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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 ：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這句話，得罪了好幾位撐著半邊天的女同志 。其實“周公制禮”，目中就沒有女子 。雖有男多女少的部族，女貴于舅，女子專權(quán)，但未見哪一位“周婆制禮” 。從前我們可憐的女人被輕視是普遍現(xiàn)象，怪不到孔子。 蘇格拉底比孔子后生八十多年 。他和老伴兒生過三個兒子，看來也有女兒 。因為他喝毒藥之前，三個兒子都到監(jiān)獄里見了父親，然后，“家里的女人”也來了?！凹依锏呐恕憋@然不只有一個老伴兒，想必還有女兒呢。蘇格拉底對老伴兒一點(diǎn)情分都沒有，只看作不明事理的人，打發(fā)開就算，沒有絲毫憐惜愛護(hù)之情 。 我讀孔子的書，肯定他是一位躬行君子，自己沒做到的事是不說的 。他棲棲一代中，要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的家一定是和洽的 。所以我對孔夫子家的女人，很有興趣，尤其想見見孔夫子的夫人。 可是我讀書不多，一門心思尋找孔子家里的女子， 書上絕少記載。據(jù)《史記·孔子世家 》。他父親生了九個女兒，沒有兒子。年紀(jì)過了六十四，娶了顏家最小的女兒，才生了兒子，名丘字仲尼。丘生而父死。 《索隱》據(jù)《孔子家語 》。說孔子三歲而父死。他的年輕媽媽去世之前，當(dāng)然母子同在一家。究竟他父親幾歲生他，他那位年輕的寡母哪年去世，記載都不詳，好像沒活多久?？鬃邮畮讱q就父母雙亡，他的九個姐姐也不知下落?？鬃邮艢q，娶了一位復(fù)姓開宮的夫人。-年就生下一個兒子，名鯉，字伯魚。伯魚年五十，先孔子死。伯魚只生了一個兒子?？鬃涌隙ㄓ信畠?，公冶長不就是他的女婿嗎?孔子有多少女兒我無從知道，孔子生前，記載中沒有提到夫人去世，該是和開官夫人白頭到老的吧 ?孔子三歲父親去世時，丸個姐姐未必都已出嫁。開官夫人不會只生一子一女就不再生育。 伯魚年五十，也不會只生一個兒子。從前女人不會節(jié)制生育，都生不少孩子呢。書上根本沒提伯魚的妻子，也沒說伯魚生幾個女兒。書上就是不屑記載女人的。伯魚年五十，我也懷疑，因為伯魚死在顏淵之前，而顏回短命，只活到三十二歲。全部 《 論語》里，伯魚只提到兩次，據(jù)孔子所教導(dǎo)的話，他還很年輕。我記得子路是孔子六十九歲上死的，伯魚比顏回還死得早呢。 我們讀《論語 》，就知道亂子的日常生活，無論飲食起居。都很講究 。這種種講究，他老夫子自己決計是管不了的，當(dāng)然是由家里女人照料。開富夫人肯定很能子，對丈夫很體貼，夫婦之間很和洽?！芭有∪恕彪m然難養(yǎng)，孔夫子一定“養(yǎng)”得很有辦法。 就看他怎么講究吃吧 ，“食不厭精，臉不厭細(xì)”，飯煮糊了。魚肉變味了，他就不吃。飯煮得夾生。他也不吃 。五谷果實沒熟的不吃。肉得切得方方正正，如果一片厚、一片薄，一塊大、一塊小，或歪歪斜斜、亂七八糟的，他不吃。市上買的熟食，他不吃 。祭肉過了三天。他也不吃 。 他穿衣服也講究。紅的紫的不做內(nèi)衣 。我們的內(nèi)衣，也不愛這么嬌艷的顏色。我們也愛用淺談的素色，否則臟了看不出。暑天穿了薄薄的綢衣，必定要襯襯衣 。冬衣什么色兒的皮毛，配用付么色兒的衣料，例如黑羔羊皮配黑色的衣料，白庚皮配索淡的衣料。家常衣服，右邊的袖子短些，便于工作 。睡覺一定要穿睡衣，睡衣比身體長一半，像西洋的嬰兒服 。穿了這么長的睡衣還能下床行走嗎。當(dāng)然得別人伺候了?！笆巢辉?，寢不言”，吃飯細(xì)嚼緩?fù)?，不宜談?。躺下了再談話就睡不著了，我有經(jīng)驗 ?！跋徽?，不坐”，我更能體會。椅子凳子歪著，我坐下之前必定要放放正，除非是故意放在側(cè)面的。如果我的床墊歪了，我必定披衣下床推正了再睡，否則睡不穩(wěn)。這不過是生性愛整齊罷了。 孔子出門必坐車。不是擺架子，只是按身份行事。譬如我們從前大人家小姐出門必坐車。不徒步走。他住的房子決不在陋巷，顯然有廳堂、有內(nèi)寢，所以他才說“由也升堂矣，未入室也 ?！?br>孔子能齊家，開官夫人也頂著半個家呢 。在我的想像里，開官夫人想必治家嚴(yán)謹(jǐn)。孔夫子對日常生活夠挑剔的，而家里卻很和洽。孔子的女兒，兒媳。孫女，以及伺候的女傭，一大群呢，孔子想必”養(yǎng)”得很好，一方面相當(dāng)親近，一方面也不讓放肆。他認(rèn)為“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所以他和開官夫人，必定感情很好。開官夫人即使不是賢能的夫人，至少也是以順為正。能按照夫子的意愿管理這一大家女人的。 現(xiàn)在咱們家里，如果請了一個沒教養(yǎng)的“阿姨”，好養(yǎng)嗎 ? 七 《論語》趣 我很羨慕上過私塾的人，“四書五經(jīng)”讀得爛熟。 我生在舊時代的末端，雖然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的課程里都有國文課，國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數(shù)學(xué)、理科和英文。我自知欠讀的經(jīng)典太多了，只能在課余自己補(bǔ)讀些。 “四書”我最喜歡《論語 》，因為最有趣。讀《論語 》 。讀的是一句一句話，看見的卻是一個一個人，書里的一個個弟子，都是活生生的。人一個樣兒，各不相同?？鬃幼類壑仡仠Y，卻偏寵子路 。錢鍾書曾問過我:“你覺得嗎?孔子最喜歡子路 ！”我也有同感。子路很聰明，很有才能。在孔子的許多弟子里，他最真率，對孔子最忠誠，經(jīng)常跟在夫子身邊?？鬃右宦暵暦Q贊“賢哉回也”，可是和他講話，他從不違拗(不違如愚)。他的行為，不但表明他對夫子的教誨全都領(lǐng)惰，而且深有修養(yǎng)?？鬃硬挥傻谜f，“回也非助我者也”，因為他沒有反應(yīng) 。孔子只嘆恨“吾見其進(jìn)也，未見其止也?！弊勇纺?，夫子也常常不由自主地稱贊，例如“由也兼人……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歟……子路無宿諾”等 。子路聽到夫子的稱贊就喜形于色，于是立即討得一頓訓(xùn)斥。例如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桴于海，從我者，其由歇 ?”“子路聞之喜”?？鬃訕窍戮驼f ：“由也，好勇過我，尤所取材?！笨鬃釉Q贊他假如穿了破棉袍兒，和穿狐皮袍的人站在一起，能沒有自卑感，引用《詩經(jīng)。陽風(fēng)》的“不伎不求，何用不藏”，子路終身誦之?？鬃泳驼f，這是做人的道理，有什么自以為美的。又如孔子和顏回說心里話:“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子路就想挨上去討夫子的稱贊，賣弄說”子行三軍。則誰與?”夫子對子路最不客氣。馬上給幾句訓(xùn)斥：“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摹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br>孔子對其他弟子總很有禮，對子路卻毫不客氣地提著名兒訓(xùn)他：“由，誨汝知之乎?……”子路對夫子毫無禮貌?？鬃诱f：“必也正名乎?”他會說：“甚矣子之迂也?！笨鬃硬唤f ：“野哉！由也。”接著訓(xùn)了他幾句 。顏回最好學(xué)，子路卻是最不好學(xué)，他會對夫子強(qiáng)辯飾非，說“何必讀書，然后為學(xué)?！笨鬃訉@話都不答理了，只說他厭惡胡說的人 。但是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夫子會對他講切中要害的大道理，叫他好生聽著：“居，我語汝。”(坐下，聽我說。)夫子的話是專為他不好學(xué)、不好讀書而說的 。一次，幾個親近的弟子陪侍夫子；閔子是一副剛直的樣子，子路狠巴巴地護(hù)著夫子，好像要跟人拼命似的。冉有、子貢，和顏悅色。孔子心上喜歡，說了一句笑話：“若由也，不得其死然?！笨鬃尤绻雷勇饭皇恰安坏闷渌馈?。必定不忍說這話了?？鬃訍垡魳罚勇穮s是音樂走調(diào)的。子路鼓瑟，孔子受不了了，叫苦說：“由之瑟，英為于丘之門 ?！遍T人不敬子路，孔子就護(hù)他說：“由也升堂矣，未人于室也?！?以上只是我的見解。據(jù)《孔子家語》子路鼓瑟，有北鄙殺伐之聲，因為他氣質(zhì)剛勇而不足于中和 。我認(rèn)為剛勇的人，作樂可以中和，子由只是走調(diào)。) 子游、子夏，孔子也喜歡 ?！拔狳h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指的可能就是以文學(xué)見長的子游、子夏。