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死去的魚才隨波逐流?!?/span> 壹 七月的天空生病了似的,整日傾瀉雨水。街上的行人打著傘,擠在一起像巨大的海綿,等待著膨脹,膨脹后的干癟。 夏天是這樣的季節(jié),萬物都鼓著成熟的肚子,我也等不及從媽媽肚中鉆了出來。不是一抹鮮活的綠,而是一團皺巴巴的黑。 媽媽笑著看我,爸爸卻差點哭了出來。不是激動,也不是因為頭胎是女兒,而是我丑得過分。爸爸就是如此脆弱的家伙,爸爸也根本沒準(zhǔn)備好做一個爸爸。 初中畢業(yè)后,差10分考上高中的爸爸,被爺爺扔給了莊稼,萎靡不振的他,比冬天的田野更加沉默。 好幾個季節(jié)的風(fēng),呼嘯著從爸爸身上吹過,他也學(xué)會了像稻谷一樣,彎下頭顱,這是成熟的信號。 在一個落葉的秋天,20歲的爸爸娶了18歲的媽媽。鞭炮聲炸開了村莊的寂靜,紅紙屑落了滿地,像花也像血。 婚禮當(dāng)天,媽媽喝下了半斤白酒,多半是為了壯膽,家庭生活,無異于虎口探險。爸爸灌下白的啤的酒,表情像哭也像笑。 他們是沒有選擇的少年,是到了時間就要播種的土地。 我呢? 像一株往水田里拋灑的秧苗,像扔在田壟里的一?;ㄉ?,像埋在菜園中的半截紅薯,在滿是土壤和水源的村莊,很快生根發(fā)芽,從媽媽的臍帶上被摘下。 我是被播下的種子,我也是果實本身。 我第一個詞學(xué)會的是媽媽,接著是愛,然后才是爸爸。后來我問媽媽。 “媽媽。” “嗯?” “你愛爸爸嗎?” “……” “你為什么會嫁給爸爸?” “窮。” 媽媽說話總是這么干凈,簡直堵上了我的嘴。 我也問過爸爸。 “我和你媽媽,也算是門當(dāng)戶對了吧?!?/span> “……” 爸爸說話經(jīng)常夾帶著成語。夏天給干農(nóng)活的他送冰棍,他說是雪中送炭。春天杜鵑花開,他說是鳥語花香。我生氣在地上打滾,他說我氣急敗壞。我興奮得驚叫,他說我興高采烈。 我當(dāng)然聽不懂,不僅我聽不懂,媽媽聽不懂,爺爺奶奶也聽不懂,叔叔伯伯也聽不懂,村里人也聽不懂。但爸爸依然堅持說成語,說給稻谷、棉花、芝麻聽。 最初,媽媽卻被這樣的爸爸吸引。 爸爸認(rèn)識很多字,知道很多字的拼寫,會說一些書面的語言,還會寫打油詩。但很快媽媽就失望了。 在她被爺爺奶奶斥責(zé)的時候,爸爸的成語還不了嘴。當(dāng)我需要吃奶粉的時候,爸爸的打油詩不能兌換成現(xiàn)金。當(dāng)媽媽需要幫手的時候,寫字的爸爸只會埋頭寫字。 喝下的白酒,開始在媽媽身體內(nèi)發(fā)揮作用。媽媽放棄了羞澀,學(xué)會了大著嗓門說話,以不甘示弱的姿態(tài)面對生活。 她把我背在身后,做飯、洗衣服、打理菜園、種地、養(yǎng)豬……她開始像一個真正生活在村莊里的妻子。 爸爸待在莊稼地里的時間也更長了,清晨六點踩著露珠出門,直到夕陽沉到另一邊的山谷才回家。勤勞的爸爸,有著少得可憐的收成。 媽媽氣憤且不解,只有我知道原因。 貳 爸爸藏著一個秘密。4歲以后,爸爸才以比較清晰的面貌在我面前呈現(xiàn)。可能是我和他一樣,都愛吃魚。我們守著飯桌的一角,默契地消滅一盤新鮮打撈的魚。 爸爸知道所有關(guān)于魚的知識。他既知道鯽魚、鯉魚、草魚、鯰魚這些大家熟知的品種,還知道世界上最小的魚叫小蝦虎魚。 他也知道比目魚的兩只眼睛可以朝不同的方向轉(zhuǎn)動。他還告訴我,魚的記憶不是只有七秒,魚也并不是冷血動物。 我不知道爸爸從哪里知道這么多關(guān)于魚的知識,這些他只會在池塘游泳時告訴我。游泳,就是爸爸的秘密。 夏天,爸爸經(jīng)常在中午和傍晚,帶我去村莊山谷處的池塘,那里鮮少有人經(jīng)過。爸爸總是把我扔在岸上,脫下衣服就跳進池塘中。