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夷】75×37 紙本水墨|河夫作品(已在微店上架,閱讀原文可進) 初中生都知道,《史記》開記傳體史書的先河,分本紀、世家、列傳。本紀按時間順序,而世家、列傳則按人物的重要程度序次。 《吳太伯世家》,《伯夷列傳》,分別就是世家跟列傳的領(lǐng)銜者。 也就是說,吳太伯和伯夷,是司馬遷心目中的道德完人。 吳太伯,吳國開國之君,也是得到孔子極高禮贊的人物。 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論語·泰伯第八》) 孔子說,泰(太)伯可以說已達到道德的至高境界了,他三次將天下讓給別人,老百姓想歌頌他都無從下口。 換句話說,就是太伯實在是太太太偉大了,偉大到讓人啞口無言。 泰伯原是周部落領(lǐng)袖周太王的長子。周太王很喜歡第三子季歷(季歷的兒子姬昌也很優(yōu)秀),想傳位給他,又擔心老大老二會有意見。泰伯看出父親的心思,為了不讓父親為難,就跟二弟仲雍跑了,一路往東,跑到吳地去,篳路藍縷,創(chuàng)建吳國,被尊稱為吳太伯。 具體的,可參閱去年那篇【傳送門】,今天我們重點講伯夷。 伯夷跟太伯一樣,也是讓天下讓出名的。但司馬遷也許是搜集到的史料太少,在《伯夷列傳》中只用兩百多字寫他的事跡: 向上滑動閱讀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彼焯尤?。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yǎng)老,盍往歸焉。 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狈龆ブ?/span> 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nóng)、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于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伯夷,還有他弟叔齊,是殷商王朝一個小諸侯國——孤竹國國君的兒子,伯夷老大,叔齊老三。孤竹國,史家考證,大概在今天河北省遷安、遷西和灤縣北部到盧龍縣一帶。孤竹君跟吳太伯的父親周太王一樣,相中了老三叔齊為繼承人,并一早就官宣??墒?,孤竹君死后,叔齊卻不想繼位,讓位給大哥伯夷。伯夷說這是父命,違抗就是不孝,我不可能接這個位。于是就跑了。 叔齊是真不想上位,大哥前腳剛跑,他后腳也追隨著大哥的足跡遠離權(quán)力中心。孤竹國人沒其他選擇,只好立了老二。 那么,伯夷、叔齊兄弟倆跑到哪去了? 跟吳太伯相反,一路向西,到了西伯侯姬昌的地盤。 姬昌,也就是吳太伯的三弟季歷的兒子,后來的周文王,傳說中《周易》的版權(quán)擁有者。當時他還是殷商的西伯侯,就是西方部落聯(lián)盟領(lǐng)導(dǎo)人,封地在周,即西歧一帶。 為什么伯夷、叔齊要逃到西歧去? 因為他們聽說,姬昌在領(lǐng)地上實行福利政策,允許提前退休,還有便利的養(yǎng)老簽政策……對不起我扯多了,總之就是就是尊敬老人,適合養(yǎng)老,所以就用腳投票,逃往西歧。 漫畫|老餅 可是,兄弟倆一路跋涉到了西歧的時候,姬昌已經(jīng)死了,兒子姬發(fā)(武王)尊父親為文王,把父親牌位搭載在馬車上,打著他的旗號,率領(lǐng)倒向周的諸侯,往東討伐紂王。 武王伐紂,歷朝歷代都是作為正能量來宣傳的,因為紂王昏庸無道,所以武王要推翻他。但伯夷、叔齊可不這么看,在他們的價值觀里,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再怎么不好,當臣子的,也不能推翻他。否則就是以暴易暴,會形成惡性循環(huán)。 所以,這哥倆到了西歧,得知武王大軍要去伐紂,大失所望,攔在武王馬前勸諫說:“你父親死了,你不安葬他,卻發(fā)動戰(zhàn)爭,這能說是孝順嗎?身為臣子,卻興師動眾去討伐君主,這能說是仁義嗎?” 武王的親兵把兩人抓住,當場就要殺了祭旗,被武王身邊的呂尚——也就是俗稱的姜太公攔住了。姜太公說:“這兩位都是有節(jié)義的人啊,放了他們吧?!闭f完親自攙著他們離開,估計也會跟他倆說,這是天命,殷商氣數(shù)已盡,誰也阻攔不了,老哥倆就在這里安心養(yǎng)老,等著我們勝利的消息吧。 后來的事我們都知道了,周武王殺了紂王,推翻了商朝的反動統(tǒng)治,建立了新周朝。天下大勢已定,伯夷、叔齊還是認為,這是為人臣者莫大的恥辱,周武王就是亂臣賊子的頭兒,我們再呆在周地,吃周王朝的糧,也是一種恥辱,于是就隱居到首陽山上,靠采薇——即采摘野菜充饑。 餓到不行的時候,兄弟倆還詩興大發(fā),寫了一首《采薇歌》:“登上那西山啊,采摘那里的野菜吃。他們以暴易暴啊,根本沒認識到那是錯誤的。三皇五帝的太平盛世說沒就沒了,哪里才是我們的安身之地。沒轍啊,死路一條了,為什么命運悲催如此!” 最后,兄弟倆餓死在首陽山上。 這就是著名的“不食周粟”,后來也成了政治潔癖的代名詞。 