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熱的強漢(28)主筆:閑樂生朱暉漢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大將軍大司馬長平侯衛(wèi)青逝世,時年大概在五十歲左右。 衛(wèi)青在晚期雖然沒有再親自領兵出征,但他對帝國的穩(wěn)定與軍事水平仍至關重要。前半生,是他姐姐成就了他,但后半生,則是他挑起了整個家族乃至整個帝國的重擔。畢竟幾乎所有帝國武將都受過衛(wèi)青的點撥、教誨與提拔,而強漢帝國對四鄰蠻夷的每一次征伐與擴張,也都浸透著他的漢水與智慧。 為將如此,當可稱得上國家棟梁四字。 而劉徹痛失棟梁,亦感傷萬分,又見朝廷文武將盡,后繼無人,乃下《求茂才異等詔》,言“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欲廣泛吸納天下各階層“千里馬”,以恢復漢武初期人才鼎盛之狀。 但是從史料的記載來看,武帝后期再沒召來什么千里馬,一眼望去,滿朝都是佞臣與酷吏,要么就是膽小無能之輩。最后更發(fā)展到大量任用方士、神棍去各地旅游以求仙問藥,想要長生不死,至少也得再活個五百年??山Y果呢,漢武帝到處巡行,滿世界找神仙,“所過賞賜,用帛百余萬匹,錢金以巨萬計”(《史記 平準書》),又大興土木,給神仙廣修樓宇(注2),大把大把的錢扔出去,浪費在路上,丟在水里,便宜了貪官,便宜了方士(注3),坑死了百姓,可他的身體還是老生病。 歷史已多次證明,一個皇帝,如果沉迷于成仙,那么他就會喪失人格的標準,丟掉人文的精神,模糊人性的界限,忽視作為一個人的基本限制,從而成為一個脫離現(xiàn)實的妄人。秦皇是如此,漢武也是如此。 另外,武帝后期朝政的敗壞,也與衛(wèi)青的去世有關,如前所述,衛(wèi)青就是武帝朝的定海神針,牢牢把控著帝國這艘大船不偏向,可他一死,則內(nèi)朝大將軍空懸,這就使?jié)h武帝成為了真正的獨裁者,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挑戰(zhàn)他的權威。這種絕對的獨裁者,就有如行走于鬧事的猛虎,隨時噬人。 更糟糕的是,衛(wèi)青死后,武帝開始越來越?jīng)]有安全感,不管擁有多大的權力,他仍然不時會爆發(fā)出懷疑與焦慮,他渴望控制,他渴望全面而徹底地控制群臣與這個帝國,他不允許任何的欺騙與隱瞞,更不允許絲毫的對抗與背叛。 于是,整個朝廷開始變態(tài)了,漢武帝變得越來越暴戾無度與無法捉摸,朝臣們則變得越來越戰(zhàn)戰(zhàn)兢兢、謹小慎微,但即便如此,還是先后有五個丞相莫名其妙掉了腦袋,搞得這個天下最高官職竟然被成了天下最危險的職業(yè)。而酷吏杜周更是大張旗鼓的宣稱:“昔主之言謂之律,今主之言謂之令?!鳖H有“兩個凡是”的意味。據(jù)史書記載,在杜周擔任廷尉期間,漢朝每年詔獄(注4)有千余件,一件案件要逮捕數(shù)十人至數(shù)百人,涉案總人數(shù)十六七萬,下獄的兩千石官員,前后累計亦不下百余人,大部分都是被誣陷為“不道”的政治犯。你想想,在這種惡劣的政治與司法環(huán)境下,哪里還能培養(yǎng)出“千里馬”來? 而武帝求了半天沒求來“千里馬”,竟又眼饞起別國的千里馬來,不過這個千里馬不是打引號的,而是真正的千里馬,即鼎鼎大名的西域大宛國貳師城(今烏孜別克斯坦國哈馬特城)珍藏之汗血寶馬。