子游很認(rèn)真要好，子夏很虛心自謙。夫子和子游愛開開玩笑，對子夏多鼓勵。 子貢最自負(fù)。夫子和他談話很有禮，但是很看透他 。孔子明明說“君子不器”。子貢聽夫子稱贊旁人，就問“賜也如何?”孔子說 ：“汝器也”，不過不是一般的“器”，是很珍貴的“器”，“湖硅也”。子貢自負(fù)說 ：“我不欲人之加之我也，我亦欲無加之人。”夫子斷然說：“賜也，非爾所能也 ?！笨鬃釉室鈫査?：“子與回也孰愈?” 子貢卻知道分寸，說他怎敢和顏回比呢，回也問一知十，他問一知二 。孔子老實說：“…不如也”，還客氣地陪上一句：“我與爾，勿如也。”子貢愛批評別人的短處。孔子訓(xùn)他說 ：“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 ?！弊迂晻蛩惚P。有算計，能做買賣，總是賺錢的?？鬃臃Q他“善貨殖，億則屢中”。 孔子最不喜歡的弟子是宰予。宰予不懂裝懂，大膽胡說。孔子聽他說錯了話，因為他已經(jīng)說了，不再責(zé)怪。宰予言行不符，說得好聽，并不力行。而且很懶，吃完飯就睡午覺?？鬃诱f他“朽木不可雕也”。又說 ：“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說他是看到宰予言行不一而改變的。宰予嫌三年之喪太長，認(rèn)為該減短些。夫子說 ：“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父母死了沒滿三年，你吃得好，穿得好，心上安嗎?宰予說“安”。孔子說 ：你心安，就不守三年之喪吧。宰予出，夫子慨嘆說：“予之不仁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宰予有口才，他和子貢一樣。都會一套一套發(fā)議論，所以孔子推許他們兩個擅長“語言”。 《論語》里只有一個人從未向夫子問過一句話 。他就是陳亢，字子禽，他只是背后打聽孔子。他曾問子貢 ：孔子每到一個國，“必聞其政”，是他求的，還是人家請教他呀?又一次私下問孔子的兒子伯魚，“子亦有異闖乎 ?”伯魚很乖覺，說沒有異聞，只叫他學(xué)《詩》學(xué)《禮》。陳亢得意說，“問一得三，問詩，聞禮，又聞君子遠(yuǎn)其子也 ?！笨鬃又贿@么一個寶貝兒子，伯魚在家里聽到什么，不會告訴陳亢。孔子會遠(yuǎn)其子嗎?君子易子而教，是該打該罵的小孩，伯魚已不是小孩子了 。也就是這個陳亢，對子貢說你是太謙虛吧?“仲尼豈賢于子乎 ?”他以為孔子不如子貢。真有好些人說子貢賢于孔子。子貢雖然自負(fù)，卻是有分寸的。他一再說 ：“仲尼不可毀也飛”；“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也”；“產(chǎn)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陳亢可說是最無聊的弟子了 。 最傲的是子張 。門弟子間唯他最難相處。子游說 ：“吾友張也，為難能也，然而來仁 ?！痹釉唬骸疤锰煤鯊堃?，難于并為仁矣 。 我們看到孔門弟子一人一個樣兒，而孔子對待他們也各各不同，我們對孔子也增多幾分認(rèn)識 。孔子誨人不倦。循循善誘，他從來沒有一句教條，也全無道學(xué)氣。他愛音樂，也喜歡唱歌，聽人家唱得好，一定要請他再唱一遍，大概是要學(xué)唱吧！他如果哪天吊喪傷心哭了，就不唱歌了?？鬃邮且晃豢删纯蓯鄣娜耍墩撜Z》是一本有趣的書 。 八 鏡中人 鏡中人，相當(dāng)于情人眼里的意中人。 誰不愛自己？誰不把自己作為最知心的人？誰不體貼自己、諒解自己?所以一個人對鏡自照時看到的自己，不必犯“自戀癖”（narcissism），也往往比情人眼里的意中人還中意。情人的眼睛是瞎的，本人的眼睛更瞎。我們照鏡子，能看見自己的真相嗎？ 我屋里有三面鏡子，方向不同，光照不同，照出的容貌也不同。一面鏡子最奉承我，一面鏡子最刻毒，一面最老實。我對奉承的鏡子說：“別哄我，也許在特殊情況下，例如'燈下看美人’，一霎時，我會給人一個很好的印象，卻不是我的真相?！蔽覍ψ羁潭镜溺R子說：“我也未必那么丑，這是光線對我不利，顯得那么難看，不信我就是這副模樣?！弊罾蠈嵉溺R子，我最相信，覺得自己就是鏡子里的人。其實，我哪就是呢！ 假如我的臉是歪的，天天照，看慣了，就不覺得歪。假如我一眼大，一眼小，看慣了，也不覺得了，好比老伴兒或老朋友，對我的缺點(diǎn)習(xí)慣了，視而不見了。我有時候也照照那面奉承我的鏡子，聊以自慰；也照照那面最刻毒的鏡子，注意自我修飾。我自以為頗有自知之明了。其實遠(yuǎn)沒有。何以見得呢？這需用實例才講得明白。 我曾用過一個最丑的老媽，姓郭。錢鐘書曾說：對丑人多看一眼是對那丑人的殘酷。我卻認(rèn)為對郭媽多看一眼是對自己的殘酷。她第一次來我家，我嚇得趕忙躲開了眼睛。她丑得太可怕了：梭子臉，中間寬，兩頭狹，兩塊高顴骨夾著個小尖鼻子，一雙腫眼泡；麻皮，皮色是剛脫了痂的嫩肉色；嘴唇厚而紅潤，也許因為有些緊張，還吐著半個舌尖；清湯掛面式的頭發(fā)，很長，梳得光光潤潤，水淋淋地貼在面頰兩側(cè)，好像剛從水里鉆出來的。她是小腳，一步一扭，手肘也隨著腳步前伸。 從前的老媽子和現(xiàn)在的“阿姨”不同。老媽子有她們的規(guī)矩。偷錢偷東西是不行的，可是買菜揩油是照例規(guī)矩，稱“籃口”。如果這家子買菜多，那就是油水多，“籃口”好。我當(dāng)家不精明，半斤肉她報一斤，我也不知道。買魚我只知死魚、活魚，卻不知是什么魚。所以郭媽的“籃口”不錯，一個月的“籃口”比她一個月的工資還多。她講工錢時要求先付后做，我也答應(yīng)了。但過了一月兩月，她就要加工錢，給我臉瞧。如果我視而不見，她就摔碟子、摔碗嘟嘟囔囔。我給的工錢總是偏高的。我加了工錢囑她別說出去，她口中答應(yīng)卻立即傳開了，然后對我說：家家都長，不只我一家。她不保密，我怕牽累別人家就不敢加，所以常得看她的臉子。 她審美觀念卻高得很，不順眼的，好比眼里夾不下一粒沙子。一次，她對我形容某高干夫人：“一雙爛桃眼，兩塊高顴骨，夾著個小鼻子，一雙小腳，走路扭搭扭搭……”我驚奇地看著她，心想：這不是你自己嗎？ 我們家住郊外，沒有干凈的理發(fā)店，鐘書和女兒央我為他們理發(fā)，我能理發(fā)。我自己進(jìn)城做個電燙，自己做頭發(fā)，就可以一年半載不進(jìn)城。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清湯掛面”發(fā)式，也改成和我一樣的卷兒了。這使我很驚奇。一次我宴會遇見白楊。她和我見面不多，卻是很相投的。她問我：“你的頭發(fā)是怎么卷的？”我笑說：“我正要問你呢，你的頭發(fā)是怎么卷的？”我們講了怎么卷：原來同樣方法，不過她末一梳往里，我是往外梳。第二天我換了白楊的發(fā)式。忽見郭媽也同樣把頭發(fā)往里卷了。她沒有電燙，不知她用的什么方法。我不免暗笑“婢學(xué)夫人”，可是我再一想，郭媽是“婢學(xué)夫人”，我豈不是“夫人學(xué)明星”呢？ 郭媽有她的專長，針線好。據(jù)她的規(guī)矩，縫縫補(bǔ)補(bǔ)是她的分內(nèi)事。她能剪裁，可是決不肯為我剪裁。這點(diǎn)她很有理，她不是我的裁縫。但是我自己能剪裁，我裁好了衣服，她就得做，因為這就屬于縫縫補(bǔ)補(bǔ)。我取她一技之長，用了她好多年。 她來我家不久，鐘書借調(diào)到城里工作了，女兒在城里上學(xué)，住宿。家里只我一人，如果我病了，起不了床，郭媽從不問一聲病，從不來看我一眼。一次，她病倒了，我自己煮了粥，盛了一碗粥湯端到她床前。她驚奇得好像我做了什么怪事。從此她對我漸漸改變態(tài)度，心上事都和我講了。 她掏出貼身口袋里一封磨得快爛的信給我看，原來是她丈夫給她的休書。她丈夫是軍官學(xué)校畢業(yè)的，她有個兒子在地質(zhì)勘探隊工作，到過我家?guī)状?，相貌不錯。她丈夫上軍官學(xué)校的學(xué)費(fèi)，是郭媽娘家給出的。郭媽捎了丈夫末一學(xué)期的學(xué)費(fèi)，就得到丈夫的休書，那虛偽肉麻的勁兒，真叫人受不了，我讀著渾身都起雞皮疙瘩。那位丈夫想必是看到郭媽丑得可怕，吃驚不小，結(jié)婚后一兩個星期后就另外找了一個女人，也生了一個兒子。郭媽的兒子和父親有來往，也和這個小他一二個月的弟弟來往。郭媽每月給兒子寄錢，每次是她工錢的一倍。這兒子的信，和他父親的休書一樣肉麻。我最受不了的事是每月得起著雞皮疙瘩為郭媽讀信并回信。她感謝我給她喝粥湯，我憐她丑得嚇走了丈夫，我們中間的感情是非常微薄的。她太欺負(fù)我的時候，我就辭她；她就哭，又請人求情，我又不忍了。因此她在我家做了十一年。說實話，我很不喜歡她。 奇怪的是，我每天看她對鏡理妝的時候，我會看到她的“鏡中人”，她身材不錯，雖然小腳，在有些男人的眼里，可說裊娜風(fēng)流。腫眼泡也不覺腫了，臉也不麻了，嘴唇也不厚了，梭子臉也平正了。 她每次給我做了衣服，我總額外給她報酬。我不穿的衣服大衣等，還很新，我都給了她。她修修改改，衣服綢里綢面，大衣也稱身。