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還是非常忌憚亞當·斯密的,他用了大概四章多達三萬字的篇幅來逐一批判斯密的資本形態(tài)理論——因為馬克思的貨幣資本、生產資本和商品資本三個區(qū)分形式,基本都是從斯密那里借用來的,和勞動價值論本身一樣,都來自斯密。 所以,他要花大量功夫來闡述自己與斯密的不同,以及如何在他的基礎上進行了改進。幾乎到了逐字逐句分析批判的程度。 大體言之,斯密和馬克思所要論述的東西不一樣,就會有差異。斯密的資本形態(tài),主要是用于解釋不同的資本代表了不同的投入,都是利潤的來源,如貨幣資本有利息,生產資本可以轉移價值,商品資本在流通中創(chuàng)造價值。 馬克思恰好是反過來,要論述所有的利潤只有一個來源——剩余價值,因此,他所說的不同形態(tài),本質上是只有一種形態(tài),只不過是價值在不同的生產流通階段采用了不同的形式而已。 這就是馬克思為什么總說斯密是經驗主義,斯密是靜態(tài)分析的原因。斯密是基于觀察,對常識和現(xiàn)象的提煉與總結,再進行理論推導;馬克思則是先有理論框架,再分析描述現(xiàn)實。這里也充分展現(xiàn)出了英格蘭的經驗主義與德國的大陸理性主義之間的差異,非常好玩。 馬克思比較忌憚的,還有大衛(wèi)·李嘉圖——畢竟,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決定商品的價值,以及剩余價值概念本身,都來源于李嘉圖。 馬克思與李嘉圖關于資本形態(tài)上最大的差異,在于馬克思創(chuàng)造的可變資本和不變資本兩個概念——這兩個概念是基于剩余價值創(chuàng)造而言的,所謂可變,是指勞動力價值可以創(chuàng)造大于自身的剩余價值,所謂不變,就是在生產過程中不發(fā)生價值創(chuàng)造,只是轉移價值。 所以,馬克思總是認為李嘉圖和斯密把可變資本與流動資本混淆了,流動資本和固定資本是相對于資本償付回收而言的——也就是魁奈區(qū)分的原預付和年預付的概念。其實,馬克思這么認為是有問題的——你不能站在自己發(fā)明的概念基礎上,批判前人混淆了概念。 還是那句話,他們目的不一樣,斯密和李嘉圖要解釋經濟運行基本規(guī)律和價值創(chuàng)造,馬克思要解釋剩余價值是一切利潤的來源。 關于社會總資本的周轉,馬克思主要分析了兩大部類——生產資料部類和消費資料部類內部和之間的周轉循環(huán),其實與之前魁奈的經濟表思想很接近,只不過加入了剩余價值,因而馬克思認為兩大部類能夠實現(xiàn)社會擴大再生產的必要條件,就是都要有剩余。 第一部類要有剩余產品為第二部類提供可擴大追加的不變資本(生產資料),第二部類要有剩余產品可為第一部類提供可供擴大追加的可變資本(勞動力)。這倒沒有什么新鮮的說法。 第三卷。 第三卷就不是馬克思本人寫的了,相當于對前兩卷的綜合以及拾遺,最重要的,是從前兩卷的純理論分析,從單一的資本、價值、勞動與勞動力的概念分析,進入到了實際經驗領域,來解釋中觀與宏觀市場上的各種經濟和商業(yè)現(xiàn)象。也正是從這里開始,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和剩余價值理論的解釋力,急劇下降。 一方面有可能是恩格斯還不具備馬克思那樣的文筆和邏輯力量造成的。畢竟第三卷只是他對馬克思部分手稿的編輯。另一方面,則深植于理論基礎本身的一些欠缺。 首先解釋何以剩余價值是一切收益包括利潤的來源,但兩者的變動方向并不相同——經濟過程中利潤率趨向下降,剩余價值率趨向上升,何以會這樣? 馬克思的解釋是,利潤的本質是剩余價值,利潤率卻是剩余價值比上全部預付資本,也就是說,利潤率的分母要大一些;剩余價值率是剩余價值比上全部預付資本中的一部分——可變資本,分母要小一些。 接著他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概念“資本的有機構成”,即不變資本和可變資本的比率,這個比率越大,說明投入的可變資本越少,則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越少,也就會造成利潤率降低。不過同時,由于剩余價值率是剩余價值和可變資本的比率,兩者一同減少,可能剩余價值率就不會變化。 