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花三帖 光明日報 2022-11-04 作者:錢紅莉 菊 上世紀80年代末,全家移居小城蕪湖。正值深秋,鄰居姐姐帶我去鏡湖公園看菊展——我這樣一個長在閉塞鄉(xiāng)下的15歲少年,何曾想到這世上竟有如此眾多品種的菊?吾鄉(xiāng)唯有白菊、雛菊兩種。 城里的菊花,花盤比臉還大,有墨菊、紫菊、黃菊,還有一種垂絲菊,花瓣細長而柔,到末了,打著卷兒拗成一團,像極一個女子忽然把頭發(fā)燙卷了。菊展長達半月之久,我一沒事,便去公園流連。 剛來合肥落腳那年,也是秋天。單身宿舍連窗簾也沒有,夜里實在無法入眠,中秋當日抽空去街上采買。當我抱著巨大的一坨麻質(zhì)窗簾回來時,天色向晚,街燈昏黃,這一段路實在漫長,許是過節(jié)的緣故,街上行人漸稀,走著走著,心情不免有一些寥落。突然遇見一對夫婦,風塵仆仆,那位妻子似乎患病,坐在路邊歇息,丈夫正喂她吃食——是一個白茶瓷缸子,冒著熱氣。丈夫一邊喂,一邊慢聲細語地勸說著什么——他們的身后,整齊排列著的十余盆黃菊,正在中秋的晚風中怒綻,是那種比臉還要大的重瓣黃菊。抱著窗簾的我,一邊趕路,一邊回頭打量他們,當真是暖老溫貧的市井。 過后,每當看見黃菊,總會條件反射地想起那對夫妻。這黃菊,分明成了患難之花。 有一年去云南,暈機嚴重,胃口盡失,呆坐桌前的我,看眾人饕餮。這時,上來一碟涼拌黃菊,味蕾瞬間被菊花的藥香氣喚醒,一霎時來了精神,頻頻舉箸。是那種葉片肥厚的黃菊,只略略拌了一點米醋。 許多花可食,玫瑰、木槿、梔子、茉莉等,而菊花最有格。品嘗過菊的口腔,呵氣如蘭。 劉徹的《秋風辭》里有“蘭有秀兮菊有芳”,說的正是這種“格”。人有人格,花有花格。范成大寫“寂寞東籬濕露華,依前金靨照泥沙”,說的是菊的傲霜寂寞。 菊的花期長,自深秋一直至初冬不萎,堅忍又長情。每年,我都買一盆垂絲紫菊,擺在窗臺當清供。再剪一枝,插在骨瓷中,似泠然有聲,也是無言的陪伴。 喜歡李商隱的一句詩:“落葉人何在,寒云路幾層?!蔽宜芟氲降模彩沁@樣的深秋,一個著單衣的書生在深山趕路,小徑旁,秋菊遍開,連天上的云都是寒冽的,唯有菊香做伴。 菊花,總是與慎獨聯(lián)系在一起,是精神層面的花。 木芙蓉 早些年,深秋無事時喜歡一個人沿著護城河散步。河畔遍布木芙蓉,紅的花,白的花,倒映于護城河中,如夢如幻。據(jù)美學觀點,芭蕉要栽在庭院,而芙蓉一定要開在水邊才好,有臨水照花的虛靜。后來,單位搬遷至政務(wù)區(qū),這里有一個天鵝湖,湖畔大抵也有幾叢木芙蓉。然而成家、育兒,生活一地雞毛,早已失卻觀花的怡情。深秋,下班騎行湖畔,偶爾抬頭,只見對岸烏桕高聳,宛如深山。 秋天出差,但凡江浙等地,總能遇見木芙蓉,繁花大朵的,一開一片。秋風頗有涼意,與人蕭瑟的孤單,木芙蓉卻開得熱烈。明朝有位不甚著名的詩人寫:“小池霜冷藕花空,卻有寒枝浥露紅。莫恨芳容生獨晚,好隨黃菊傲西風。”說的正是這木芙蓉。 宋徽宗也愛這花。這個文青一生畫了無數(shù)《芙蓉錦雞圖》,設(shè)色明艷,千篇一律,一無新意,頗有米爛陳倉的奢靡,少了些體溫,不與人親,我不太喜歡。若王維來畫,一定迥然不同,自帶靜氣。 一日,去小鎮(zhèn)參觀一處名人故居,徜徉于青磚黛瓦的房子間,瞻仰上百年歲的廣玉蘭、樸樹。至某僻靜處,幾叢木芙蓉忽現(xiàn)眼前,仿佛有香氣。佇立久之,看了又看——這幾叢花,實在是好,好在寂寞。尤其是白花芙蓉,幾欲開出牡丹的雍容,頗似宋畫,絹質(zhì)的,永不褪色。 辛丑年秋,與友朋結(jié)伴,自上海開車到紹興,高速路旁,遍植木芙蓉。這種花頗有自潔功能,路旁別的植物一律灰頭土臉,唯有木芙蓉如此潔凈,不染塵埃。滬浙交界處有一條小河,河邊也遍植木芙蓉。我獨自坐在高聳的石橋上,看淙淙流水,再賞灼灼紅花,心上陣陣清涼。 這世上,花很多很多,木芙蓉以什么來取勝呢?無香氣,還粗粗大大的。然而,但凡開在水邊的花,氣質(zhì)便截然不同,似有了靈氣。 王維筆下的木芙蓉,開在深山;我們凡人的花,一直開在溪邊河畔。哪一樣,都是美的,值得為秋風所輕撫。 桂 壬寅年,直到中秋,一粒桂花也不曾開,大家彼此過了一個寂寞的中秋。秋分過后,桂花姍姍來遲,仿佛商量好的,一夜之間綻放。 小區(qū)南門口的一株金桂,仿佛被點燃,何等熾烈,又宛如密集的鼓點。每一個出入南門的人,都要不自覺地往樹冠仰望,暗自慨嘆一聲,到底也說不出什么來。沒有哪年的金桂,比今年的更令人感動了。終歸是遲來的花,如珍似寶。 桂花怕雨,遇濕便謝,輕輕觸碰,撒下一地碎金,楚楚可憐。 記憶里一直揮之不去的是在柳州柳侯祠公園遇見的那幾排參天桂樹,樹冠龐大,花朵星辰般繁密,一如宇宙浩瀚無邊。后來,去桂林,滿城桂樹。桂花大多正午凋落,人行樹下,被花香薰得恍惚。如今回憶短暫的桂林之旅,唯余花落如雨的簌簌之聲,猶如夢中。過后,我再也沒有遇見過那么多的桂花。 我居住的這座城市的桂樹,逐年多起來,尤其住宅區(qū),遍植桂樹。每臨深秋,陷溺于桂花鋪天蓋地的甜香中。夜色里散步,身旁路過三三兩兩的人,幾乎異口同聲:“好香哦……”眾人仿佛被香氣擊中,再也無話。 桂花的香,有流動性,與人浮浮沉沉之感?;疽捕?,與江淮的秋季一般轉(zhuǎn)瞬即逝,不免讓人有一點悵惘。 當年,我是秋天搬的新家,適逢桂花大年。在門前樹上采了一些花蕊,于水中漂洗,蒸三分鐘,晾干,一層白糖,一層花,蜜漬起來。久之,花呈琥珀色。惜乎,當年孩子小,鬧人得很,身心俱疲,也不曾顧得上吃一碗桂花酒釀。 (作者:錢紅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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