十一年后，我家搬到干面胡同大樓里，有個有名糊涂的收發(fā)員看中了她，老抬頭凝望著我住的三樓。他對我說：“你家的保姆呀，很講究呀！”幸虧郭媽只幫我搬家，我已辭退了她，未造成這糊涂收發(fā)員的相思夢。我就想到了“鏡中人”和“意中人”的相似又不同。我見過郭媽的“鏡中人”，又見到這糊涂收發(fā)員眼里的“意中人”，對我啟發(fā)不小。郭媽自以為美，只是一個極端的例子。她和我的不同，也不過“百步”“五十步”的不同罷了。 鏡子里的人，是顯而易見的，自己卻看不真。一個人的品格———他的精神面貌，就更難捉摸了。大抵自負(fù)是怎樣的人，就自信為這樣的人，就表現(xiàn)為這樣的人。他在自欺欺人的同時，也在充分表現(xiàn)自己。這個自己，“不鏡于水，而鏡于人”，別人眼里，他照見的不就是他表現(xiàn)的自己嗎？ 九 他是否知道自己騙人? 一九五三年“院系調(diào)整”后，我們夫婦同在文學(xué)研究所外國文學(xué)組工作。同事間有一位古希臘、羅馬文學(xué)專家。他沒有留過學(xué)，但自稱曾在世界各國留學(xué)，而且是和蘇聯(lián)的風(fēng)云人物某某將軍一同飛回中國的。他也是蘇聯(lián)文學(xué)專家。但不久就被人識破，他壓根兒未出國境一步?？墒撬_有真才實學(xué)，他對于古希臘、羅馬的學(xué)間，不輸于留學(xué)希臘的專家。而且他中文功底好，文筆流麗。他還懂俄文，比留學(xué)希臘的專家更勝一籌了。他并未失去職位。只成了同事間一位有名的“騙子”有點(diǎn)滑稿的“騙子”。 我家和他家有緣，曾同住在一個小小辦公樓的樓上，對門而居。“騙子”的夫人也是同事，我忘了她什么工作，只記得我和她同歲。她為人敦厚寬和，我們兩個很要好，常來往。他家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常來我家玩。大兒子特聰明，能修電器，常有小小發(fā)明。 我看見他們家供著圣約瑟和圣母像，知道他們必是天主教徒，因為新敏不供奉圣母 。鋪書和我猜想。這位先生的古希臘、羅馬文，該是從耶穌會的敏士學(xué)來，準(zhǔn)是踏踏實實的。夜深常聽到他朗誦中文，我們猜想他好學(xué)而能自學(xué)，俄文當(dāng)是自學(xué)的 。 我們那個小小的辦公樓，分住四家 。四家合用一個廁所 。四家人口不少，早起如廁。每日需排隊，而廁所在樓下，我們往往下了樓又上樓 。對門的大兒子就發(fā)明一個裝置，門口裝一個小小的紅燈泡，紅燈亮，即廁所無人 。他家門口商懸一幅馬克思像，像上馬克思臉紅了，我們就下樓 。那群孩子都聰明，料想爸爸也聰明 。我們很好奇，他冒稱留學(xué)世界各國，他夫人也信以為真嗎?他孩子們知道爸爸撒謊嗎? 我們兩家做鄰居的時期并不長久，好像至多一兩年。我家遷居后和他們?nèi)杂衼硗?。他們夫婦，很早就先后去世，“騙子”先生久已被人遺忘 。如果他不騙，可以贏得大家的尊敬 。我至今好奇，不知他家里人是否知道虛實。 一個人有所不足，就要自欺欺人 。一句謊言說過三次就自己也信以為真的。我們戚友間不乏實例。我立刻想到某某老友就是如此 。自欺欺人是人之常情，程度不同而已 。這位“騙子”只是一個極端 。 十 窮苦人三則 (一)路有凍死骨 上海淪陷時期，?？匆娐飞蟽鏊馈I死的叫花子。我步行上班，要經(jīng)過一方荒僻的空地。一次。大雪之后，地上很潮濕，可是雪還沒化盡。雪地里，躺著一個凍死或餓死的叫花子。有人可憐他，為他蓋上一片破席子，他一雙腳伸在席外。我聽過路人說 ：“沒咽氣呢，還并著兩只腳朝天豎著呢 ?！钡轿蚁掳嗷丶視r，他兩腳“八”字般分向左右倒下了，他死了。有人在他身邊放了一串紙錢，可是沒人為他燒 。我看見他在雪地里躺了一天，然后看見“普普山莊”的人用薄皮棺材收殘了尸體送走了 。上海有個“普普山莊”專“做好事”，辦事人員借此謀生，稱“善棍” 有次，鍾書和我出門看朋友，走累了”看見一個小小土地廟，想坐門檻上歇歇。只見高高的門檻后面， 躺著一個蜷曲的死人，早已僵了。我們趕忙走開 。不知這具尸體，哪天有人收殘 。 (二)吃施粥 抗日寇勝利后，我住蒲園 。我到震旦女校上課，可抄近路由學(xué)校后門進(jìn)校。霞飛路后面有一片空場是“普普山莊”的施粥場，我抄近路必經(jīng)之處。所以我經(jīng)?？吹浇谢ㄗ映允┲?。 附近的叫花子，都拿著洋鐵罐兒或洋鐵桶排隊領(lǐng)粥，秩序井然，因為人人都有，不用搶先，也不能領(lǐng)雙份。粥是很稠的熱粥，每人兩大鍋勺，足有大半桶，一頓是吃不完的，夠吃兩頓 。早一頓是熱的，晚頓當(dāng)然是冷的了。一天兩頓粥，可以不致餓死。領(lǐng)施粥的都是單身，都衣服破爛單薄，多半搶占有太陽的地方。老資格的花子，捧了施粥，挑個好太陽又沒風(fēng)的地方，欣欣喜喜地吃。有時還從懷里掏出一包花生米或蘿卜干下粥。絕大多數(shù)是默默地吃白粥。有一次，我看見老少兩人。像父子，同吃施粥。他們的衣服還不很破。兩人低著頭，坐在背人處，滿麗愁苦，想是還未淪為乞丐，但是家里已無米下鍋了。我回家講給鍾書聽，我們都為這父子倆傷心 ；也常想起我曾看見的那兩個尸體，他們?yōu)槭裁床怀允┲嗄?該是病了，或不會行動了吧? (三)“瞎子餓煞哉！” 上海淪陷期間，錢家坦居沿馬路的房子，每天能聽到“餓煞哉！餓煞哉！瞎子餓煞哉?！钡暮奥暋Ｎ页鲩T經(jīng)常遇到這個瞎子，我總要過馬路去給他一個銅板。瞎子一手用拐杖點(diǎn)地，一手向前亂摸，兩眼都睜著。那時候，馬路上沒幾輛汽車，只有 24路無軌電車。還有單人或雙人的三輪車，過馬路很容易。 我每天飯后，乘 24路無軌到終點(diǎn)下車，然后要走過一段”三不管”地帶，再改乘有軌電車到終點(diǎn)，下車到半日小學(xué)上課?！叭还堋笔枪沧饨绮还埽ㄗ饨绮还?，偽政府也不管，是歹徒出沒的地方，下課后那里的夜市非常熱鬧。黃包車夫或三輪車夫辛苦了一天，晚上圍坐在吃大閘蟹的攤兒上吃死蟹，真是俗語 ：“告花子吃死蟹，只只好……他們照例有姜末，也有香醋。蟹都是捆著的，個兒很大，不過全都是死蟹，看他們吃得真香！我看到窮苦人的享樂，大有興趣。我自己肚里也餓得慌呀 。但是我如果放慢腳步，就會有流氓盯梢，背后會有人問:”大閘蟹吃峨?”我趕忙急急趕路，頭也不敢囚。 一次我下課后回家，就在大閘蟹攤附近，有一個自來水龍頭，旁邊是一片鋪石子的空地。我看見那個“餓煞哉”的暗子坐在自來水龍頭前面，身邊一只半滿的酒杯，周圍坐著一大圈人，瞎子顯然是這伙人的頭兒，正指手劃腳、高談闊論呢。我認(rèn)得這個晴子，瞎子也看見我在看他了，頓時目露兇光，嚇得我一口氣跑了好老遠(yuǎn)，還覺得那兩道兇光盯著我呢。以后我聽到“瞎子餓煞哉”，總留心躲開 。我從未對他有惡意，他那兩眼兇光好可怕呀”我讀過法國的《乞丐市場》，懂得斷臂的、一條腿的、渾身創(chuàng)傷的乞丐，每清早怎樣一一化裝。但我天天看見這個不化裝的假瞎子，從來懷疑過他的真假 。真是”君子可以欺以方也”，想到他眼里那兩道兇光。至今還有點(diǎn)寒凜凜的。 十一 胡思亂想 (一)胡思亂想之一 我不是大兇大惡，不至于打入十八層地獄 ?？墒且惠呑拥倪^錯也攢了一大堆。小小的過失會造成不小的罪孽 。我愚蠢，我自私，我虛榮。不知不覺間會犯下不少罪 。到我死，我的靈魂是怎么也不配上天堂的 。懺悔不能消滅罪擎，只會叫我服服帖帖地投入煉獄。抱靈魂洗煉干凈。然后，我就能會見過去的親人嗎。 我想到父母生我、育我、培養(yǎng)我，而他們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不在身邊。跑到國外去了，還頂快活，只是苦苦想家?？嗫嘞爰揖湍軋蟠鸶改竼??我每月看到陰歷中一夜的半個月亮，就想到我結(jié)婚前兩夕。父母擺酒席”請小姐”的時候，父母不赴宴。兩人同在臥室傷感吧。我總覺得是女兒背棄了父母。這個罪，怎么消? 我的父母是最模范的夫妻。我們?nèi)齻€出嫁的姐妹，常自愧不能像媽媽那樣和順體貼，遠(yuǎn)不如 。我至少該少別扭些，少任性些，可是沒做到，我心上也負(fù)疚。 至于女兒，我只有一個女兒，卻未能盡媽媽的責(zé)任。我大弟生病，我媽媽帶了他趕到上海。到處求醫(yī)，還自恨未盡媽媽的責(zé)任 。我卻讓女兒由誤診得了絕癥，到絕癥末期還不知她的病情。直到她去世之后，才從她朋友的記述中得知她病中的痛楚，我怎么補(bǔ)償我的虧欠呀? 蘇格拉底在他等候服毒之前。閑來無事，講講他理想的天堂地獄 。他說 ：“鬼魂泡在苦海里。需要等他生前虧負(fù)的人饒恕了他，才得超生。假如我喊爸爸媽媽求寬恕，他們一定早已寬恕了。他們會說產(chǎn)阿季，快回來吧！我們等你好久了 ?！比粝蜴R書、圓圓求寬恕，他們也一定早已寬恕了，他們會叫：“娘，快回來吧！我們正等著你呢?！笨墒俏也恍庞H人寬恕，我就能無罪。 老人的前途是病和死。我還得熬過一場病苦，熬過一場死亡的苦，再熬過一場煉獄里燒煉的苦。老天爺是慈悲的 。但是我沒有洗煉干凈之前，帶著一身塵濁世界的垢污，不好“回家”。 (二)胡思亂想之二 假如我要上天堂，穿什么“衣服”呢?“衣服”，不指我遺體火化時的衣服，指我上天堂時具有的形態(tài)面貌 。