這就說明了為何兩者可以不同方向變動。 接著馬克思繼續(xù)研究利潤率如何平均化——不同行業(yè)間的資本有機構成不同,造成了不同的利潤率,在市場競爭機制作用下,大家都想獲得相對較高的利潤率,就傾向于將資本從利潤率較低的部門抽離,投入到利潤率較高的部門,最終,大家就會獲得相對平均的利潤率。 平均利潤率的存在,引發(fā)了兩個后來被龐巴維克視為馬克思經濟理論體系漏洞的東西:其一是平均利潤率會導致部門的收益不等于剩余價值,那么怎么還能說剩余價值決定了利潤呢?其二就是生產成本。 所謂生產成本,也就是不變資本加上可變資本的價值,這個生產成本,加上平均利潤,就會得到生產價格。其實這個生產價格,才是我們在現(xiàn)實中能接觸到的商品的總價值量。 所以,可以很容易地發(fā)現(xiàn),生產成本加上一個平均利潤,得到的生產價格,其實與這個行業(yè)的資本家驅使工人活勞動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并不一定相等。 也就說明,決定整個社會總體價值,或者說平均收益的,并不是剩余價值,而是市場競爭導致的資本在整個社會中的重新分配——因為資本總是在追求高收益。 說到底,馬克思引申出來的生產價格,基本上與剩余價值已經沒有什么直接關系了,只與資本和投資競爭有關。同時,生產價格的存在,使得商品價格的波動實際上是圍繞生產價格而來,并非根據商品價值而來。 價值規(guī)律就這樣讓位給了生產價格規(guī)律,生產價格規(guī)律實際上就是投資規(guī)律。 有趣的是,接著馬克思還引申出了市場價格和市場價值,可見他是從純理論建構逐步過渡到現(xiàn)實生活,來解釋經驗事實——平均利潤決定了生產價格,生產價格的存在使得商品得以脫離個別的價值和價格,形成平均的市場價格和平均的市場價值。 實際上,各類商品的價格確實都是市場決定的。而讓市場價格與市場價值發(fā)生差異的主動力,是供求關系——這里馬克思重新又回到了亞當斯密的思路——供需之間的矛盾運動,以及供給方和需求方各自內部的矛盾和競爭,決定了市場價格與市場價值的關系。 這樣一來,我們應該都能看到,馬克思在論述到現(xiàn)實經濟現(xiàn)象和市場現(xiàn)象的時候,與此前他的勞動價值論、剩余價值論乃至價值規(guī)律,都已經離得很遠了——其實市場上的價格、價值,均不是由勞動和勞動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所決定的,還有很多其它的因素。 龐巴維克認為,這與馬克思理論的基石——勞動價值論,以及剩余價值論相違背了。 對此,馬克思的解釋是,價值從根本上來源于勞動,全社會的利潤也都來源于剩余價值,這是從根本上來說。至于生產價格與價值的差異,這只是整體與個別的差異,從全社會來看,生產價格在量上等于價值量。價格圍繞生產價格波動,也只是價格圍繞價值波動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 顯然,這樣的闡述底氣還不夠硬。 應該說,這是大陸理性主義的局限性所致——從理論邏輯出發(fā),先有邏輯和框架,再來套用復雜的現(xiàn)實,這個過程就是在不斷地做“加法”,遇到特殊情況,就加一個解釋項,這么加著加著,就逐漸遠離了原來的理論邏輯。 從科學的角度來講,應當記得敝號有關科普的隨筆中經常提到的“奧卡姆剃刀”原則,如無必要,不要增加實體。 也就是說,宇宙和真理都傾向于簡潔,如果一個理論在解釋現(xiàn)象時,需要不斷增加新的假設和邏輯來論證,那往往可能走錯了方向。 與此相對應的,經驗主義正好與大陸理性相反,是從復雜的經驗現(xiàn)象出發(fā),抽絲剝繭,做減法,逐步梳理出因果聯(lián)系。這樣做的問題在于零散,看起來沒有清晰的邏輯主線,但好處就在于回歸到了經驗現(xiàn)象本身,沒有脫離實際。 第三卷還用了很大篇幅和力氣來解釋商業(yè)資本何以能獲得利潤。這確實是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一個難點——因為馬克思一直強調,只有生產勞動才能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剩余價值是利潤的來源,而流通過程,只是實現(xiàn)剩余價值的過程,不產生剩余價值和利潤。 