我看見他的頭一會兒抬起來,一會兒又消失在水中,流線型的身體,泳姿像魚一樣優(yōu)美,爸爸也很驕傲地向我展示。 山谷寂靜,偶爾傳來幾聲鳥鳴,我根本無心欣賞,內(nèi)心滿是恐懼。尤其是爸爸消失在視野盲區(qū)時,我總是有忍不住想哭的沖動。每次我的眼淚剛要冒出來,爸爸就在對岸探出頭對我呼喊。多次這樣以后,我就放心了,消失的爸爸總會再次出現(xiàn)。 偶爾興致來了,爸爸也會教我游泳。在嗆了幾次水之后,我懷疑爸爸是在捉弄我,再也不想學(xué)了,更別提捉蝴蝶、看螞蟻搬家比游泳有趣多了。 游泳的爸爸,是快樂的爸爸,是像魚一樣跳躍著的爸爸,我也樂于待在爸爸身邊,我們共享著這片夏天,一待就是一兩個小時,忘記了莊稼,忘記了村莊,忘記了人類的身體。 我守著這份秘密,度過了4歲的夏天。那時的我并不知道,沒有人可以擁有兩個同樣的夏天。 5歲我被送進了學(xué)校,在哭鬧中重新學(xué)著開口,學(xué)著通用的語言,文字,就是人類的信息素。 當(dāng)我學(xué)會魚怎么寫的時候,當(dāng)我寫下游泳這個詞的時候,爸爸不見了,連同衣柜里他的衣服,還有一本封面寫著“魚”的書。 我記得那天。天空像生了重病,每一次用力咳嗽,都會傳來一聲巨響,響聲把屋前叔叔家的瓦片都震下來了,一個接著一個碎成塊。每一次嚎啕大哭,都會在泥土地上制造出一方小小的水洼。 我眼看著發(fā)燒般的閃電,直直劈進了客廳中央,嚇得縮成一團,躲在房間的沙發(fā)上。媽媽用毯子包裹著我,她再用雙手牢牢抱著毯子,我們恐懼的心跳偶爾重合,又四散開來。爸爸獨自待在另一個房間,面對我們的呼喚沒有回應(yīng)。 我想象中的末日沒有到來,風(fēng)平浪靜以后,媽媽還不忘取笑我的膽怯。明明媽媽比我更害怕呀,我在心里想著。爸爸一如往常用成語說,這次的天氣前所未見。 一切都如往常。雨天放晴后的夜晚,月亮如水洗般干凈明亮,把我們家只有一層的紅磚房照得一清二楚。爸爸就是在這樣的天色中消失的,我正在夢中看到一條魚躍入水中。 叁 就像習(xí)慣了老人的死亡,習(xí)慣偶爾出現(xiàn)在村里的瘋子,習(xí)慣了四季的輪換,村里人也很快習(xí)慣了爸爸的消失。 面對我的追問,媽媽只是告訴我:“你爸爸變成魚游走了?!?/span> 難道媽媽也見過爸爸像魚一樣的泳姿?我相信了媽媽的話。在一次游泳休息的間隙,爸爸就對我說過: “池塘里的魚太少了,在深海里有著各種各樣的魚,這些魚它們?nèi)及l(fā)著光?!?/span> 除了這里的池塘,爸爸應(yīng)該還有其他的海要去,消失的爸爸也會再次出現(xiàn),我深信不疑。 沒有了爸爸的家,反倒更加熱鬧,大概是爸爸的沉默太過于龐大,遮住了我們的喧囂。 媽媽也看不出來有什么傷心,終日埋首于家務(wù)、農(nóng)活中。要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媽媽是那種心碎掉了,也要努力把飯吞進肚子里的人。 媽媽對我的要求也是這樣,可以調(diào)皮搗蛋,可以學(xué)習(xí)不好,但一定不能不吃飯。 只有我不吃飯的時候,媽媽的鞭子才會真正落在我身上。吃飽了飯,才能活下去,這是媽媽的育兒哲學(xué)。 獨自養(yǎng)孩子的媽媽,艱難討生活的媽媽,盡最大的努力只為了保證我不被餓死。沒餓死的我,日漸強壯,還年輕的媽媽,卻變得枯瘦干癟。剪掉臍帶的我,依然在汲取著媽媽血液中的營養(yǎng)物質(zhì),我是寄生在媽媽身上的魚。 我漸漸忘記了爸爸,連同他的氣味和相貌。 那時我就知道一個事實,并不是每個人都需要爸爸。就好像有3萬多種魚類,只有海龍、海馬和尖嘴魚這少數(shù)幾種魚類的雄性,才會撫養(yǎng)后代。但那時我還不知道,有些魚會洄游。 在我10歲時,出生在淡水河流的爸爸,在一個冬天的夜晚回來了,踩著雪的他,逆著呼嘯的寒風(fēng),敲響了木門,沒有人回應(yīng),又不停地敲著玻璃窗,小心翼翼地喊著媽媽的名字。