如果是現(xiàn)在的這高rJi商貌。鍾書、圓圓會認(rèn)得，可是我爸爸媽媽肯定不認(rèn)得了 。我媽媽很年輕，六十歲還欠兩三個月。我爸也只有六十七歲。我若自己聲明我是阿季，媽媽會驚奇說：“阿季嗎?沒一絲影兒了 ?！蔽译x開媽媽出國時。只二十四歲。媽媽會笑說 ；”你倒比我老了 r。。爸爸和我分別時，我只三十三歲，爸爸會詫異說 ：“阿季老成這副模樣，爸爸都要叫你娘了二” 我十五、六歲，大概是生平最好看的時候，是一個很消秀的小姑娘 。我愿意穿我最美的“衣服”上天堂，就是帶著我十五、六歲的形態(tài)面貌上天。爸爸媽媽當(dāng)然喜歡，可是鍾書、圓圓都不會認(rèn)得我。都不肯認(rèn)我 。鍾書決不敢把這個清秀的小姑娘當(dāng)作老伴;圓圓也只會把我看作她的孫女兒。 假如人死了，靈魂還保持生前的麗貌，美人也罷了，不美的人，永遠(yuǎn)那副模樣，自己也會嫌，還不如《聊齋》里那個畫皮的妖精，能每夜把自己畫得更美些 ?？墒侨我庾儤觾骸ＳH人不復(fù)相識，只好做孤鬼了。 親人去世，要夢中相見也不能。但親人去世多年后，就能常常夢見。我孤獨(dú)一人已近十年，夢里經(jīng)常和親人在一起。但是在夢中，我從未見過他們的而貌和他們的衣服，只知道是他們，感覺到是他們。我常想，甩掉了肉體，靈魂彼此間都是認(rèn)識的，而且是熟識的、永遠(yuǎn)不變的，就像夢里相見時一樣。 十二 她的自述 作者按 ：這條注，我嫌篇幅太長，想不收了。但都是真人實事，不是創(chuàng)作。除了大爺爺?shù)氖孪窆适拢鞘撬龐寢屴D(zhuǎn)述的。真人實事，可以比小說離奇，卻又是確有其事。后部我嫌煩瑣刪掉了 。以下都是她本人講的 。我只改了姓名 。 奶奶，你都沒法兒想，我小時候多么窮、多么苦。大冬天，我連一條褲子都沒有！光著兩條腿，好冷唷！我二奶奶有一雙套褲 。她不穿，我就拿來穿了。腿伸進(jìn)套褲，真暖和，可是沒有襠 。我大舅是裁縫，我揀些布頭布角縫了個檔。那時候，我才幾歲呀！ 奶奶，我不亂扯，我從頭講 。不過從頭的事，都是我聽媽媽講的 。我媽老實。從來不扯謊。有些事，她也不大知道。 我家是安徽人。我們的村子叫吳村，多半人家姓吳。我家姓鄧，是外來戶 。我的太爺爺是砌灶的泥瓦匠 。他肩上搭一條被套，另一個肩上-前一后掛兩只口袋 。只口袋里是吃飯的一只飯碗、一雙筷子;另-只口袋里是干活兒用的一塊木板和一個竅泥的傻子 。他走街串巷，給家家戶戶砌灶 。夜里，在人家屋檐下找個安頓的角落，裹上被套睡覺。 有一年冬天特冷。大年三十，連天連夜的大雪。雪好大晴，家家的大門都堵得開不開了。我太爺爺沒處可睡，就買了一把大掃帚，一路掃雪開道 。家家都給錢 。他連夜從河對岸掃過了洞 。我們那里的河都通淮河。不過離淮河還很遠(yuǎn)，那年都連底凍了。大年初一他掃進(jìn)吳村。大雪里，家家戶戶的大門都堵住了 。他一條一條街上掃，家家都給錢，開門大吉呀！他四季衣衫都穿在身上 。襯衣上穿背心，背心上穿棉襖，棉襖上罩夾襖，壓著棉襖破和些 。每件衣服都有兩個口袋 。他渾身口袋里都裝滿了錢，連搭在肩上的兩只口袋也裝滿了錢。他穿的是扎腿褲，單的在里，央的罩在棉褲外面，他褲子里也裝滿了錢，走路都不方便了 。 襯里有個大戶人家，有個老閨女沒嫁掉。那家看中我太爺能干勤快，人也高高大大、結(jié)結(jié)實實，相貌還頂俊。愿意把閨女嫁給他 。他就正式下了聘，那家也陪了好一份嫁妝 。他就在吳村買地蓋房、租地種田，農(nóng)閑的時候，照舊給人家砌灶，就這樣在吳村安家落戶了。 他們生了三個兒子，娶了三房媳婦，有沒有閨女，不知道了 。我爺爺是大兒子。我奶奶是個病包兒，一雙小腳裹得特小 。她頭胎生了一個兒子，就是我爹 。她沒有再生第二胎。我爹是一九一六年生的，屬龍。我媽小一歲。屬小龍。二爺爺只生女兒 。我二奶奶是村里的接生婆。人家生了女的，不耍，就叫二奶奶給淹死在馬桶里。有的孩子不肯死。二奶奶就壓上一塊磚。她作孽太多了，冤鬼討命了。她盡生女的，生了就死，只養(yǎng)大個。三爺爺娶了三奶奶，生過一男二女。日本鬼子到了我們材上，殺人放火。好多人家房子給燒了。我家也燒了 。后來我家在原先的地基上蓋了新屋。我爺爺還住最前面的一進(jìn)；二爺爺把他家屋基往西挪挪，東邊讓出一溜地，他在東頭另開了一個朝東的小門。三爺爺早死 。我二爺爺管家很嚴(yán) 。三奶奶的房子在二爺爺后面，出出進(jìn)進(jìn)只可以走我們家的大門 。 我媽生過多少孩子，她自己也記不消 。有的沒養(yǎng)大，有的送人了 。我姐大我五歲，叫招弟 。她招來一個弟弟送人了 。那時候，我爹逃出去打游擊 。我爺爺身胚子弱。他名下的田，都讓我二爺爺種了。三爺爺?shù)牡匾沧屛叶敔敺N，三爺爺?shù)膬鹤舆€小呢 。每年二爺爺給爺爺奶奶一份糧，也給三奶奶家一份糧。三奶奶家倒是夠吃的，殘們家可不夠，因為我爹?；丶?，衣服要縫縫補(bǔ)補(bǔ)，他還帶了同伙來吃飯。我媽媽做飯，老是干一頓、稀一頓。省下米來供我爹吃飯 。 徽州人出門做生意的多回做生意的都有錢。有個生意人問我媽要招弟姐招來的那兒子 。我媽想，自己家里吃不飽，他家要兒子，是有錢啊。家住城里，有吃有穿，長大了還可以上學(xué)，媽就把兒子給掉了 。爹不管家里的事。我家峭上有個缺口，爹常夜里翻墻回家，還開了大門請同伙吃飯 。同伙有個女的，戴著個人角帽 。我媽不知道她是女人 。她就是二奶奶說的狐貍精、掃帚星。她來過好多次呢，我二奶奶告訴了我媽，我媽還不信。這女人姓了，她比我媽小十一歲，比我爹小十二歲。 我爹是游擊隊長。他會摸確、碉堡 。什么明堡我也不懂，只知道摸到一個調(diào)堡能繳獲許多槍支彈藥，不過很危險 。有次我爹給國民黨狗仔子速著了，把他拴在梁上 。這群狗仔子立了大功，喝酒吃肉慶功。我爹兩手腕子給拴得緊緊的。可是他會使勁把身子撐起來，把胳騰肘子靠在梁上 。狗仔子只見他身子懸在空中，不知他直在偷偷啃繩子 。他們喝醉吃飽。東倒西歪地睡著了。我爹啃斷了一根繩子。脫出手來，解了另一條繩子，從梁間輕輕落地 ?？墒菕炝艘惶欤瑩]身酸痛，又渴又餓，只會在地上爬了 。他爬出屋子。外面的狗就汪汪叫。幸虧他連爬帶滾，滾落在一個溝里，終究逃出來了。 我家經(jīng)常有人來搜查，可是我爹總不在家。我爺爺頂老實，膽兒最小。他和我媽都是最本分的 。我爹干什么，他們都不知道 。街坊都說，“這'木奶奶’知道什么呀！”我媽是有名的“木奶奶”，因為她腦筋慢，性子翠，就像木頭 。我媽家務(wù)事還是很能干的，特愛干凈，做事也勤快 。 我是一九四九年正月底生的，屬牛，因為還沒到立春呢。我們農(nóng)村都用陰歷，都說虛歲 。我爹是解放以后敲鑼打鼓回村的 。他就做了村長，又兼做村里的小學(xué)校長。當(dāng)時我媽已經(jīng)懷上我弟弟了。我爺爺奶奶原先睡在我媽房間對麗的正房里 。爺爺最老實，怕他的兒子。爹回來了，一回家就帶一大簾人。爺爺說，我爹客人多，沒個會客的地方，就把臥房讓出來。給爹會客。他老兩口子住了西廂房 。正房中間一間是吃飯的 。灶，就在媽媽正房前的東廂房旁邊。我爹從前回家翻墻出人，當(dāng)了村長就不好翻墻了 。他白天總在外邊吃飯。晚飯多半家里吃，總帶著一伙同事 。晚飯以后，同事散了，爹就悄悄出門 。我媽后來知道，那姓了的女人不知在哪兒藏著，爹每晚到她那兒去。我姐會討好爹，晚上給他關(guān)大門，清早給他開大門。有時是虛掩著大門。 爹要是不出門，晚上就用門月打媽。我媽只是護(hù)著自己的大肚子 。我才兩歲，看見爹打媽，就趴在媽媽大肚子上護(hù)媽媽，為此也挨了爹的門問 。門問打得很痛。我大了才知道是那姓了的要我爹逼我媽在休書上按手印。媽媽死也不肯。她后來告訴我產(chǎn)我一人回娘家，總有口飯吃，可我總不能拖男帶女呀！我要是把你們拋下，你那時候像個大蜻蜓，臉上只有兩只大眼睛，細(xì)胳膊細(xì)腿，一掐就斷。弟弟小。你們兩個還有命嗎 ？” 我剛出生就得了咳嗽病，咳得眼角流血 。我吃媽媽的奶。吃了四個月，長得胖乎乎。爹有個戰(zhàn)友，夫妻不會生孩子，就要我做女兒。爹答應(yīng)了 。他們特地請城里念書人給起了名字，叫秀珠 。媽嫌珠子珍貴，小孩兒名字越賤越好 。她只叫我秀秀 。爹的戰(zhàn)友還為我做了新衣;換上新衣，就把我抱走了。 我媽呆呆地坐著發(fā)愣 。二奶奶說：“又給人了，這一給就 -輩子看不見了 ?！蔽覌尳o掉了姐招來的弟弟，大概老在惦記 。這回經(jīng)二奶奶一提醒，她不干了，二話沒說。抬身就往碼頭趕。戰(zhàn)友夫妻是乘輪船回家，男的已經(jīng)上船，女的抱著我正要上船。我媽從她手里把我。 搶了過來，回身就跑，一口氣跑回家 。我是媽這樣搶回來的。 我媽睡的房，不朝東開窗，因為外邊是荒地?？墒谴白涌偟糜幸粋€。不朝東就朝北 。北面是我二爺爺?shù)姆?。爹打媽，二爺爺那邊全看得見。二爺爺看不過了。他很生氣。他說我爺爺從小嬌養(yǎng)，身子弱，他不爭氣也罷了 。我爹稍稍壯壯的好漢，迷上了狐貍精，又是個不爭氣的 。他就找我大舅二舅想辦法。我大舅二舅都怕村長，只說，等我媽生下孩子，我媽回大舅家?？墒巧撕⒆舆€得喂奶，不能生了就走啊 。爹是村長，人人都看著他呢。總不能一人養(yǎng)兩個老婆。