大宛此國,大概是隨亞歷山大西征的希臘后裔征服當?shù)赝林ㄖ畤遥ㄗ?),其人“皆深目高鼻,多須髯”,地處今帕米爾高原西北費稱干納盆地,是西域與中亞的連接點,為康居、大夏、烏孫等國交通之樞紐,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且有人口三十萬,大小屬邑七十余城,也算是西域大國,實力雖遜于匈奴、大月氏、烏孫等強族,但也絕不是樓蘭、車師等小國可以比的。 漢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武帝劉徹遣使臣車令等持黃金千斤,以及一座與真馬大小相等的金馬,去大宛換取汗血寶馬。其實漢武帝這么做也不僅是為了獵奇,另外也是為了改良漢朝馬種的目的。 在漢武帝之前,中國的北方馬主要是河曲馬,主要產(chǎn)于甘肅、青海、四川相毗鄰的黃河彎曲處,應該為戎馬。它形體高大粗壯,后肢發(fā)育良好,挽力強,能持久耐勞,但奔跑速度低,腿短耳大,主要是挽用馬。而張騫鑿空西域之后,漢武帝發(fā)現(xiàn)人家烏孫馬比中原馬好太多了,這些馬屬沙漠種系統(tǒng),種質特點是體輕、干燥、靈活,速度極快(注6),漢武帝一見,不由驚為“天馬”,讓使者大量購求,可后來一看到大宛的汗血馬,那奔馳如飛的,漢武帝覺得自己以前真沒見過世面,于是立刻宣布將烏孫天馬改稱“西極馬”,而把天馬的稱號轉讓給大宛汗血馬,并不惜重金,也要搞來一批天馬,以改良中原馬種(注7);此外,漢武帝多次遣使去大宛,還有個目的就是想引進到那里的優(yōu)質草料苜蓿(注8),幫助大漢養(yǎng)更多更多的好馬與其他大型牲畜,為下一步深入漠北打擊匈奴做準備。 可惜,大宛人認為兩國距離遙遠漢軍不可能奈何得了他們,所以大宛國王非常不識相,苜蓿種子可以給你,但天馬堅決不賣,不但不賣,還派屬下郁成王(注9)率兵在漢使歸途截殺之,并奪其財物。劉徹的真金馬沒換來天馬,反而打了水漂。 武帝這次不是震怒,而是暴怒、狂怒了。錢倒是小事兒,關鍵面子掛不住,所謂兩國相爭不斬來使,何況兩國并未交兵,漢朝可是千里迢迢帶著厚禮來與大宛做文化商貿(mào)交流的,卻遭如此對待,這簡直是對我大漢赤裸裸的挑釁與侮辱! 漢武帝受夠了。這些年來,西域特別是北道諸國那群傻子始終不明白漢朝的強大。匈奴使者拿著單于的一件信物,所到之處,西域國家立刻供給食物絲毫不敢懈怠。及至漢使,不論飲食還是所需坐騎,都必須出資購買,還常常受其刁難侮辱,我大漢的天威何在? 劉徹在廟堂上咆哮:此次不滅大宛,朕無以為君,無以為人! 這時曾出使大宛的使節(jié)姚定漢滿嘴放炮說:“宛兵弱,誠以漢兵不過三千人,強弩射之,可盡虜矣?!?/span> 因有此前趙破奴率七百騎大破樓蘭一事,漢武帝對此言深以為然,乃拜已故寵妃李夫人之兄、皇子劉髆之舅李廣利為貳師將軍,發(fā)屬國六千騎(即歸降的匈奴騎兵)及郡國惡少年數(shù)萬人,遠征萬里,攻打大宛! 此役李陵沒有參戰(zhàn),因為信心爆棚的劉徹認定這是一場必勝的戰(zhàn)爭,李廣利不需要任何幫手。這種送上門的功勞,就應該送給李廣利這樣的自己人,當年衛(wèi)霍也都是這么走過來的。 但是很可惜,李廣利與衛(wèi)霍一樣都是外戚,但軍事水平差之千里。