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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萬山，處處皆圓

南田花園，小閣深沈。臨風(fēng)對月時，惲壽平寫下小詩《琴心三疊》。詩名典出李白的廬山詩句“琴心三疊道初成”，詩中還說“屏風(fēng)九疊云錦張”，“翠影紅霞映朝日”，可見廬山～～巖谷幽勝，落落相望，浮嵐浴日，重山疊影。

可是，南田的《琴心三疊》寫的卻是玉簫明月夜：

墨汁灑金壺，香風(fēng)動瑤圃。

玉簫明月夜，春殿霓裳舞。

詩中不著一個“琴”字，也不落一個“心”字，卻可聞琴音裊裊，而又知寸心誰語。

西山月落時，南宋道士詩人白玉蟾也曾寫過一首《琴》詩：

云水一生無別好，琴心三疊有誰知。

今宵松殿相期會，彈到西山月落時。

白玉蟾的《琴》詩莫非是寫給惲壽平的嗎？又有誰還能見知南田的琴心三疊？

惲壽平的真身或是天選琴師，通音律，擅宮角，也有琴心三疊，亦可謂“南田三疊”也，即詩書畫“南田三絕”也。只是，橫琴坐忘，惲壽平的南田三疊，也要“彈到西山月落時”。

南田三疊，第一疊是繪畫。

南田《扶桑圖》

惲壽平工山水花鳥，與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祁、吳歷同列“清初六大家”。這六大家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均是以古為師，取法宋元，除了董源，巨然等五代和宋代的大師之外，主要學(xué)習(xí)高克恭、趙孟頫、柯九思、曹知白、方方壺、“元四家”、馬琬、王淵等元代文人畫的幽秀之筆。惲壽平便這樣講：

元人幽秀之筆，如燕舞飛花，揣摸不得。又如美人橫波微睇，光彩四射。觀者神驚意喪，不知其所以然也。

看幽秀之筆寫幽亭秀木，惲壽平說元人的自在之外有一種靈氣：

元人幽亭秀木，自在之外一種靈氣。唯其品若天際冥鴻，故出筆便如哀弦急管，聲情并集，非大地歡樂場中可得而擬議者也。

王翚同樣最為尊崇元人，卻也推重惲壽平的“幽深淡遠之趣”，甚至說南田堪與倪瓚、黃公望相提并論，近世畫家不可比擬：

直堪與倪、黃伯仲，近世畫史所不能夢見也。

不過，清代學(xué)者楊翰更說南田出乎元人又超出元人之上：

其超逸名貴，深得元人冷淡幽雋之致而生面獨開，轉(zhuǎn)超出元人之上，如云林之秀在骨，南田之秀在神，筆筆空超，真有天際真人想。故南田之花卉為神品，山水為逸品。

楊翰以惲壽平與倪瓚（云林）相比擬，說倪瓚其秀在骨，而惲壽平其秀在神，真可謂絕評也！一個“神”字，竟道出了惲壽平之不可言說的神奇與奧妙。故此，他稱南田花卉為神品。

楊翰又稱南田山水為逸品，算是認可南田與倪瓚的逸品山水等量齊觀。

惲壽平自然也是喜歡倪瓚，最欣賞云林的脫塵絕俗：

倪迂作畫，如天駿騰空，白云出岫，無半點塵俗氣。

南田仿倪云林

清康熙七年（1668），惲壽平作《仿云林山水圖》（現(xiàn)藏南京博物院），蕭疏?曠，賦象荒落，曉來弦管，聲在霜空，便是假以倪瓚之逸筆，聊抒自家胸中之逸??。

倪瓚曾作《獅子林圖》，惲壽平仿之，清初著名的山水詩人管棆取來倪瓚原作和南田仿作并置拜觀，嘖嘖稱奇：

云木互參錯，位置極瀟灑。

即此真倪迂，庶免分俗雅。

戴熙自稱是“南田草衣私淑弟子”，他也說南田極像倪瓚，倪瓚的畫法，南田得其秀。戴熙曾珍藏南田仿倪瓚小幀，贊其“天真爛漫，不為法縛矣”。

然而，諸家說法也不盡相同。清代畫家錢杜就說他曾見惲壽平臨仿倪瓚《十萬圖》，頗具天姿風(fēng)神。但若拿出倪瓚原本兩相比較，倪本的“精神意思，必又駕南田之上”。