我媽咬定她不另嫁人，也不回娘家，她一個人過。二爺爺就做主了，叫把媽的兩間東廂房還帶著個柴間劃歸我媽。東廂房的門是向院子開的，柴間的門也向院子開，廂房和正房是通連的。二爺爺和爹說好，把通正房的門砌死，向院子開的東廂房門也砌死，另向東邊開一扇出人的門。柴間的門就不堵了。由媽媽關(guān)上就行 。商量停當(dāng)，媽媽就在休書上按下了手印 。砌兩個小門、開一個小門費(fèi)不了多大功夫 。我媽搬家省事，只從屋里搬，不用出門 。我的姐，還住爺爺奶奶的西廂房盡頭靠近大門的屋里。她跟爺爺奶奶一起踉爹過 。 我聽媽媽講，那姓丁的進(jìn)門是晚上，好熱鬧呀 。我弟弟還沒生呢，我會走了。媽媽開了柴間的一縫門看熱鬧。爹脖子上騎著個男孩子，媽說是和我一般大小，姓丁的抱著個女孩子叫小巧貞，還有許多趕熱鬧的人，大概在外面擺酒了。我爺爺奶奶關(guān)了門沒出來。 我家東向的小門外是大片荒地?；牡乇M頭是山坡。大舅家在山坡上，離我家不遠(yuǎn) 。我媽生弟弟，大舅媽常來照顧我媽。二爺爺每月給媽媽一份柴米。弟弟斷奶后，我媽在門外開荒或上山打柴。賣了錢就買點(diǎn)豬油。熬了存在罐子里。她每天出門之前煮一鍋很稠的粥，我和弟弟一人一碗，我們用筷子戳下一小塊豬油放在粥里，攪和攪和就化了 。粥和油都不熱，豬油多了化不開，所以我們吃得很省。 我四歲那年春天，不知生了什么病快死了，差點(diǎn)兒給扔到河里去喂魚了。我們鄉(xiāng)下窮人家小孩子死了，就用稻草包上，擱一捆，往河里一扔。你要是看見河里浮著個稻草包兒，密密麻麻的魚鉆在稻草包下，那就是在吃那草包里的餡兒呢。 我媽用稻草橫一層、豎一層攤了兩層，把我放在稻草上，柴間的門是朝西向院子開的，大河在我家西邊 。兩層稻草合上，擱一捆，我就給扔到河里去了。我奶奶說，好像還有氣兒呢，擱在院子里曬咽，看能不能曬活。白天曬，晚上就連稻草一起拉到屋檐下晾著。隔了三天，我睜開眼睛了。我練回了一條小命。 我爹有一次在家吃魚，是誰送了很多魚吧?爹忽然想到了我和弟弟，叫人來我家叫我和弟弟過去吃魚 。我五歲，弟弟三歲 。我們各自拿了自己的小木碗。“丁子”(我從來不叫那姓丁的，背后稱她“丁子”)夾給弟弟一塊魚，把筷子使勁往小碗一戳，小木碗停地下了 。丁子隨手就打了他一下 。我拉著弟弟揀了小木碗回身就往家跑。爹叫人過來喊我們回去，我問上了門。我在門里喊”我們不吃魚！臭魚！臭魚！” 我們村里，白天家家都開著大門。我-老早就出門溜達(dá) 。所有認(rèn)識的人家我都去 。見了人也不理，問我也不說話 。誰瞪我一眼，我回身就跑了 。所以大家管我叫呆子。我媽漸漸身體虧了。常在家。有一天，我到二爺爺家，他正在吃飯，夾給我吃-塊肉 。我含著肉忙往家跑，把含的肉吐給媽媽 。媽媽舔了舔，咬下半塊給弟弟吃，留下半塊給我吃了。這是我第一次吃肉 。可是肉什么滋味，我沒吃出來。 我爹做了村長，家里好吃的東西多著呢 。院子里系上一根繩子，繩子上掛滿了魚呀、肉呀、雞呀，都是干的 。丁子進(jìn)門那夜，沒請爺爺奶奶出來見面。爺爺奶奶就不理丁子 。丁子吃飯就不叫他們，讓他們吃剩飯剩菜。我奶奶是啥事也不管的，有剩飯剩菜。不用自己動子，就吃現(xiàn)成的 。我爺爺最老實，可脾氣最大，最愛生氣。生了氣只悶在肚里。有一天他特地過來看我媽，叫我媽偷點(diǎn)魚、肉和雞，給他做一頓好飯。丁子每天上班，我媽等她出了門，就拿了一把大剪子，剪些雞翅、雞腿和干肉，又拿了些魚，給爺爺做了一頓好飯 。我奶奶吃了些剩飯剩菜，正在外邊屋里，跟幾個老媽閑聊 。我爺爺一人吃完飯，就拿了一條繩子，搬個凳子，爬上去把繩子拴在梁上，把繩子套在脖子上，把凳子蹬翻了，可他還站著 。 我很奇怪，就叫奶奶了 。我說爺爺掛在繩子上，爺爺踢翻了凳子，爺爺還照樣兒站著 。說了幾遍 。和奶奶一起閑聊的老太太說 ：“你們呆子直在嚷嚷什么呢?看看去?！彼齻兙瓦^來了。一看爺爺?shù)踉谖鲙客忾g，大家都亂了，忙叫人來精忙，把爺爺解下來。二爺爺也過來了 。我爺爺已經(jīng)死了 。桌子上還有剩菜呢 。我是看著他上吊的 。當(dāng)時很奇怪怎么沒有凳子，他還能站著。 我奶奶病倒了。我姐不肯陪奶奶睡。媽就叫我過去陪奶奶睡。奶奶叫我“好孫子，給奶奶焐腳。”奶奶一雙小腳總是冰冷的。我弟弟大了會自己玩兒了。我常給奶奶端茶端飯 。有一次，我趁丁子轉(zhuǎn)身，就抓了一大把桌上的剩菜給奶奶吃，奶奶忙用床頭的一塊布包上，她吃了一點(diǎn)，說是蝦，好吃，留在枕頭邊慢慢吃 。 我奶奶的大腿越腫越大，比她的小腳大得多，她只能躺著，不能下地了;拉屎撒尿也不能下床。她屋里有個很大的馬桶，我提不動，馬桶高，我只能半拉半拖，拉到床前的當(dāng)中，我就把奶奶歪過來，抱住她一條腿?？冈诩缟?，又抱住另一條腿。扛在另一個肩上，奶奶自己也向前挪挪，坐上馬桶。奶奶老說:“好孫子，這辦法真好！”可是馬桶蓋上了蓋，留在床前，奶奶嫌臭，說她覺得心里翻跟斗。我使勁又把馬桶拉遠(yuǎn)些 。這個馬桶很大，能攢不知多少屎尿，我拖著拉著就是重，卻不翻出來。 有一天，我奶奶都沒力氣說“好孫子，給奶奶焐腳”了。我抱著她的腳睡，從來焐不熱。這天睡下了，醒來只覺得奶奶的腳比平常更冷了，而且死僵僵的，一推，她整個人都動。我起來叫奶奶，她半開著眼，半開著嘴，叫不應(yīng)了。我嚇得出來叫人了。奶奶死了。 我爹成天在外忙，總老晚才回家。丁子那邊并不順當(dāng)。和我同歲、騎在爹脖子上進(jìn)門的那男孩出天花。丁子說，天花好不了，還得過人，裹上一條舊席子，叫人掏出去在山腳下活埋了。埋他的人不放心，三、五天后又從土里扒出來看看。我沒去看?？吹娜硕颊f，他鮮亮鮮亮，像活人一樣。大家都說，別是成了什么精怪吧，反正已經(jīng)死了，就把他燒了。小我一歲的小巧貞也是生病，不知什么病，這也不吃，那也不吃，還鬧著要吃鮮果子 。丁子氣得扇了她一個大巴掌，她就沒氣兒了 。丁子說，小孩子不興得睡棺材，找了個舊小柜子當(dāng)宿材，把柜門釘上，讓人抬到山崗野墳里，和另外幾口棺材一起放著。等一起下土。抬出門的時候，我正騎在我家大門的門檻上 。我沒起身，只往邊上讓讓。我好像覺得柜子里的小巧貞還在動。我沒敢說，我怕丁子打 。過些時候，傳說小巧貞的柜子翻身了。有人主張打開看看 。我特意跟去看了。小巧貞兩腿都蜷起來了，手里揪著一把自己的頭發(fā) 。她準(zhǔn)是沒死，又給丁子活埋了 。我媽媽嘆氣說：“親生的兒女呀，這丁子是什么鐵打出來的響 。你們兩個要是落在她手里，還有命嗎?”不過丁子又懷上孩子了，肚皮已經(jīng)很大了。 一九五七年秋天，我九歲，我們襯子破好了，就是水漲上來了。屋里進(jìn)水了 。大舅家也進(jìn)水了。大舅帶了我媽媽一家三口，還有許多人家，都帶些鋪的、蓋的、吃的，住到附近山上去 ?？墒巧嚼镉欣?，有一家小孩夜里給狼吃了，只吃剩一只腳，腳上還穿著虎頭鞋呢 。大家忙又往別處逃。大舅勸我媽回材，因為爹做校長的小學(xué)在村子北邊兩里地外，地高沒水 。大舅就和我爹說好，讓我家三口住在食堂旁邊堆雜物的小屋里，自己開伙。我們就揀些食堂的剩菜剩飯過日子。吃食堂得交伙食費(fèi) 。 我看見學(xué)生上課，真羨慕 。我姐認(rèn)丁子做媽，也叫她“媽媽”，我說她不要臉，吃了媽的奶長大的，肯認(rèn)丁子做媽！可是她就一直上學(xué)??！她小學(xué)都畢業(yè)了。我直想在課堂里坐坐，也過過癮?？晌揖褪巧喜涣藢W(xué) 。我對媽說=“你讓我爹的戰(zhàn)友帶走。我進(jìn)了城，也上小學(xué)了?！眿屨f：“秀秀呀，你記著，女人的命只有芥于大，你進(jìn)了城，準(zhǔn)死了，還能活到今天嗎?” 我有個叔伯哥哥叫牛仔子，爹很喜歡他，他專會拍馬屁，常來我家?guī)兔?，他在學(xué)校里工作 。一次，食堂蒸了包子。我從沒見過包子。牛仔子站在籠屜前吃包子呢。我挨著墻，一步一步往前蹭，想看一眼。吃不到嘴，能看上一眼也解饞啊。這牛仔子真渾。他舉著個包子對我揚(yáng)揚(yáng)，笑嘻嘻地說：“你也想吃嗎。哼！”他把包子自己吃了 。我氣得回身就跑。媽說 ：“你站著等，爹會給你吃 。”我說:“媽呀，我從來不敢看爹一眼 。路上碰見，我趕忙拐彎跑了 ；要是沒處拐彎兒，就轉(zhuǎn)身往回里跑?！蔽液匏?。我長大了問媽恨不恨爹，媽嘆口氣說:“他到底是你們的爹呀?！彼缓?。 餓死人的時候我十歲了。我看見許多人天黑了到田里偷谷子。我就揀了媽沒用的方枕頭套跟在后面。 我人小，走在回里正好誰也看不見我。我就跟著偷。有的干部把袖管縫上，兩袖管裝得滿滿的。我等他們轉(zhuǎn)背，就從他們袖管里大把大把抓了谷子裝在枕套旦，裝滿了，我抱不動，拖著回家。我找一塊平平的大石頭，又找一塊小石頭。把谷子一把一把磨，磨去了殼兒，我媽煮成薄湯湯的粥。那時候，誰家煙筒里都不準(zhǔn)冒煙的 。我家煙筒朝荒地開，叉開得低，夜里冒點(diǎn)兒煙沒人看見。爹也還照顧我們，每天叫姐帶一兩塊干餅子回來。我姐逼我偷，我不偷她不給吃餅?？墒俏乙惶觳荒ス茸?，一家人就沒粥吃。媽媽把稀的倒給自己和我，稠的留給弟弟。有一次很危險，我拖著一枕套谷子回家，碰上巡邏隊了。我就趴在枕套上，假裝摔倒的。巡邏隊誰也沒看我一眼 。