所以,商業(yè)資本家或者說商業(yè)流通企業(yè),只是參與瓜分剩余價值,而不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和利潤。 這就相當于說,今天的亞馬遜、京東、順豐、德邦、淘寶這些平臺不創(chuàng)造任何價值,只是幫助生產性企業(yè)和行業(yè)創(chuàng)造價值,并且還從人家那瓜分了價值。再想想快遞小哥們,馬克思也說,你們的勞動沒有創(chuàng)造價值,不創(chuàng)造利潤! 原因只在于,流通行業(yè)的利潤都來源于生產性行業(yè)。 現(xiàn)在看來,這個觀點似乎是站不住腳的——至少不符合我們的認知和常識經驗了。以此推論,不僅流通行業(yè),所有的管理者、組織者行為也都不創(chuàng)造價值。 流通行業(yè)同樣是在創(chuàng)造價值的,價值創(chuàng)造點在于擴大了銷售半徑,縮短了生產資本周轉時間,消除地區(qū)間信息不對稱。 越是到了現(xiàn)代,流通行業(yè)的重要性越是凸顯——現(xiàn)在不是動不動就說要有“渠道”?如果要承認這一點,那么也會對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基礎有所侵蝕——生產性勞動才是價值的唯一源泉。 價值應當是有多種形式和來源才符合經驗常識。 解釋利息現(xiàn)象也同樣吃力,首先馬克思強調利息也同樣來源于剩余價值,在市場上是直接被平均利潤率決定的,因此,利息不高于平均利潤,也不會等于零。 但探討何以利息率會有這么多的變化與差異時,馬克思還需要應用借貸資本的供求關系,以及相關地區(qū)或者國家的基本觀念和習慣來加以解釋。 地租的解釋也很吃力,比如說到級差地租,這是所有者憑借土地所有權,把土地產出的產品以生產價格出售,而獲得的高于平均利潤的超額收益。那么農產品的生產價格又是誰決定的呢?馬克思認為是由最劣等的土地產出的產品決定的。 馬克思認識到,利息和地租一樣,都表現(xiàn)為一種所有權的價值體現(xiàn),也就是增促了所有權和經營權的分離,這些又促成了股份制的形成。雖然他當然堅持認為利息和地租都來源于剩余價值,但他對這兩種價值形式的認識是非常深刻的。 地租相比利息還有一個特殊性——與自然關系很大,土地本身的質量、位置,加上土地的產權,就構成了絕對地租的來源——不論產出如何,總會有一個“自然”的租金存在。馬克思的解釋,是因為土地本身的有限性和資源的壟斷性,使得農業(yè)投資不能像工業(yè)投資那樣自由流動,從而形成平均利潤,總會有價值與生產價格之間的差異,這就是絕對地租的來源。 基于此,馬克思還前瞻性地說明了位置對于建筑用地的重要性——好的位置可以為建筑用地帶來壟斷性租金,包括礦山租金也是。 租金才是土地價格的來源,而非像普通商品一樣是土地價值的表現(xiàn)——土地的價格是對土地未來產出租金的折現(xiàn)。這一點馬克思基本照搬了如馬爾薩斯、李嘉圖們的說法。 第三卷的后部則從經濟學分析過渡到了國家體制分析和階級分析,這些內容屬于我們的政治經濟學最重視部分,大家從中學時就學起,所以不再贅述。 這一次通讀,才算真正理解資本論第一、二卷是馬克思的危機經濟學的核心,也算是領略了大陸理性主義,也就是源自黑格爾和康德的理性邏輯建構的威力。 從最簡單的事物出發(fā),構建概念(商品-價值-勞動),從概念引出關系(人-物,勞動-商品,剩余價值),從關系導出規(guī)律(價值規(guī)律,剩余價值),由規(guī)律解釋現(xiàn)象(資本與勞動,波動與危機),最終導出政治建構(剝削、階級、體制)。這就是一個人憑借閱歷和知識基礎,用理性邏輯能力,一點點地構建一座理論大廈的過程。 從純經濟學的角度來看,馬克思最大的貢獻,在于把危機視為市場經濟整體的一個構成部分,危機是常態(tài),而非在他之前所有學人所認為的危機是一種“變態(tài)”。 也就是說,周期性是經濟體系的一種性質,這是資本主義經濟體系這種社會建構必然的產物,也是人類社會發(fā)展進步必經的階段。 正本清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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