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瓢泉,一泓靜默了千年的山泉,緣辛棄疾而聞名,卻未因辛棄疾而鵲起! 在辛公心里,這泓狀若水瓢的山泉,可以洗滌風(fēng)塵,可以洗滌疲憊,可以洗卻萬般污穢,甚至可以使百煉鋼化繞指柔,讓一個馳騁疆場快意江湖的勇士,柔軟成一個安耽于山水的化外之人。 于是,公元1194年,瓢泉邊,辛棄疾建起了他在江南的又一個新家,“待學(xué)淵明,更手種,門前五柳”,成了又一個陶潛,正式開始了他人生中既是最舒適又是最郁悶的一段田園隱士生涯。我們大約是能想象出那座宅邸的樣子的:很大,未必雕梁畫棟金碧輝煌,但一定沉穩(wěn)莊重且精致高雅,這才配得上他文武俱尊的格調(diào);有院子,且院子里一定有刀槍劍戟,這樣,那些月亮好的晚上,他才能趁著八分的醉意舞上一段驚鬼神的劍,繼而走進(jìn)那個“沙場秋點兵”的未竟夢境;當(dāng)然,這里肯定也有亭臺小軒,他會在這里獨酌寂飲,自責(zé)對祖父辛贊的辜負(fù),喟嘆自己的“可憐白發(fā)生”;這里還必須有茶室書齋,他才可以與如陳亮之同道肆意于茶酒詩詞之間,暢抒胸臆,共謀“看試手,補(bǔ)天裂”之壯志……就是這個樣子,韃子未驅(qū)除,棄疾心不死!這個淪陷區(qū)的游子,在旖旎的南方從未遺忘過他畢生的志向——驅(qū)逐金賊,還我河山,讓每一個老百姓都過上有家可居、有肉可食、無需受辱的好日子!他仍在這個看似閑逸的山水莊園里,苦心孤詣地營筑他的光復(fù)之夢,直到臨終仍然嘶喊著:殺賊! 瓢泉,自此因這個筑夢的男人成了一方圣地,它讓每一個立于此地的血性男兒肅然起敬,或許,它還讓每一個女人從此都對此地充滿向往憧憬!試問,才子情,英雄氣,愛國心,誰能不愛不敬!即便是風(fēng)雨九百年之后的今天,縱然瓢泉已凄清,莊園早無痕,但這泓清泉的水面上,仍然可以辨出一個仗劍揮毫的偉岸身影。 二 “英雄氣概,文豪風(fēng)骨,怎能任雨打風(fēng)吹去!” 鉛山,在風(fēng)雨飄搖的南宋沒辜負(fù)這位鐘情于此的人中之龍,四十余年間,辛棄疾七遭彈劾,二十七易其職,遍歷官場跌宕,但鉛山,一如既往地以家的溫暖安撫著他的失落與惆悵,即使九百多年后,鉛山猶以辛棄疾為傲為榮,始終在努力將他的氣概與風(fēng)骨繼續(xù)延承。 瓢泉靜佇于八都過境公路路傍,他的第二故鄉(xiāng),在路口上立了一座木勺狀的磐石,上書“瓢泉”。泉邊辛公的宅院早被時代淹湮沒了,原址處,約于清代中后期另建了一座宅院,也端的氣派輝煌,雖然這座宅院如今也風(fēng)雨飄搖瀕于倒塌,周遭,散落著不少與這座宅院應(yīng)有關(guān)聯(lián)的斷垣殘壁,愈顯滄桑,凄涼。但我們?nèi)匀粡倪@份破敗中感覺出這個村落的一些故往氣質(zhì),溢著書香,透著豪壯,藏著輝煌。 “八都不但安慰了落寞的辛棄疾,也安放了這位詞中之龍的靈魂”。這是瓢泉當(dāng)?shù)匾晃焕先说脑挕K麤]讀過多少書,但辛棄疾的詞,他能一口氣背出七八首。老人姓吳,談起瓢泉與辛棄疾的軼事時,他一臉泛紅起來,他指著朝門楣上刻有“讓德遺徽”四個大字的吳家老宅院,頗為自豪地對我們說,這是他們的祖產(chǎn),而建造這座宅院的老祖宗,是一位享受了辛公余蔭并且氣韻上很有些稼軒遺風(fēng)的人物,院子的原址,就是辛棄疾的莊園。老人侃侃而談,說這座宅院是辛棄疾的瓢泉莊園徹底毀敗并幾易其主后買回來的,建造宅院的那位吳家老祖原本想復(fù)原瓢泉莊園的原貌,可惜,畢竟時代湮遠(yuǎn),沒有人能夠具體描述清莊園的本來樣子,于是,宅院成了后來的樣子。 