他們準(zhǔn)以為我是餓死的孩子，誰也沒踢我，也沒踩我。我二舅是餓死的。他家還有一只自己會找食的雞。二舅想吃口雞湯，二舅媽舍不得宰，二舅就餓死了。 我也賺工分 。可是姐老欺負(fù)我。抬水車，她叫我抬重的一頭。她抬輕的一頭。我十三歲，弟弟十一歲，給人家放牛，一年八十工分。家里沒勞動力，有人做媒讓我姐姐招親，招了一個剌頭的。剃頭很賺錢。他不是我們村上人。這剃頭的長相不錯。我姐愿意了 “他是招親。倒插門，幫我家干活兒的，不用彩禮?？墒钦杏H才一年，我姐就和他雙雙逃走了 。我媽四十七歲得了浮腫病，不能勞動了 。那年我十四歲，只是最低的一等工，工分是八分五 。我拾雞屎，也能掙工分，養(yǎng)了雞賣蛋，也能掙錢。我家大門口有棵梳子樹，棍子花開，又肥又大，我每天一消早采了花，擺渡過河到集市上去賣 。我寧可少掙錢。只求賣得快，一分錢一朵。賣完就回家賺工分。 圩埂的西邊有個菱塘。長的是野菱，結(jié)得很多 。菱塘不大，可是有幾處很深。我看見近岸的菱已經(jīng)給人采了 。我悄悄地一個人去，想多采些，也可以賣錢 。我頂了個木頭的洗澡盆去采菱。盆不大，可我個兒小，也管用了 。我采了很多菱，都堆在盆里，一面用手劃水，一麗采。那年秋老虎，天氣悶熱，忽然一陣輕風(fēng)，天上吹來一片黑云。黑云帶來了大風(fēng)大雨。風(fēng)是橫的，雨是斜的，雨點(diǎn)于好大哨，我盆里全是水了。我正想攏岸，忽然陣狂風(fēng)把我連澡盆兒刮翻。幸虧澡盆反扣在水面上，沒沉下去 。我一手把住澡盆的邊，一手揪著水面的菱葉往岸邊去。我要是掉進(jìn)菱塘，野菱的枝枝葉葉都結(jié)成一片，掉進(jìn)去就出不來了 。前兩年有個和我玩的小五，掉入菱搪淹死了 。我想這回是小五來找我了吧。虧得我沒有沉下去，大風(fēng)只往岸邊吹，我一會兒就傍岸了。我從水里爬出來，就像個落水鬼 。采了許多菱全翻掉了，頂著個澡盆水淋淋地回家 。我媽知道我是去采菱的。她正傻坐著發(fā)愣，看見我回去，放了心說 ：“回來了！我怕你回不來了呢?！蔽覌尵褪沁@么個“木奶奶” 。她就不出來找找我，或想辦法糟幫我，只會傻坐著呆呆地發(fā)愣 。 我跟著送公糧的挑著公糧上好埂 。我看他們都穿草鞋。我也學(xué)著自己編草鞋。先編一個鼻子，從鼻子編上鞋底，再編禪兒，穿上走路輕快 。我自己做一條小扁擔(dān)，天天跟著大人上好埂送公糧。可是年終結(jié)賬，我家虧欠很多工分 。我才十四歲，一家三口靠我一人勞動，哪行啊！我站在公社的門口嗚嗚地哭 。旁人看不過，都說。該叫我姐分?jǐn)?。他們就派我姐分?jǐn)偭?。過了三兩年，我養(yǎng)豬掙了錢，我姐還逼著把我借的錢照數(shù)還清，一分也不讓 。 公社有了文工團(tuán)，唱黃梅戲也賺工分 。我學(xué)得快。學(xué)戲又認(rèn)了字 。我嗓子好，扮相好，身段也好，盡演主角。頭一次上臺，看見眼前一片黑壓壓的人，心上有點(diǎn)怯怯的。臺下幾聲喝彩，倒讓我壯了膽。以后我上臺，先向臺下掃一眼，下面就一聲聲喝彩 。我唱紅了 。下戲只聽大家紛紛說 ：“這不是鄧家那呆子嗎。倒沒餓死！真是女大十八變！”有人說我一雙大眼睛像我爹，我爹大眼睛，很俊，可是我不愿意像我爹。我媽從沒看過我演戲。不過唱戲的工分離。這段時候我家日子好過了。 接下就是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了。我爹成了黑幫，那個牛仔子是爹的親信。他要劃清界線，說了我爹許多不知什么話。那丁子是早有婆婆家的?；ɑt轎抬到她家門口，她逃出去打游擊了。這是我爹一份大罪，公憤不小。我爹給活活的打死了。丁子剛生了另一個女兒，也挨斗了，可她只挨斗 。 我們不唱黃梅戲。唱樣板戲了。我還做主角。我已經(jīng)識了不少字。我抄唱段，也學(xué)會了寫字。可是我媽上心事，媽媽說：“你爹走了，我也不用再為他操心了。只是你，唱戲的死了要做流離鬼?！笆裁词橇麟x鬼，我也不知道。我叫媽媽放心，我只是要掙錢養(yǎng)家。只要能掙工分，就不唱戲。媽說，給你找個人家，你好好地嫁了人，媽也好放心。我說，好，你找個好人，我就嫁人，不唱戲。 那年冬天，我和一伙女伴兒同在曬太陽，各自端著一碗飯，邊吃邊說笑 。忽聽得雙響爆仗。大家說:誰家娶親呢，看看去戶一看，不是別家，就是我家。我進(jìn)門，看見大舅和一個客人刷走。原來媽媽給我定了親。姓李，住大舅那邊村上，大舅做的媒，說這李家就是家里窮些，沒公沒婆，這人專幫人家干活，頂忠厚，高高大大，生得壯實，人也喜相，媽媽看了很中意，定親的彩禮沒幾件，都在桌上呢 。 我大舅媽也是餓死的 。大舅是裁縫，干的是輕活兒，沒餓死，不過也得了病。眼睛看不清了，不能再干裁縫那一行了 。他會寫寫賬，幫著做買賣，日子過得還不錯 。他沒有老伴兒了，就搶了一個 。我們村上行得搶寡婦。我大舅有一伙稍稍壯壯的朋友，知道有個很能干的新寡婦，相貌也不錯，乘她上墳燒紙就把她擱了送到我大舅家 。這寡婦罵了三日三夜，罵也罵累了，肚子也餓得慌，就跟了我大舅 。我們襯上女人第一次出嫁由父母作主。再嫁就由自己做主 。這是搶寡婦的道理 。沒想到我這個舅媽，特會罵，罵起人來像機(jī)關(guān)槍 。我們就叫她機(jī)關(guān)槍，她別的也不錯，就是罵人太厲害。她從來不管我家的事。 我們未婚夫妻也見過面了。我叫他李哥，他叫我秀秀 。我們有緣，我李哥借了大舅家一間房，我就過門做他家媳婦了。沒想到機(jī)關(guān)槍不愿借房，我們天天挨機(jī)關(guān)槍掃射，實在受不了，沒滿一個月，我就回娘家了 。 我說：“媽，你有兩間廂房。北頭一間小的，你一人住。弟弟已經(jīng)住到姐住的那邊去了 。連柴間的廂房大，租給李哥吧。我們寫下契約，按月付租錢 。住得近，好照顧你，也免得我掛心?！?br>媽媽說：“哪里話，你們住回來，我高興還來不及，怎能要租錢呢！快回來吧！”李哥還是寫了租約 。我們就和媽媽住一起了。好在我也沒嫁妝，說回家就回家了。我們和媽緊緊湊湊地生活在一起，又親熱，又省錢，我現(xiàn)在回頭看，我這一擎子，就這幾年是幸福，最甜蜜 。想想這幾年，我好傷心呀 。 老李孝順?gòu)?。他人緣特好。二爺爺二奶奶都喜歡他 。我弟弟愛玩兒，他名下的地，就叫老李種。連丁子都討他好，丁子還沒嫁人呢。三奶奶的兒子投軍當(dāng)了解放軍，女兒都嫁了軍人，三奶奶只一個人過。也喜歡這個老李會幫忙。 我連生了一男一女，大的叫大寶，小的叫小妹 。我就做了結(jié)扎，不再生育 。我們直擠在那兩間西廂房里 。可是人口多了，開門七件事，除了有柴有米，前門種菜，我又養(yǎng)豬養(yǎng)雞，可是泊、鹽、醬、醋、茶，都得花錢。一家子吃飽肚皮，還得穿衣，單說一家老少的鞋吧，納鞋底就夠我媽忙的。五日人的衣服被褥，倆孩子日長夜大。鞋襪衣褲都得添置。棉衣、棉褲、衣面、衣里、棉絮都得花錢。大人可以穿舊衣服，小孩子可不能精著光著呀。大冬天光著兩條腿沒褲子的只有我呀，我是個沒人疼的丫頭;我們小妹人人都寶貝，她比大寶還討人愛。可是錢從哪兒來呀 ?我們成天就是想怎么掙 老李是信主的，他信的是最古老的老教 。我不懂什么新教老教，反正老李信什么主，我也跟著信。我就交了幾個信主的朋友 。有個吳姐曾來往北京，據(jù)她說，到北京打工好賺錢，不過男的要找工作不容易，不如女的好找，一個月工錢有二十大洋呢。不過北京好老遠(yuǎn)，怎么去找? 一九七二年，吳姐說，她北京的干娘托她辦些事，也要找?guī)讉€阿姨。吳姐已經(jīng)約了一個王姐，問我去不去 。我夭夭只在想怎么掙錢，就決定跟她同到北京找工作去 。那年我二十二歲，我的小妹已經(jīng)斷奶了。我問姐借錢買了車票，過完中秋節(jié)，八月十八日，三人約齊了同上火車 。老李代我拿著我四季衣杉的包袱。送我上車 。他買了月臺票，看我們?nèi)齻€都上了車，還站著等車開。車開了，他還站著揮手 。我就跟老李哥分別了。 我心里好苦，恨不得馬上跳下車跟老李回家 。我沒有心痛病，我明明知道我不是真的心痛，可是我真覺得心痛呀，痛得很呢 。路上走一天 -夜，我們是早飯后上的車 。第二天，大清老早到了北京。我和王姐幫吳姐拿了她為干媽帶的大包小裹一同出站，乘電車到了西四下車，沒幾步就到東斜街了。 干媽正在吃早點(diǎn)。王姐送上一包柿餅、包桶餅做見面禮。我幸虧連夜繡了兩雙鞋墊，忙從衣包理掏出來送干媽，說是一點(diǎn)心意。干媽倒是很欣賞，翻過來翻過去細(xì)看手工，夸我手巧。她請我們在下房吃了早點(diǎn)。干媽是這家的管家。她和吳姐口口聲聲談馬參謀長，大概是他要找人。干媽和吳姐談了一會，就撇下我們忙她的事去了。吳姐說“干媽一會兒會和馬參謀長通電話，約定飯后帶咱們幾個到幾家人家去讓人看看，隨他們挑選。馬參謀長是忙人，約了時間一分鐘也不能耽擱。他住東城，咱們乘早先到東城。你們在村里只見過敏頭，我?guī)銈兊綎|交民巷的天主堂去見見徐神父，看看教堂。然后我替干媽就近請你們倆吃頓飯。馬參謀長住那不遠(yuǎn)。干媽還盼咐我們別忘了帶著自己的包袱?！?br>徐神父已經(jīng)做完彌撒，正站在教堂前的臺階上。他很和氣，問我們是否受過洗禮。我們都沒有。