼饺碎g去,大家都認不出來”,“妙玉、劉姥姥,到底誰在度化誰?到底怎么去修行?” 三、賈府興衰的見證者 劉姥姥是曹雪芹為《紅樓夢》有意安排的一個獨特的敘事視角,把一芥微之婦置身于一侯門之家,以一個局外人的眼睛看賈府,從她的陌生化視角來觀察賈府的景、物和人,并以一個村野老嫗的口吻來敘述其所見所聞,從而表現(xiàn)賈府這個鐘鳴鼎食之家。 劉姥姥第一次真正進到榮國府的感覺是這樣的:“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使人頭暈?zāi)垦!?。前八十回兩進榮國府,作者不惜筆墨主要描寫了兩個劉姥姥眼里的稀罕玩意兒:一個是自鳴鐘??┊斂┊?shù)捻懧暫芟翊蛄_篩面一般,堂屋柱子上掛著的木頭匣子,底下墜著個秤砣。劉姥姥的世界里并沒有鐘,她更不知道鐘是用來干什么的,她能想到的只是自己常見的東西,所以作者就“從劉姥姥心中、目中設(shè)譬擬想”。另一個是穿衣鏡。劉姥姥酒醉迷路,誤入寶玉房間,見一老婆子也從外面迎著進來,劉姥姥“詫異,心中恍惚,莫非是他親家母”,并與鏡中的那個人說話、對鬧。這就是《紅樓夢》高超的寫實技巧,此時,我們幾乎看不到作家的存在,好像眼前的這些就是生活的本來面目。 小說從第三十九回到第四十二回,圍繞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花團錦簇地展開情節(jié)。因為這些描寫,“劉姥姥進大觀園”已經(jīng)成為一句廣為流傳的俗諺。雖然劉姥姥只在賈府待了兩三天,但作者卻把她的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吃喝拉撒睡、衣食住行玩,全面升級的日常讓劉姥姥見識了貴族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大觀樓上,“烏壓壓的堆著些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大觀園里,美得“竟比那畫兒還強十倍”。大房子威武,小屋子齊整。柜子比鄉(xiāng)下一間房子還大、還高。雕漆幾、大理石案、烏銀洋鏨自斟壺、十錦琺瑯杯、象牙鑲金銀的筷子……劉姥姥在大觀園所見到的都是她生命中從沒有過的東西。劉姥姥的到來似乎也給了賈家人和賈母同席進餐的機會。畢飛宇先生說:“在小說里頭,描寫派對永遠重要,場面越大的派對不好寫,這里的頭緒多、關(guān)系多,很容易流于散漫,很容易支離破碎。但是如果寫好了,小說內(nèi)部的空間一下子就被拓展了,并使小說趨于飽滿”。賈母兩宴大觀園,席間菜品之精巧、種類之繁多、烹調(diào)之復(fù)雜、餐具之考究,無不令人瞠目,有“茄鲞”為例。還有由宴會順帶寫到的家具、擺飾、建筑、園林、服飾、游藝等,作者巧妙地借助有劉姥姥在場的派對寫出了真正豪門生活的高端與排場,同時也逼真地再現(xiàn)了中國古代文化的豐富內(nèi)涵。 從民間底層進入到上流高層,劉姥姥出盡了洋相,也大開了眼界,用她自己的話說,“把古往今來沒見過的,沒吃過的,沒聽過的,都經(jīng)驗過了”。劉姥姥進榮國府,見證了賈府的盛極而衰。一進時還沒蓋起大觀園,二進則充分感受了賈府的盛極,“在曹雪芹的構(gòu)思里,劉姥姥還應(yīng)該有三進榮國府,估計那段情節(jié)在第九十五回左右,內(nèi)容是賈府敗落的危急時刻,她知恩圖報,參與搭救巧姐兒的事宜”。在無名氏所續(xù)的《紅樓夢》后四十回里,也有巧姐被“狠舅奸兄”所賣,后被劉姥姥所救的情節(jié)安排。 四、佛家思想的印證者 蔣勛先生說《紅樓夢》是一本真正的佛經(jīng)。從劉姥姥與賈家的交往中,從劉姥姥的故事里,我們能深刻地感受到佛家所宣揚的世法平等與因果輪回。 劉姥姥在大觀園小住的這幾日,一定是她生命中刻骨銘心的一段記憶,因為她于貧苦的生活常態(tài)中,忽然享受到了視覺、聽覺與味覺的盛宴,這個從無到有的變化過程讓她體驗到了心理的愉悅與精神的滿足。