衛(wèi)青好歹是騎奴出身,騎馬上山下山如飛,材力絕人,且謙恭有禮,深受將士愛戴;而李廣利則是個樂舞藝人,他出身于音樂世家(注10),妹妹李夫人傾國傾城是個歌舞明星,哥哥李延年則是有名的詞曲作家、演奏家、演唱家、編舞家、樂器發(fā)明家、漢樂府的音樂總監(jiān),可謂全能音樂人,而李廣利雖然音樂造詣一般,但有一身的肌肉與氣力,所以漢武帝腦袋一拍,決定讓他學衛(wèi)青做將軍,去絕域建功立業(yè)! 然而劉徹錯了,他此前任用裙帶,一不小心就培養(yǎng)了衛(wèi)青霍去病兩大傳奇神將,于是沾沾自喜,以為可以復刻傳奇,卻不知道從前只是狗屎運,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培養(yǎng)成名將的。音樂與軍事,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條路。 當然,武帝的戰(zhàn)略大方向是沒有問題的。無論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外交等哪個方面,西域對正處于上升進取階段的大漢帝國來說都是必爭之地,也是所有強勢中原王朝解決邊患問題的必爭之地。 首先,河西走廊雖然有屏蔽關隴之作用,但河西的地理優(yōu)勢并不是絕對的,無論是西邊兒的玉門關、陽關,還是北邊的居延塞,游牧民族都可能從這些縫隙中涌入,進而直接威脅京師長安之安全。所以中國最保險的地理屏障是西域,只有撫定西域,以綿延高聳、難以跋越的蔥嶺為終極界限,這樣才能絕對保障帝國西北之安全。當年亞歷山大大帝西征,雄霸歐亞大陸,卻偏偏至蔥嶺而止,這不是沒有理由的。 其次,自從匈奴失去了河套、河西與遼東后,不僅失去了大量富饒的草場,也失去了這些農(nóng)業(yè)區(qū)的糧食補給,而光靠漠北的畜業(yè)產(chǎn)出,是無法滋養(yǎng)全部匈奴民眾的。那么農(nóng)牧兼營的西域,就成了他們最后的保障;否則也許只要一個肅殺酷寒的冬天,就會讓匈奴脆弱的畜牧經(jīng)濟崩潰。總之,西域對于漢朝來說只是錦上之花,但對于匈奴來說卻是雪中之炭,得到它,則匈奴經(jīng)濟將被徹底鎖死,除了離開東亞或投降漢朝,其他別無選擇。 綜上所述,漢朝只有控制了西域這個世界島,聯(lián)合其國,封鎖匈奴,進而倚中亞心臟之地,才能雄霸天下、永保帝國之長治久安。所謂汗血馬,是漢武帝夢寐以求的好寶貝,也是一個好借口。 然而他在具體準備工作上卻出了大問題。 遙想當年漠北之戰(zhàn),武帝準備經(jīng)年,發(fā)數(shù)十萬步卒以為后勤,這才有了衛(wèi)霍之大捷。但是這一次,明明大宛距離長安萬里之遙(《漢書》記載是12550里),其距離勝過從前的漠北與樓蘭兩倍多,途徑之鹽澤更是寸草不生的鹽堿地,號稱死亡之海,為中外歷代探險家之畏途,并且還需要翻越海拔四千米的帕米爾高原;但武帝的后勤準備工作竟十分倉促,冬天定議,第二年春就出兵了,沿途西域列國又大多不肯供給軍食,漢軍攻克其城則能得食,幾日不克就只能離開去尋找下一處城郭,結果漢軍士卒在行軍途中大量饑渴病死,等到郁成城時,數(shù)萬漢軍竟只剩了數(shù)千人,還未開戰(zhàn)就死了十分之九??梢韵胍姡赝居卸嗌贊h家男兒棄尸荒野,慘不忍睹。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這些忠勇報國的戰(zhàn)士們還沒有到達戰(zhàn)場,竟就成了異鄉(xiāng)之鬼,可憐,可悲,可嘆,可恨! 