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上不是一直都平坦的,總有許多顛簸,而突然而至的風雨,更令人措手不及。辛棄疾《鷓鴣天》詞說:“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人間最險惡的不是自然的風波,而是人心叵測,世路險惡。蘇東坡經歷過“烏臺詩案”,面臨過死亡的威脅,劫后余生,度過悲慘的貶謫生活。如何走過人生的風雨?如何讓心里平靜下來,做到風定波止,走出人生的坦途?東坡在黃州的第三年作《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寫出了一段“也無風雨也無晴”的體驗。但人生許多難題卻不是輕易就可化解的,一直要等三年后重返京師,看到昔日好友的歌伎那種甘于接受苦難的從容態(tài)度,才領悟到原來所謂“定風波”是另有一種意義的。 東坡在元豐八年(1085)作《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序文說:“王定國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麗,善應對,家世住京師。定國南遷歸,余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驗榫Y詞云?!?/p> 王鞏,字定國,從東坡學為文,兩人私交甚篤。他的家世很好,是官宦子弟。“烏臺詩案”發(fā)生,東坡貶謫黃州,王鞏也受到牽連,被貶放賓州監(jiān)鹽酒稅。賓州屬廣南西路,為嶺南地區(qū),比黃州更偏僻荒涼,生活條件更差,對富貴出身的王鞏而言,應是極艱難的挑戰(zhàn)。當時家中的歌女柔奴自愿隨王鞏赴嶺南貶所。東坡對柔奴最深刻的印象是她長得清秀,而且聰明伶俐,善于應對。五年后,東坡與王鞏都回到京城。在一次的聚會中,東坡遇見了柔奴,他記得這位靈巧慧黠、能言善道的宇文姑娘,就試著問她:“廣南風土應該不好吧?”意指賓州貶所那邊的風俗人情殊異、地理環(huán)境惡劣,生活應該不好過。東坡這個問題有幾分想考考柔奴的意思,看她會如何回應。沒想到,柔奴回答說:“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簡單的一句話卻充滿了令人動容的智慧。東坡感動之余,特意寫了這闋詞稱頌她。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琢玉郎”是指王定國,贊美他是個美男子,如同上天以美玉雕琢而成的;“點酥娘”則指柔奴,說她的肌膚柔滑嫩白有如凝酥一般。王鞏貌美如玉,令人羨慕不已,連老天爺也憐愛他,特別賜給他這樣一位佳人做伴,真是天作之合。下文即點出柔奴歌女的身世,并想象他們以輕松的態(tài)度面對貶謫生涯,“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柔奴的歌聲有多美?當她清麗的歌聲響起,仿佛清風吹來,雪花飄飛,炎熱的地方轉眼也變得無比清涼。這些語句頗帶幾分調侃王鞏的興味,自然也突出了柔奴毅然同行,甘于接受苦難,怡然自樂的精神。 下片敘寫柔奴的生命特質及其智慧。首先寫走過困苦歲月歸來的柔奴,令人贊嘆之處,“萬里歸來顏愈少”。東坡這幾年來過著同樣的貶謫生活,自嘆衰老了不少,如今看見柔奴從更惡劣的環(huán)境歸來,不但不顯老態(tài),反而還越發(fā)年輕,真讓人感到不可思議。而眼前的柔奴依舊笑容滿面,而從她的笑意中,感覺有著充實的內涵,那是源于一種熱愛生命的堅定信念。于是,東坡贊美她“笑時猶帶嶺梅香”,說她的笑容里仿佛飄散著嶺南梅花的香氣。梅花在酷寒中綻放,百花凋零而它獨傲于枝柯,因此向來被視作士人高潔、堅貞品行的象征。東坡以梅花來比擬柔奴,贊美她有不遜于士人的高雅品格,就是肯定她自愿陪伴王鞏去南方,不辭辛勞也無怨懟,那樣堅毅的精神。 柔奴如何看待那段貶謫歲月?“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東坡的提問,柔奴簡單一句回答,卻出乎大家的意料。柔奴表示不管身在何處,只要心安,一片坦然,便能歡歡喜喜地過日子,任何地方也就都能成為可安居的家。東坡之前在黃州作《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經過多少艱難,不斷反省思索,才能對“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境界有所領悟。而眼前這位小女子不需那么多的學問才思,但憑一份信念,愛其所愛,就毫不猶疑地向前走去,便能安然度過艱困的歲月。就是那么簡單,那樣的單純,令東坡產生極深的感慨,也使他不由得大加贊嘆。所謂“定風波”,原來可以學柔奴一樣,只要忠于自己,憑著一份熱情,然后付諸行動,勇往直前,始終無怨無悔,永遠保持著樂觀的心情迎接各種挑戰(zhàn),就可輕易走出一條坦然無礙的人生大道。 