徐神父讓我們進(jìn)教堂，我也學(xué)著他蘸點(diǎn)圣水上下左右劃個十字，跪一跪，然后跟他到教堂后面一間小屋里，徐神父講了點(diǎn)兒“道”，無非我們祖先犯了罪，我們今生今世要吃苦贖罪，別的我也不懂。徐神父給了我一個十字架，就像他身上掛的一模一樣，又給我一本小冊子，上面有天主經(jīng)、圣母經(jīng)、信經(jīng)等等，還有摩西十戒。王姐 不識字，只得了一個十字架。徐神父特意囑咐我們 ：“你們是幫人干活的，不能守安息日;信主主要是心里誠，每天都別忘記鑄告;你們禱告的時候，天主就在你們面前;望彌撒不方便不要勉強(qiáng)，禮拜天照常得干活兒?！彼€一一為我們祝福。我受了祝福，覺得老李和我是一體，也有份兒，心上很溫暖，心痛也忘了 。 我們準(zhǔn)時去見了馬參謀長。他很神氣，不過也很客氣，沒說什么話，立刻帶我們?nèi)齻€坐了他的汽車出門，他自己坐在司機(jī)旁邊。吳姐跟我和王姐說 ：這年頭兒不比從前了，誰家還敢請阿姨呀，下干校的下于校，上山下鄉(xiāng)的上山下鄉(xiāng)。找阿姨的，只有高干家了。他們老遠(yuǎn)到安徽來找人，為的是不愛阿姨東家長、畫家短的串門兒，你們記住，東家的事不往外說，也不問 。只顧干自己的活兒，活兒不會太重，工錢大致不會少。 我們最先到趙家，他們家選中了我 。講明工錢每月二十五元，每年半個月假。工作是專管一家七口的清潔衛(wèi)生。馬參謀長問我干不干?工錢二十五元，出于意外了，我趕忙點(diǎn)頭說愿意，趕忙謝了馬參謀長，他們就撇下我到別家去了。 選中我的是這家的奶奶和姑姑，還有伺候奶奶的何姨。我由何姨帶到她的小小臥房里，切實指點(diǎn)我的工作，也介紹了他們家的人。奶奶是高干的女兒，她不姓趙 。姓趙的是女婿。姑姑的丈夫 。他們倆都有工作，不過姑姑病休，只上半天班 。姑姑是當(dāng)家人，大姐、二哥、三妹、四妹都上學(xué)呢。等吃晚飯時，帶我見見 。他們家有門房，有司機(jī)，有廚子，我的工作是洗衣服，收拾房間。洗衣機(jī)有，可是除了大件 。小件兒不能同泡一盆，都得分開。男的、女的，上衣、內(nèi)衣、褲板兒、手絹、襪子不在一個盆里洗，都是手洗，襯衣得賀。她帶我看了各人的房間，又看了吃飯間，說明午飯、晚飯幾點(diǎn)吃，飯間也歸我收拾，洗碗就不是我的事了。奶奶的三間房由何姨收拾 。奶奶的房間，不叫我，不進(jìn)去；有客人，自覺些，走遠(yuǎn)點(diǎn)。她又帶我看了洗衣、晾衣的地方。又說了綢衣不能曬，然后把我領(lǐng)到我的臥房里，讓我把掖著的衣包放下，她自己坐在床前凳上。叫我也坐下，舒了一口氣說 ：“李嫂，我也看中你，希望你能做長。”我裝傻說 ：“不能長嗎？”何姨笑笑說：“各人有各人的脾氣，你摸熟了就知道。四妹和三妹同年同月生，不是姑姑的，她媽沒有了，小四妹是奶奶的寶貝疙瘩。小四妹哭了，姑姑就要找你的茬兒了。懂嗎？”她叫我先歇會兒，晚飯前。趕早把那一大堆臟衣服洗了，家里兩天沒人了就是說，前一個阿姨走了兩天了 。 我那間臥房倒不小，只是陰森森地沒一絲陽光，屋前有棵大樹給擋了。我有點(diǎn)害怕，就把徐神父給的十字架掛在床前，壯壯膽。偷空給老李寫了信，信封是他開好封面的，郵票都貼上了，信紙也是折好放在信封里的。晚飯前何姨告訴我，吳姐她們都找到工作了，工錢都是二十二元，也算不錯的。吳姐給我留下了電話號碼。 好容易盼到第一個月的工錢，我寄了二十元，留下五元自己添置些必要的東西。這一年可真長啊，老做夢回家了，夢里知道是做夢，自己擰擰胳膊就醒了，醒了又后悔，可是夢不肯重做了 。幸虧老李來信說。日子好過了。不用愁了，車票的錢還了，冬天大寶小妹的新棉衣褲都有了。 一個月一個月盡盼著工錢，寄了家用錢心上好過幾天。這一年熬過來真不容易。姑姑看見了我的十字架，她頂心細(xì)，告訴我西城也有教堂，禮拜天我可以去。我去過兩次，聽不懂神父講的“道”，就不去了 。到第二年過了中秋節(jié)，我有半個月假。吳姐沒有。我一個人回家了。老李來接，我看他蒼老了不少，人也瘦了，一身酒氣，說是睡不著覺，得喝醉了才能睡。他只喝最便宜最兇的酒 。我心里疼他，想不出去吧，又少不了每月的二十五元錢。這一年來，家里才喘過一口氣呀。 這第一個假期，還是我最快樂的假期，雖然家里的事，說起來夠氣死人的。我為弟弟定下的好一門親事，我姐給退了，說那姑娘矮，弟弟是個瘦長條兒，配不上。她另外攏了一個花騷的，看來是輕骨頭。我不在家，媽都聽姐的話了 。她們正為弟弟操辦喜事呢。新房就是姐從前住的房 。丁子已經(jīng)帶了兩個女兒跑了，可是正房還沒騰出來 。 第二次又是過完了中秋節(jié)回家，老李還是不見好，走路瘸呀瘸的，說是酒后睡熟著了涼，不知得了什么病 。我碰到文工團(tuán)的朋友，他們歡迎我回去。可是我媽怕我做流離鬼，我們鄉(xiāng)里唱戲的，有幾個確也聲名不好。我不能為老李留下不走 。一個月二十五元錢呢！這年還加了節(jié)賞 。我勸老李喝酒就喝好一點(diǎn)的，有病瞧瞧大夫。 我弟弟從小貪玩，大了好賭，十賭八贏 。成了親，小兩口打架，那花騷娘子就跑了，沒再回來 。我弟弟就成了個賭棍 。我跟弟弟講 ：我十歲偷米偷豆養(yǎng)活他，我十四歲他放牛，我一人賺工分養(yǎng)活他和媽；我說賭錢有贏也有輸，贏得輸不起的別賭。我弟弟贏了錢正高興呢，我的話他一句不聽。這次回北京，我真像撕下了一片心，這一年，真比兩年還長 。夏至左右，老李來信，家里又出事兒了。剃頭的姐夫又逃走了。撇下姐和三個兒子，還欠兩個月的房租，剃頭家具都帶走了，只剩一只剃頭客人坐的高椅子，坯有些帶不走的東西。我姐能干，把剃頭店盤給了另一個剃頭的，還消了賬，帶著三個兒子回娘家了，她也想到北京來找工作呢。三個兒子幫著種地，剃頭的是倒描門，兒子姓我家的姓，都姓鄧 。媽很樂意。說她有了親孫子了。 第三次回家，趙家讓我回家過中秋，我特為老李買了一瓶好酒 。可是老李來信說，他已經(jīng)戒酒了，身子硬朗了，沒病了 。我想好酒送二爺爺吧 。趙家給了節(jié)賞又提前兩天放假，我來不及通知老李了，給他一個意外之喜吧，好在夜又不用他接，我已經(jīng)走熟了。 我歡歡喜喜地趕回家，家里的小門問著。我們白天是不問門的，老李大慨有了錢小心了。我就從我家大門悄悄進(jìn)去，從媽媽的柴間進(jìn)屋，只見老李抱著個女人同蓋在一床被里呢！他看見我了 。我媽的房門虛掩著，我把拿著的東西放在桌上，走進(jìn)媽的屋，站在她床前，流著眼淚，兩手抱住胸口不敢出聲，一口一口咽眼淚 。媽睡得正香，我站了好一會她都沒醒。我聽見廂房的小門開了，有人出去了。抬起淚眼，看見老李跪在房門口，也含著一包淚 。我怕鬧醒了媽，做著手勢叫他起來，我挨桌子坐在凳上，老李傻站著。我指指床，他才坐下，他沒有熏人的酒氣了，很壯健，氣色也好。我嘆了一口氣，沒說話 。他也怕媽醒，只輕聲說 ：“秀秀，你是好女人，不懂男人的苦?！蔽音さ亓鳒I，只是不敢抽噎。我咽著淚說 ：“李哥呀，是我對不起你了 ?！崩侠詈现p手對我拜拜。只是輕聲說：“秀秀，我對不起你，我犯罪了。”他想來拉我，我仕躲遠(yuǎn)些。其實。我恨不能和他抱頭大哭呢 。可是我別的不像媽，就這愛干凈像媽。我嫌他臟了，不愿意他再碰我了 。我問 ：“她是誰？”老李說：“癱子的老婆。她知道我媽有錢，常來借錢 。是她引誘了我。我犯罪了?！卑c子是礦工，壓傷了腰沒死，癱在床上好兩年了，這我知道。我對老李說：“我不怪你，也不怪她，可是咱們倆，從此……”我用右手側(cè)面在左手上測了幾下，表示永遠(yuǎn)分開了。老李說 ：“秀秀，你不能原諒嗎？”我說：“能原諒，可是……”我重又用右手側(cè)面在左手心重復(fù)側(cè)。老李含著淚說“秀秀，咱們恩愛夫妻，從沒紅過一次臉，沒斗過一次嘴，你就不能饒我這一遭嗎 ?”我說：“不但這一遭，還有以后呢?？墒俏摇蔽矣至飨聹I來，只搖頭 。老李又要下跪又要按我，我急得跑出門去了。他追到門外說：“秀秀，你鐵了心了？”我說：“老李哥，我的心是肉做的呀，怎能怪你 。你還照樣兒孝順我媽，別虧待我們的大寶和小妹，咱們還是夫妻，我照舊每月寄你二十元一一只是我問你，你養(yǎng)得活癱子一家人嗎？”老李說 ：“他們家只一個癱子了，有撫恤金，她女人不是為錢，假裝借錢來勾引我的。我經(jīng)不起引誘。我犯罪了 ，秀秀，我現(xiàn)在是一個有罪的人。又不敢和教頭說，怕傳出去大家都知道?？墒俏伊夹牟话玻疾桓叶\告了。”我說 ：“好老李，我到了北京，會代你向神父懺悔。你可得天天祈榜 ?！蔽颐孀由虾芾潇o，也頂和氣。我們倆講和了?？晌倚纳险媸撬盒牧逊蔚奶垩?。我洗了一把臉，把媽叫醒 。我把錢交給老李，又把我?guī)У臇|西一一交給老李，叫他替我一一分送。好酒送二爺爺。那年小妹四歲，大寶六歲，他們正和我弟弟玩呢。我把他們叫回來。我親了他們，抱了他們，吃的、玩兒的都給了他們 。我推說北京東家有急事，當(dāng)夜買了火車票就回北京了 。中秋節(jié)回鄉(xiāng)的車票難買，從家鄉(xiāng)到北京的車票好買。我買到了特別快車票，中秋節(jié)下午就到北京了。 我不能回趙家，我見了誰都沒臉。中秋節(jié)是回家的日子，誰會從家里往外跑啊！可是中秋節(jié)要找阿姨的人家肯定有 。我認(rèn)識一個薦頭，就跑去找她 。