最終結果可想而知,軍事菜鳥李廣利非常自然的戰(zhàn)敗了,就他那幾千疲敝不堪的混混兵,別說打大宛都城了,才來到邊境,就被郁成城的守兵打了個落花流水。連一個城都搞不下來,別說搞人家整個國家了,李廣利見事已不可為,便帶著殘兵敗將一路灰溜溜的溜回敦煌,仍是一次死亡行軍,數(shù)千人撤退,回來只剩一千,無奈只得灰溜溜的上書道:“道遠、乏糧、人少,不足以拔大宛,請罷兵休整,多發(fā)兵而復往?!?/span> 劉徹本來是想讓大舅子建功封侯風光一把的,沒想到李廣利這么不爭氣,害得自己在西域人面前顏面俱失,心中十分惱火,也十分不甘心,遂遣使至玉門關,把李廣利的部隊擋在關外,誰敢跨過玉門關一步者,殺無赦!如今大漢帝國的擴張已讓天下沸騰,滿目蒼翼,可不能讓這伙敗兵回來丟人現(xiàn)眼,引爆民怨。 而按道理,打了這么大的敗仗,漢武帝的大舅子計劃也該消停了,可劉徹不這么想,反而提出要補充兵力讓李廣利戴罪立功,這雖不合軍法,但朝廷中竟無人敢提出異議。沒辦法,人家大舅子嘛! 注2:齊地方士公孫卿跟漢武帝說“仙人好樓居”,漢武帝就乖乖的“廣諸宮室”,大量修建魏闕、高樓與“通天莖臺”,以“招來仙神人之屬”(見《史記 封禪書》)。 注3:案《史記 封禪書》:“予方士傳車,及閑使求仙人以數(shù)千?!奔啊耙姘l(fā)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數(shù)千人求蓬萊神人。” 注4:據(jù)清末王先謙《漢書補注》:“凡奉詔治獄謂之詔獄”。也就是關押皇帝下詔收審案犯的場所。當時在朝廷列卿官署都是設置有詔獄,又稱中都官獄,總共有26所。 注5:有學者認為,“宛”(yuān)很可能是從巴利語的耶婆那(Yavana)轉譯而來。而耶婆那是當時古代印度對希臘人的主要一支愛奧尼亞人(Ionians)的稱呼。故此,“大宛”在字義上很可能就是“大愛奧尼亞”。還有學者認為,亞歷山大大帝東征時,曾在費爾干納盆地南方,錫爾河南岸建造了一座“絕域亞歷山大”城,位置在今日塔吉克斯坦的苦盞。在亞歷山大看來,這里就是世界的盡頭,他的遠征可以結束了,于是,他在這里修建了這座城墻長達6公里的養(yǎng)老院城市,以安置希臘的遠征傷兵與退役老兵。亞歷山大帝國崩潰后,這些老兵傷兵的后裔向北擴張,最終建立了大宛國。 注6:至今當?shù)厝杂姓烟K軍馬場,曾為解放軍邊疆騎兵部隊提供大量優(yōu)良坐騎,2006年軍改民,更名為昭蘇馬場,是國內(nèi)單場養(yǎng)殖最大的馬場。 注7:從考古出土的西漢軍馬俑來看,經(jīng)漢武帝改良后的北方馬確實神駿了很多,與漢武帝之前的漢馬有天壤之別。 據(jù)8:據(jù)《史記 大宛列傳》:“大宛俗嗜酒,馬嗜苜蓿。漢使取其實來。于是天子始種苜蓿、 蒲萄肥饒地。及天馬多,外國使來眾,則離宮別觀旁盡種蒲萄、 苜蓿極望。 注9:大宛是希臘人后裔建立的王國,其制度酷似希臘,雖有一個中央君主,但是城邦都擁有較高的自治權,郁成城即今烏孜別克斯坦國烏茲根城。 注10:見《史記 佞幸列傳》:“(李延年)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背锤栉杷嚾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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