東坡這首《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系以一種欽羨贊嘆的心情,輕松幽默的筆調,描述他所認識的柔奴,讀者也確實能從字面上讀到這樣的一位女子慧黠與出色的表現(xiàn)。柔奴所謂“心安”,她好像很輕易就做到了。但事實上王鞏貶謫南荒,生活之困苦不是一般筆墨所能形容,而且要時刻保持心境的平靜更非易事。東坡《王定國詩集敘》說:“定國以余故得罪,貶海上五年,一子死貶所,一子死于家,定國亦病幾死?!彪m然遭遇如此,但王鞏和柔奴卻沒有被打倒,反而能微笑以對,從容化解,而后得到心安的快樂,那確實不容易。 東坡對好友因己而受牽連獲罪,應該有著深深的愧疚。如今看見他們平安歸來,既感欣喜,也慨嘆不已。這首詞在流暢的筆調、略帶調侃的趣味下,其實隱藏著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澀與辛酸。柔奴一句“心安”,正是劃破天際烏云的一道曙光,讓人感到人間情愛的溫暖。東坡自認“多情”,也因情多而苦惱,感到百般無奈,卻在柔奴的身上終于見識到情感的正向力量。東坡為柔奴而作《定風波》,他對柔奴那一句“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特別有體會,因為這正是他一生追求的生命歸宿。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確是令人向往的意境。南宋詞人張孝祥有一首《西江月》也有相似的意境,原詞是: 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 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 南宋高宗紹興三十二年(1162)春,張孝祥自建康還宣城,途經溧陽(今江蘇溧陽)時,作了這首詞。三年前,張孝祥在臨安兼權中書舍人,后為汪徹彈劾被罷。不久到撫州(今江西臨川)擔任知州,一年后又罷歸。這樣前后三年之內,兩次遭罷官,宦海風波磨去了他那少年銳氣,使他的心中蒙上了一層暗淡消沉的陰影。張孝祥是一位堅決主張抗金而兩度遭讒落職的愛國志士,“忠憤氣填膺”是他愛國詞作的主調,而在屢經波折、閱盡世態(tài)之后,也寫了一些寄情山水、超逸脫塵的作品。這首小詞是張孝祥重游寒光亭時,寫在寺柱之上的即興之作。寒光亭,在江蘇溧陽的三塔湖中。 “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時隔三年,他重游舊地,問候三塔湖畔的春天景色是否依然美好,三年后重來,其間不知經歷了多少變化?!皢栍崱眱蓚€字,表達了詞人主動前來探望的心情。一個“又”字,暗含著今昔對照之感。也許春如故,但人事已有所不同。 “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他說輕舟隨風蕩過湖面,楊柳依依輕拂臉頰。人事雖變,但東風仍然多情,楊柳依然如舊。這樣的景象帶給人恬淡而親切的感受。 上片的語調,由淡淡感慨的抒情語,變?yōu)槭婢彽膶懢罢Z,可見作者心境的轉變。下片則以世路與湖亭的對比,抒發(fā)了置身寒光亭時的悠然心情。 “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這兩句是說人生道路上的曲折、沉浮我已習慣,無論到哪里,我的心一片悠然。“世路”,指塵世的道路,向來崎嶇顛簸,阻礙重重,走來不會平順,所謂“行路難”啊。“已慣”二字說來輕松,但其實內心深沉的創(chuàng)痛要經多久的反省、調適,才能得以撫平,參透世情的炎涼冷暖。當詞人有所體悟,超然物外,對世間的沉浮得失已無掛礙,就能隨處自在,無往而不自得了。人說張孝祥的詞上承東坡,有清曠之境,由此可見一斑。 結尾說“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描寫寒光亭下,水光接天,于藍天碧水的晴空下,但見群鷗飛翔。這一開闊的景象,沙鷗飛在天地間,正是心靈自由、無拘無束的象征。 像蘇軾、張孝祥這些詞人,熱愛人生,面對人間的情愁,既能入乎其內,又能出乎其外,創(chuàng)造出高遠的意境,著實令人悠然而神往。我們在時空流轉中飄蕩,沒有確定的人生目標,不知何所往,會帶來不安與焦慮的情緒。詞人與我們一樣,都經歷過這些情況,但他們卻沒有放棄對理想生活的追尋,依然表現(xiàn)為執(zhí)著的熱誠,勇敢面對人世的苦難,并憑借智慧以及開闊的心胸,為自己尋覓到心靈的歸宿,得到一種自在的悠然。那當然不是容易達到的境界,但只要有人做到,它就是一個目標,引導著人們努力的方向。 從飄蕩中回歸,安于所安,那便是我們的心靈家鄉(xiāng)。詞人用他們真實的體驗,證實了情感的正面意義。他們之所以能在詞中成長,能有所體悟,因為他們始終都相信情感。情感也許會帶來煩惱,但它也是成就人生美好意境的重要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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