反觀賈府中的人,錦衣玉食早已習以為常,長期固化的機械重復(fù)的生活讓他們對身邊的美好事物早已審美疲勞甚至麻木,更不會有尋求突破的內(nèi)在動力。比如賈母,富貴給了她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資本,年紀并不算大卻整天慵懶疲倦,過的幾乎是一種病態(tài)的生活;而劉姥姥因為貧窮,不得不在田間摸爬滾打,比賈母大好幾歲身體卻依然健朗,劉姥姥身上折射出的是一種回歸自然的生命狀態(tài)——本真、純粹、充滿生機與活力,而這些正是賈母所缺乏的。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富貴也是另一種束縛,貧窮則是另一種解脫,富貴與貧賤既是對立的,又是對等的。 同時,這種眾生平等的思想還表現(xiàn)在賈家與劉姥姥彼此相處的態(tài)度上。鑒于雙方身份地位的懸殊,賈府即便草草打發(fā)了劉姥姥似乎也無可厚非,然賈家表現(xiàn)出的卻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他們對劉姥姥沒有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給劉姥姥的東西不僅有數(shù)量有品質(zhì),更有一份周到和貼心在其中,他們知道鄉(xiāng)下藥品奇缺,給劉姥姥帶的藥有清熱解毒的,有消腫止痛的,有活血化瘀的,有催生保命的,齊全而實用,時時處處體現(xiàn)的是真正上層世家的風范與教養(yǎng)。同樣,劉姥姥對賈家人也沒有卑躬屈膝、低三下四,二進榮國府表現(xiàn)得尤為從容,講起故事來信口開河,逗起樂子來隨性自然,很快就與大家打成一片,與賈母成了要好的朋友。更有殺伐決斷的鳳姐竟然讓劉姥姥這樣的鄉(xiāng)下老太太給她姑娘取名,劉姥姥也當仁不讓,用她無意識的閱歷經(jīng)驗與人生智慧給大姐兒起下了“巧姐”一名。 “ 巧”字寓含的“遇難成祥,逢兇化吉”之意,最終得到了應(yīng)驗。金陵十二釵里,巧姐是結(jié)局最好的一個,作者把她最終的歸宿不是定位在豪門繡戶,而是一個荒村野店的清貧之家,紡紗織布,于平淡生活中享受普通人的幸福?!俺蹈粌洪T,富兒猶未足;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當年在劉姥姥叩動賈府那扇朱門之時,鳳姐沒有表現(xiàn)得“機關(guān)算盡”,賈家惜老憐貧,給了劉姥姥恩惠與尊嚴,根本也不想什么回報,貧窮的劉姥姥又能回報什么?劉姥姥是懂得感恩的,賈家對她的好無以為報,她就想到用燒香、念佛來保佑大家平安,這是一種非??少F的、接地氣的報答方式。當然,他們都萬萬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劉姥姥會成為賈家骨肉的救命恩人,“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天道輪回,善因結(jié)善緣,一切皆因果。小說第四十一回,一段不經(jīng)意的描寫,大姐兒與板兒互換佛手和柚子,“小兒長情,遂成千里伏線”,板兒后來成了巧姐的丈夫,滾滾紅塵中,誰是誰的誰,人生的緣分早已注定,只是我們根本無法預(yù)知。 作為一個結(jié)構(gòu)性的人物,劉姥姥在《紅樓夢》中絕對是次要的,但又是不可或缺的,由劉姥姥串聯(lián)的情節(jié)的趣味與這個形象所承載的意味也達到了一種深層的融合,給讀者帶來的是感官、心理與精神上的愉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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