這便是見仁見智了。

倪瓚的《十萬圖》，是十幅“萬”圖的總稱，即：《萬竿煙雨》《萬峰云起》《萬壑爭流》《萬頃蒼波》《萬點青蓮》《萬松疊翠》《萬卷書樓》《萬樹秋聲》《萬山飛雪》和《萬橫香雪》。

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四月下旬，惲壽壽臨仿了《十萬圖》，又在第十幅《萬橫香雪》后自題詩云：

晴煙春暗采香涇，花外湖光望洞庭。

吹遍好風(fēng)千樹雪，曉來失卻萬山青。

當然，惲壽平并不認為自己已經(jīng)超過了倪瓚，他說，倪瓚（迂老）的幽澹筆法，他思考了許久都未能完全了然，誰可以輕言倪瓚呢？而且，也不能僅以一木一石而論，倪瓚的一木一石都可見千巖萬壑，但如果今人只是拘泥于一木一石，便只會盡失倪瓚的風(fēng)貌：

迂老幽澹之筆，余研思之久，而猶未得也。世乃輕言迂老乎？

云林畫，天真淡簡。一木一石，自有千巖萬壑之趣。今人遂以一木一石求云林，幾失云林矣。

卻有一次，那是清康熙十二年（1673）冬夜，惲壽平在朋友鳴老的梅花樓，取倪瓚《小山》《竹樹》兩圖筆意作山水圖。此時，墨花飛舞，天趣飛翔，空懸夢見，南田不禁豪宕感慨：

恨不令迂老見我也。

還有一次，惲壽平偶觀倪瓚《秋林竹石圖》，令他喜歡不已，遂揮毫仿之，又說，他已寫盡了倪瓚，倪瓚已盡在此中了：

余秋堂獨坐，蕉雨梧風(fēng)，致有爽氣。偶得此幅，研墨乘興立就，得意揮毫，如驚風(fēng)驟雨，勢不可止，觀者灑然。即此以盡云林，而云林盡此矣。

說倪瓚，史家常把他和“元四家”之首黃公望相提并論，世謂“倪黃”，也稱“迂癡筆法”。恰如倪瓚自號“倪迂”，人稱“迂翁”；黃公望亦自號大癡，人稱癡翁。都云畫者癡，誰解其中味？但在南田眼中，黃公望絕對算得上是一個天人。

清順治十五年（1658），惲壽平作《山水冊》十幀（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全然是仿黃公望的墨筆，峰巒草木，煙細風(fēng)暖，放浪湖山，淡墨輕嵐。這一年，南田二十六歲。

惲壽平一生摹古無數(shù)，不過，山南游遍，山北歸來，煙霞影里，他的山水筆墨還是更多地取自黃公望，還有董源、巨然、荊浩、李成、郭熙、趙令穰、趙孟頫、唐寅……

南田《富春山圖》

惲壽平早年寄寓莫云卿的東園時，便曾仿黃公望的絕世之作《富春山居圖》（仿作《富春山圖》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并題云：

人間所存癡翁墨妙，唯此卷在。

惲壽平仿佛已身臨富春其境了，又賦詩曰：

捲簾風(fēng)雨過山窗，筆底流云攜酒缸。

怪是眼邊嵐翠合，卻疑身在富春江。

清康熙十二年（1673），瑤圃東游之時，惲壽平再仿作《富春山圖》（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

清康熙十六年（1677）夏，惲壽平又作《仿癡翁山水》。就是在這個夏天，惲壽平還仿了黃公望名作《天池石壁圖》。到了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惲壽平再仿《天池石壁圖》（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

清康熙十九年（1680）、清康熙二十年（1681）、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惲壽平還先后三次仿黃公望《富春大嶺圖》（現(xiàn)分別藏于沈陽故宮博物院、北京故宮博物院和南京博物院）。

惲壽平又仿黃公望《溪山高隱圖》《春山聚秀圖》《浮巒暖翠圖》《陡壑密林圖》《江山圖》《沙磧圖》，每一幅都是神味綿渺，天機清妙，元氣淋浪，氤氳紙上。

清代畫家戴熙是率性之人，話也淋漓痛快：

南田仿大癡，與諸家不同，專求氣味，唾棄一切。

惲壽平說，黃公望的畫，筆墨可學(xué)，蒼渾之氣不可學(xué)。而且，學(xué)黃公望，還是要上溯到五代北宋，從董源、巨然處“游趣天真，復(fù)追茂古”：