無疑,這份老人引瓢泉有辛公為傲已經(jīng)盡顯臉上。我仔細(xì)看過他的手,修長的手,尖尖的手指,適合撫劍,也適合握毫。但我又分明看見,這雙手被敷上了一層斑枯,那是常年從事稼穡的痕跡。我試探問:老叔,您練過字吧?旁邊立即有人搶著回答:他字寫得可好了,而且,他還會吟詩作對呢,縣里都有很多人家貼了他寫的對聯(lián)……他的回答證實了我的判斷——瓢泉尚耕讀!那位老人這時又臉紅了,他輕聲說,“別聽他們說,寫得一點都不好,我們這里比我寫的好的人很多?!彼倪@次紅臉,是羞澀的,我想,他不是謙虛,而是多少有幾分對未能更好延承辛翁遺風(fēng)感到慚愧。 但我覺得,這已經(jīng)十分好了,詩詞無非是一種文化載體罷了。每個時代的文化都不同,詞的光彩,獨屬于宋代,屬于辛棄疾,蘇東波,李清照,屬于柳永姜夔那些特定文化歷史條件背景的文人,我們應(yīng)該更在意的是他們的讀書態(tài)度和處世思想。而這位老人以及“那些比他寫的更好的很多人”告訴我們,他們在努力傳承辛棄疾的文章處世。不錯,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這個村落是有些破敗,寞屋寂村,十室九空,可當(dāng)他們告訴我,這里的年輕人都走出去了,在各行各業(yè)閃著光。至此,我們還有什么遺憾呢!難道,我們希望這里的每個人都死守著那片莊稼,過著偏安一隅的消極日子嗎?我堅定認(rèn)為,那些走出去的瓢泉人,一定會在他們的又一個家鄉(xiāng)繼續(xù)自豪著“辛翁曾是瓢泉人”的歷史,并將他“既曾橫刀立馬征疆場,又曾拈沙撮土俱成詞,還曾謀略行策安民生,亦曾躬耕山野伺田園”的達(dá)觀人生傳播到每一個地方。我深信,這也是辛翁最樂于看到的。 三 八都是舊名,如今,這個鄉(xiāng)叫著“稼軒”,并有了“詞鄉(xiāng)”的稱謂。或許,這個“詞鄉(xiāng)”讓今天的人聽著會感覺多少有些托大,但是,憑著辛棄疾在這里沉浸的時光,憑著他在瓢泉留下的近二百首詞作,誰又敢否定這個中國詩詞史賦予的定義呢。他對八都的農(nóng)商智慧影響或許應(yīng)該更大!”一位對辛公生平有較多了解的朋友如是說,他告訴我們,辛棄疾卜居瓢泉可不僅僅是逃避政治或偷安自遣,相中這里,除了山水風(fēng)光,更重要的是這里的重要經(jīng)濟(jì)發(fā)展空間。八都左是永平,宋時鉛山故治所在,也是當(dāng)時朝廷永平監(jiān)鑄錢的最大銅礦產(chǎn)地;右是石塘,宋代紙工業(yè)最為發(fā)達(dá)的商埠重鎮(zhèn),瓢泉處于兩鎮(zhèn)之間的鵝湖山下,稻壯粱肥,素來具有敏銳商業(yè)敏感的辛棄疾,自然會對這里有所布局。因為,他心中仍然有夢,他需要龐大的資金來助力夢想。 我很認(rèn)同朋友的這個論斷。辛棄疾至死未忘驅(qū)韃虜,一生中曾兩度散盡家產(chǎn)組建軍隊:四風(fēng)閘義軍,湖南的飛虎軍。而且,這兩支軍隊都十分出彩,幫助他實現(xiàn)了一部分理想。來鉛山時,辛棄疾正處不惑的壯年,盡管此前已經(jīng)屢遭彈劾,但他壯志猶不泯,隨時在等候朝廷的呼喚北伐光復(fù)。所以,他一定在謀劃準(zhǔn)備,而瓢泉的地理位置,恰好符合條件。 遺憾的是,畢竟辛棄疾此前已經(jīng)因此而幾遭黜貶,被貶的理由都不出“貪污恣橫”這條罪狀,而這時的辛棄疾也意識到自己“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所以,歸隱鉛山期間,辛棄疾不敢輕舉妄動,只能是靜待良機(jī)。