她正忙著過節(jié)呢 。她說：“有是有，不過你干不了，誰也干不了。是個闊氣的華僑家，要看孩子的，條件沒那么樣兒的苛刻，又要相貌好，又要能帶孩子，講定一連三年一天一夜也不能離開，工錢面議。面議，我就沒好處了，我臼忙個啥！別家也有找替工的，只不過過個中秋節(jié) ?！蔽野牙侠钏臀业狞c(diǎn)心送了她，問她耍了華僑家的地址，說自己看看去 。她忙得連茶也沒請我喝。 我找到了那華僑家 。好大的房子！門口問我誰介紹的，有沒有保人。我說當(dāng)然有。我要和東家當(dāng)面談 。我見到了那家的太太 。她把我打量了幾眼，說孩子還沒出院呢，她不愛換人，要找個長期的，孩子得帶到三歲上幼兒園，一天一晚都不能離開 。我問工錢多少，她說 ：“還得上醫(yī)院查過身體，還得看孩子喜歡不喜歡你 。”我說：“我有事要到東堂去找徐神父，得請半天假，以后就沒事了，我是沒牽沒掛的。工錢至少二十五元 。有保人?！?br>查身體需空腹，我正好空腹，一滴水也沒喝 。這位太太讓我換了衣服洗了臉，帶我到醫(yī)院去查了身體，沒問題，很健康?？醋o(hù)抱出娃娃來，是個女孩。我對她笑，她還不會笑呢。只伸出小手來抓我，是表示要好的意思 。那太太把我?guī)Щ丶?，問了我的姓名，家里的情況，保人是誰，有沒有帶過孩子等等。她家娃娃吃母奶，可是睡覺跟阿姨。工錢呢，每月三十元，以后慢慢加 。我請的那半天假，沒問題 。 這天是中秋節(jié)，我得了雙份兒節(jié)賞。趙家給三十元，這家我第一天去就給了六十元，還給了好多半新的衣袋。我立即給老李寫了信，答應(yīng)代他找徐神父懺悔。又答應(yīng)用我的節(jié)錢買些好毛線，為他結(jié)一件他羨慕的帶花的上衣 。我告訴他地址改了，我照舊月月為他寄二十元。我們還是夫妻。我以后也打電話辭了趙家 。 我先找干媽和徐神父約好了時候。才請了半天假，見了徐神父。他聽我說完，詫異地看了我半天，說我是個不尋常的女人 。他說他也會為老李求主饒恕，叫我囑咐他天天禱告，主是慈悲的 。他還祝福了我們兩人 。我寄了這封信就死心塌地在這華僑家一干就是三年 。娃娃送進(jìn)幼兒院，這家就辭我了。 這次回家，只老李熱情，我兩個孩子都和我生疏了 。媽一心只疼親孫子 。姐的三個孩子，都結(jié)結(jié)實實 。老李說，姐掙了錢不寄家，我媽有了好吃的，先給親孫子吃，大寶小妹都靠后。三個孩子什么都爭，老打架，不像大寶小妹兩個要好，一起玩，一起吃，哥寄還知道護(hù)妹妹。我只推說，屋里兩個孩子都大了，我挨著我媽睡了兩晚，又回北京找工作了。從此我只是一個打工掙錢的人，我回家，我出門，他們都不在意了。 老李告訴我，癱子已經(jīng)死了，癱子的老婆小周認(rèn)我媽做了干娘，常過來照顧照顧。老李還和她在一起呢 。我也見過這平眼煽鼻的周姨，遠(yuǎn)不如我。人還老實，老李心上還是向著我的，只是他不敢親近了 。我后悔對老李太絕了些，我并沒有那么嫌他 。徐神父的祝福，是視我們重困吧?回想起來，我實在后悔 。 老李因為姐姐不寄家用，三個孩子都吃我，他不干了。他有朋友在鎮(zhèn)上開飯店，要他幫忙，他就帶了大寶小妹到鎮(zhèn)上。大寶送到制麗廠做學(xué)徒工，小妹上小學(xué) 。他每次寫信，信尾總帶上一筆“小周問候李嫂”，大概小周也到鎮(zhèn)上工作了。如果我回去，她也許會另嫁人，老李和朋友買賣做得不錯。勸我回去。我拐不過彎兒來。 犟著不去 。我每年走親戚似的也回鄉(xiāng)，也到鎮(zhèn)上去 。老李買了地，蓋了房子。大寶做了工人，工資也不少。他談了一個很漂亮也很闊氣的好姑娘，我為他們在老李的新屋上加了一層樓。他們成親，我特地到鎮(zhèn)上去受一雙新人叩頭，做了婆婆。老李特為我留著一間我的房，家具都是老李置的 。小妹看中一個裝修專業(yè)戶，她還不到結(jié)婚年齡，逃到北京同居了，很發(fā)財，我自己錢也攢了不少。最后我伺候一個半身不遂的老太太，兒女都在國外，她一個月前去世了，留給我一大筆錢 。她去世前對我說：“李嫂啊，你一輩子為家里人勞苦，自己吃一根冰棍也舍不得，這回該家去享享福了 ?！笨墒俏一啬膬喝パ??我是苦水里泡大的。一輩子只知道掙錢。省錢。存錢?，F(xiàn)在手里一大把錢。什么用呀！幫老李做買賣，我貼了錢，他又貼別人，我不愿意。幫兒媳婦看孩子，是沒工錢白吃飯，還賠錢，我不愿意。幫女兒看孩子，也是沒工錢白吃飯，還說是供養(yǎng)我呢，我也不愿意 ?；仡^看看。一九六八年我十八歲。嫁老李。 一九七二年，我二十二歲。到北京找工作 。這五年是我一輩子最幸福、最甜蜜的五年。一九七五年我二十五歲，和老李只是掛名夫妻了，現(xiàn)在一丸丸五年，我也四十五了，中年人了 。幫人做事還掙錢。家去只是賠錢 。我做阿姨也養(yǎng)嬌了，跟著主人家，住得好，吃得好，帶那華僑娃娃的時候，什么高級飯館沒吃過?付么游樂場沒玩過?什么旅游勝地放到過?我自己可不會花錢，也舍不得。手里大把錢，我不會花，也不愿給人花 。當(dāng)初只為了每月二十五元的工錢，扔掠了一輩子的幸福，現(xiàn)在撈不回來了 。 我已經(jīng)過了大半輩子 。前面一半是苦的，便是那最幸福的五年，又愁吃愁穿，又辛苦勞累，實在也是苦的 。后一半，雖說享桶，究竟是吃人家的飯，夜里睡不安，白天得干活。也夠勞累 。我真是只有芥子大的命嗎?我還是信主的呢 。我吃了苦，為誰贖了什么罪，只害老李犯了罪，做人好可憐。為了錢，吃苦；有了錢，沒用 。我活一輩子是為啥呀? (一九九五年芳芳口述 。 ) 十三 韓平原的命 我不記得在哪部筆記小說里，讀到一則《楊艮議命》。議的是韓平原的命。韓平原的八字是圣申、辛亥、己已、圭申 。楊艮想必是個星命家。他說韓平原了丁卯年壬子月必得奇禍 。據(jù)筆記 ：“當(dāng)時周夢興在座，謹(jǐn)志之冊，勿敢言。既爾良言皆大驗！”韓平原就是宋朝的韓侂（tuo）胄。封平原君，權(quán)傾一時。 丁卯年壬子月因用兵潰敗伏誅。 十四 良心 二00六年五月二十四日。 《新民晚報》登載了一則報導(dǎo) 。吉林省延吉市郊農(nóng)村一對夫婦將十年前撿來的四萬元交給了延育市公安局，要求公安局為他們找到失主 。我讀后覺得這件真人實事很說明問題，可用作本文的注釋 。我先略述這則報導(dǎo)的梗概，再說我的見解。 一九丸六年夏天的一個夜晚，上述地區(qū)一位四十九歲的出租車司機(jī)把一另一女兩位乘客送到了他們要到達(dá)的地點(diǎn)。分文未得，還挨了一頓臭罵 。乘客商去后，這位司機(jī)發(fā)現(xiàn)他們的一大包錢遺忘車上了，數(shù)一數(shù)，共四萬元。 這位司機(jī)是貧困中掙扎求生的可憐人，生平未見過這么多錢 。突然感到很害怕，連老婆也沒告訴。乘客男女兩人是渾蛋，遺忘了那包錢，怎會不追究呢?四天以后，那男的乘客帶了三個彪形大漢，找到了我們這位司機(jī)，不由分說，把他拉上一輛卡車，氣勢洶洶地問他有沒有撿到五萬元錢 。又把他帶到當(dāng)?shù)嘏沙鏊?，對警察說:這司機(jī)撿了他們丟的五萬元錢不還 。這司機(jī)又害怕又生氣，就一口咬定沒有撿到錢，心想：我要是承認(rèn)了。哪里去找他說的那一萬元呢？ 四萬元對這位司機(jī)的誘惑力很大。半年后，警察再次詢問他是否撿到了錢，他再次否認(rèn)了。 他老婆知道了丈夫撿得巨款，也害怕了。她沒有工作，又患有肝硬化重癥，經(jīng)常借錢看病。他們有個十四歲的兒子，父母倆總教育孩子要老實做人 ?？墒沁@老實的夫妻倆得了這筆巨款，放棄又舍不得，動用吧，良心又不許。 這位為了維持生活和給妻子治病，賣過豆腐、烤過白薯、賣過血腸、種過菜的出租車司機(jī)說：“我什么都干過，就是沒撒過謊 。平生第一次昧了良心。那種難受勁兒就別提了 ?！彼麄兎蚱迋z天天教育孩子要誠實守信，可是一想到那筆錢，“講著講著心里就突然沒了底氣” 。 這筆錢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們十年喘不過氣來，他們終于把這筆錢交到了公安局，雖然過日子還是艱苦，心上卻踏實了 。 他們這十年受道德良心的折磨，就是本文所謂“天人交戰(zhàn)”，也就是靈性良心和私心的斗爭 。他們是樸實的鄉(xiāng)民，沒有歪理 。如講歪理，可以說失主是欺壓好人、訛詐好人的渾蛋，跟這種渾蛋講什么道義！我的需要比你大！”他們就可以用來看病了。還債了，生活得寬裕些，這筆錢就花掉了。可是我們這位司機(jī)和他的老婆，靈性良心經(jīng)過長達(dá)十年的拉鋸戰(zhàn)，還是勝利了。他們始終沒有昧了良心。他們的行為感動了警察，說他工作了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這等事。也感動了記者。說這對善良夫妻的行為會讓很多人反思自己，所以應(yīng)該讓全社會知道。 良心出自人的本性，除非自欺欺人，良心是壓不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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