癡翁畫，林壑位置、云煙渲染，皆可學(xué)而至；筆墨之外，別有一種荒率蒼茫之氣，則非學(xué)而至也。

學(xué)癡翁須從董巨用思，以瀟灑之筆，發(fā)蒼渾之氣。游趣天真，復(fù)追茂古，斯為得意。

南田《刻露清秀圖》

惲壽平筆墨之外的所謂荒率蒼茫之氣，又所謂游趣天真，皆因天理所在。天理何在？宋儒陳淵《存誠齋銘》曰：“天理所在，如鏡如像。有來斯應(yīng)，不與俱往。又如月影，散落萬川。定相不分，處處皆圓”。

由此，惲壽平便說董源巨然如山川月光，灑落古今畫苑，理皆圓足：

“月落萬山，處處皆圓”，董、巨點筆似之。

最美的畫境，亦是最美的詩境。月落萬山，也落在北宋詞人張耒的柯山：

朱闌倚遍黃昏后，廊上月華如晝。

黃昏月，更吹徹元代畫家趙雍的一聲玉簫：

寶篆香消煙漸歇，玉簫吹徹黃昏月。

月落萬山，又怎能不落在南田花園，庭上黃昏，月冷闌干。月光下，惲壽平心路幽閑，清氣絕塵，便走出好遠，或戲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待游走到山空日出，一片砧敲千里白。

春雨里，惲壽平的筆下風(fēng)過梅花，看香浮花月，豪墨零亂：

細雨梅花發(fā)，春風(fēng)在樹頭。鑒者于豪墨零亂處思之。

秋風(fēng)中，惲壽平的筆下山落天外，覺浮光躍金，滿紙驚秋：

“三山半落青天外”，秋霽晨起得此，覺滿紙驚秋。

賦色象物，倘若惲壽平也能有不減古人之筆，便自然甚為得意，只想著把古人喚來同賞——還記得，他之前還在恨不令倪瓚速來見他呢：

銅檠燃炬，放筆為此，直欲喚醒古人。

只是，惲壽平深知古人的筆墨之妙在筆不到處，又不在筆不到處，最難尋到：

古人之妙，在筆不到處。然但于不到處求之古人之妙，又未必在是也。

然而，惲壽平卻終能尋到古人的妙筆。他在《秋山圖》的題跋中寫道：學(xué)黃公望，只有沈周能夠得其蒼渾，董其昌可以似其秀潤，其他人雖然言必稱大癡，卻只是庸碌，令癡翁墨精淹沒塵埃久矣。所以，他要畫《秋山圖》，一是正之。

惲壽平稱黃公望《秋山圖》為宇內(nèi)奇麗巨觀，雖然并未得見，但暇日里偶試其法，便有蒼深渾古之色：

覺含毫渲染之間，似有蒼深渾古之色。倘所謂離形得似，絢爛之極，仍歸自然邪？

賞花還要賞花露，賞畫還要賞畫題。惲壽平寫在畫幅上的這些題句，是對其畫作最重要的文字映寫。

南田寫畫題，有詩題，有文題。詩題里，有七言，有五言，有古風(fēng)，有長短句；文題里，有美文，有小品，有長論，有短評。

惲壽平還有春題、夏題、秋題、冬題，例如一則秋題：

誰道秋云淡，憑闌費品題。

近代收藏家裴景福不僅收藏惲壽平的畫作，而且獨愛南田畫題。他在《壯陶閣書畫錄》中甚至說：

世人但知愛重南田之畫，不知其妙處全在題句。予每因題句而存其畫，單詞只字，寶若珠琲，此意豈俗子所知。

此意雖然俗子不知，但前人卻早已說過。乾隆年間，惲壽平的傳人鄒一桂便說：“國初惲壽平，運以生機，曲盡造物之妙，所題詩句極清艷”。后來，“毗陵七子”之一的趙懷玉甚至還戲言道：他才不要別人的題句，“不是甌香不許題”。

惲壽平題過后，往往還會有若干人的跟題，這便是題上加題，愈發(fā)好看。中國的古典繪畫，常因連篇題句而錦上添花，故而，晚唐詩人杜荀鶴詩云：

今日偶題題似著，不知題后更誰題。

一日，惲壽平仿黃公望，濃淡的山，淋漓的樹，畫畢，照例落筆題句：

濃淡寫成山，淋漓復(fù)點樹。

云拖片雨來，卻是催題句。

為什么還要催題句？題句不是已經(jīng)在上面了嗎？這當然是惲壽平的俏筆。而我故作此問，卻只想說，東風(fēng)吹起，黃公望的云拖片雨，恐怕是在催索墨筆連綿的南田書法呢。

且觀南田書法，畫闌日暮起東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