他將自己徹底扮演成了一個頓悟者,開始青衫黑驢縱情于上饒的廣袤山水,一路著文填詞,講學(xué)傳經(jīng)。 而更遺憾的是,奈與辛棄疾當(dāng)時處處受敵的政治背景,很少有人敢將他的言論與思相用紙筆展開記敘,以至今天的我們,只能通過他的詩詞和少數(shù)文章推演他的那段人生。所幸,他傳世不多的文章詩詞的字里橫間,我們?nèi)阅芸吹揭粋€鮮活的形象,高瞻、遠(yuǎn)矚、務(wù)實、落地,而且我們還可想象出,他留給鉛山的,一定有像他當(dāng)權(quán)時力推的“榷酒”、“經(jīng)界、“鈔鹽”一樣成果顯見的卓識銳見。 是,與其說辛棄疾在信州與瓢泉的那段時光是文藝的時光,雅逸的時光,不如說那段時光他人生中一段落寞的時光,壓抑的時光。好在,辛棄疾終歸大才,他的文學(xué)才能又讓他在中國詩詞史上開了一片先河,成了后世人們眼中的“詞中之龍”。 四 有人說,鉛山辜負(fù)了辛棄疾,說瓢泉隨便換到浙江的哪個縣市,都一定會是一筆無價的資產(chǎn),而辛棄疾的本身價值,也將在那里被無限放大。 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資產(chǎn)。是供人景仰憑吊?還是出售形象賣錢贏利?如果是前者,我想,辛棄疾在任何地方都同樣值得敬仰憑吊的。鉛山的辛棄疾瓢泉故居舊址,陽原山的辛棄疾墓塋,以及辛棄疾曾留下軼事的鵝湖書院、期思渡、斬馬亭……盡管被敷上了九百多年光陰的滄桑,但是,九百多年來,鉛山從來沒讓他們出現(xiàn)絲毫褪色,這里的人們,只想保留著歷史原來的樣子,讓辛公在鉛山的痕跡保留鮮活。是的,辛棄疾本該可以作為一個重要的文化旅游符號為鉛山掙來巨大的獲利,然而,鉛山,不想!鉛山想的,是告訴后來人辛棄疾為什么選擇了鉛山,辛棄疾在鉛山做過什么,留下過什么,后來人應(yīng)該延承辛棄疾的哪些東西…… 今天的鉛山縣城河口,東大門的獅江江畔的聳立著一尊摩天塑像,這便是辛公,北望中原的辛公,他擎劍握卷,悲壯遠(yuǎn)眺。這是真實的辛棄疾,瓢泉安家后的二十六年時光里,他曾無數(shù)次以這種姿態(tài)和神色,站在山崗上,遙望著那片淪陷的故土。他心潮澎湃,焦躁,抱憾,悲痛,他怒朝廷而不爭,他怨自己茍安而未能殺敵,他思念猶在金人鐵騎下忍受屈辱的家鄉(xiāng)父老,他掛念那些曾追隨他沖鋒陷陣,而壯烈犧牲了的英靈……鉛山,用一尊石像還原了那位九百多年前的老人,將他后半生的復(fù)雜人生與心態(tài)一一展露。 “鐵板銅琶繼東坡高唱大江東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隨鴻雁南飛。”這是郭沫若先生為鉛山陽原山辛棄疾墓塋題的墓聯(lián),短短二十六個字,概括了辛棄疾的一生心態(tài)與成就。是,辛棄疾當(dāng)年曾許下諾言——不趕走金人,誓不為人!辛棄疾沒能兌現(xiàn)這份諾言,直到死,他的故鄉(xiāng)依然屈于金國的統(tǒng)治之下。但請記住,他畢生都在為這個諾言而努力,即使是在瓢泉賦閑的那段歲月,他也從未泯滅心中的志向!這點,才是我們最應(yīng)銘記的。除此之外,還有他的剛直,他情系黎民的胸懷,以及他詩詞里流露出對祖國山水的無限熱愛,我想,這些凝在一起就是是辛棄疾的魂,辛棄疾留在鉛山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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