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說:“末世爭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作伯夷列傳第一。” 在世人紛紛為權(quán)力、名利爭破頭的時候,伯夷、叔齊兄弟倆反其道而行之,把最高權(quán)力讓給別人,自己選擇了避世隱居,最后餓死,天下人都歌頌他們。這就是我把《伯夷列傳》排第一的原因。 不難看出,太史公以“義”為準繩,讓吳太伯和伯夷分別領(lǐng)銜世家和列傳,要表達的,是他對古圣先賢的尊崇,以及對無底線爭權(quán)奪利者的譴責。 不過他也承認,“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論語·衛(wèi)靈公篇》),仁人君子擔心的是死后賢名沒被人記住、稱頌。所以“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伯夷兄弟倆雖然是賢人,但他們最終能揚名后世,主要還是孔子的功勞。 為了證明這一點,《伯夷列傳》引用了《論語》中的兩句: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薄扒笕实萌剩趾卧购??” 前一句出自《公冶長篇》,孔子說,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所以對人對事很少有怨恨。 后一句出自《述而篇》,全文如下: (子貢)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痹唬骸霸购酰俊痹唬骸扒笕识萌?,何怨?”(《述而篇》) 子貢問孔子:“老師,您怎么看伯夷和叔齊?”孔子:“他們是古代賢人?!弊迂暎骸澳撬麄冏詈箴I死了,你覺得他們會抱怨或者后悔嗎?”孔子:“求仁得仁,怎么會抱怨?!?/p> 再說一遍,“求仁得仁”這成語就這么來的。 但司馬遷對孔子的話也不是百分百贊同,他在引用了這兩句之后,又說:“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我認為伯夷的意志可歌可泣,但從他那首《采薇》詩看來,也不全是無怨無悔。 的確,真正無怨無悔,怎么還會有“我適安歸矣”以及“吁嗟,徂兮命之衰矣”這樣的感嘆。 這不滿滿的都是“怨”嗎? 也許正因為有這樣的矛盾,迄《史記》以降,兩千多年來,伯夷、叔齊的事跡引發(fā)無數(shù)爭議。 爭議主要集中在兩方面:第一,這兄弟倆的事到底是真是假;第二,就算是真的,如何評價這兄弟倆的行為。 對《伯夷列傳》質(zhì)疑,是從宋代王安石的《伯夷論》開始的。他說孔子、孟子都認為伯夷是避紂而隱居山野、躲到西歧的,并不是司馬遷說的因武王伐紂而“恥食周粟”。再說,“紂之為君,不仁也;武王之為君,仁也”,伯夷既然因為紂王不仁而不吃他的飯,后來出了個很有“仁樣”的武王,他又反對,那他到底是要鬧哪樣?事實很可能是,伯夷從東海之濱跑到西歧,跋涉數(shù)千里,身體可能被拖垮了,又過了至少十幾二十年武王才伐紂,這時候伯夷很可能已經(jīng)死了,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叩馬而諫”的事。他要是不死,輔助武王,功勞說不定不在姜太公之下。 此后,自宋到清,陸續(xù)有史家提出質(zhì)疑,最有力的,是清代史學(xué)家梁玉繩,他在《史記志疑》中認為,校諸其他史料,《伯夷列傳》從時間線、邏輯上,呈現(xiàn)諸多互相矛盾之處,“所載俱非也”。歸納起來,有十大不可信。比如: 《孟子》載伯夷、叔齊至周時,在文王還是西伯侯時期,怎么可以說是在文王死后: 《尚書序》載武王伐紂是在他上位第十一年,《史記·周本紀》里也有武王上位第九年,在文王墓地舉行祭禮之后再向商紂作軍事試探的記載,怎么能說“父死不葬”? 《戰(zhàn)國策》《漢書》皆記載伯夷只是“不受(武王)封侯”、“不食其祿”,很明顯,只是不要你的編制、不領(lǐng)你的工資,即所謂“不吃你這口飯”而已,并不是真的一粒粟都不吃。 如此等等,其中打臉最嚴重的是第六點,梁玉繩說:“空山無食,采薇其常爾。獨不思山亦周之山,薇亦周之薇,而但恥食周之粟,于義為不全。” 山上沒東西吃,野外生存,挖野菜很正常。只是,他們?yōu)槭裁床幌胂?,山是周的山,野菜也是周的野菜,只以吃周粟為恥,那就是選擇性正義啊。 這應(yīng)該就是魯迅在《故事新編·采薇》中寫伯夷被一個機會主義者和一位“闊人家的婢女”用同一句話打臉的靈感來源。那句話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在吃的薇,難道不是我們圣上的嗎!” 的確,王權(quán)時代,陽光空氣都是他們老姬家的,首陽山上的野菜當然也姓姬。按你們哥倆的邏輯,吃了怎么就不是恥辱呢? 所以,要不這哥倆的事跡是儒家為了弘揚主流價值觀而炮制出來的,要不就是他們真做過這樣的事,卻陷進“選擇性正義”的大坑里,以為只要“不食周粟”就能保持高潔,卻沒想到,你哪怕死后不埋在周地里,燒成灰,每一粒也都在周天里飄著。 你看,以史為鑒真好使。要不是有這么多的史家記載、考證、質(zhì)疑,我怎么知道,原來,我也是一個傻伯夷。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