這就是爸爸回來的方式。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一直用陌生的眼神看著陌生的爸爸,客氣地接過他遞過來的海豚玩具,像是他去了一趟深海的證據(jù)。 回來的爸爸不再游泳,開始跟著小鎮(zhèn)上的工程隊打雜,拌水泥,提灰桶,搬磚,他開始像一個真正生活在村里的丈夫。 爸爸依然喜歡給我講關(guān)于魚的知識,以及重復(fù)一百遍的“魚必須生活在海里” 。我覺得厭煩,這些都是他從書上讀來的,讀了書的我根本瞧不上爸爸。 后來我每次和爸爸單獨待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蠕動著嘴巴,想說什么,卻什么都沒說,像張口呼吸的魚。我們的沉默,塞滿了整個房間,彼此碰撞,震耳欲聾 半年過后,媽媽的肚子又開始鼓脹,留下一個弟弟后,爸爸再次在一個夜晚消失。直到我們搬出了村子,他都沒有回來。 媽媽、我、弟弟,三口之家相當(dāng)穩(wěn)固。大概就像數(shù)學(xué)老師說的,三角形最具穩(wěn)定性。 爸爸在我們家,從來都是多出來的那條直線。 肆 為了養(yǎng)活我和弟弟,媽媽做過很多工作。在服裝廠、鞋廠打工,在火鍋店洗碗,做保潔、做月嫂,什么賺錢她就去干什么。 從未領(lǐng)過結(jié)婚證的媽媽,當(dāng)然也從沒有離過婚。生完弟弟后,媽媽的身體開始發(fā)胖,那是多年的辛苦、委屈、不甘在她體內(nèi)的堆積。 但媽媽依然漂亮,一種不服輸?shù)钠?。不少人給她介紹伴侶,她一一拒絕。 “不用考慮我和弟弟,沒關(guān)系的。” “我沒考慮你們?!?/span> “媽媽也應(yīng)該要有自己的幸福,我希望有人分擔(dān)媽媽的辛苦?!?/span> “不是分擔(dān),是受罪?!?/span> 媽媽說話還是那么簡潔有力,她從不做多余的解釋,也不對我們懷有虧欠,她是一個始終在向前走的女人,是喝下半斤白酒就認(rèn)命的女人。 媽媽讓我想到爸爸曾告訴過我的一種魚類——雄性鮟鱇。 這種魚最長也只有1.2厘米,一旦發(fā)現(xiàn)了雌性就會緊緊咬住,靠雌性的血液供給為生,一條雌性鮟鱇身上甚至?xí)纳脦讞l雄魚。 在媽媽看來,男人大概就像是雄性鮟鱇一樣,除了累贅別無他用。爸爸是累贅嗎?我沒有問過媽媽。 弟弟小學(xué)畢業(yè)后,媽媽就帶著我們搬離了村子,回到了外婆家所在的小鎮(zhèn)。 至于爸爸還會不會在深夜回到村里的房子,那已經(jīng)是和我們無關(guān)的故事,爸爸也失去了尋找我們的坐標(biāo),也許他從未想過要找我們。 媽媽、我、弟弟和爸爸是一個平面內(nèi),永遠(yuǎn)不會相交的平行線,我曾確認(rèn)無疑。 伍 30歲的那一年,我心血來潮想學(xué)游泳。搜到家附近的游泳館,試了一節(jié)體驗課,就迷失在銷售的話語里,掏了錢,買了一對一私教課。 每周我都會去上兩節(jié)課,打腿、換氣、憋氣、擺臂。 聽著教練一遍遍喊著“打腿再快點!”、“鼻子吐氣,嘴巴吸氣!”、“頭不要抬那么高!”,我感到挫敗,那種想放棄的念頭和4歲時一模一樣。 等到我終于學(xué)會了自由泳,可以在水中上下浮沉,可以自如換氣,可以沉潛到水底深處,我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那是一種寂靜和自由組合在一起的物質(zhì)。 后來每次工作上受挫,或是婚姻生活中出現(xiàn)不如意,或是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我就會去游泳。 來來回回從不知疲倦,像跳躍的魚,自由輕盈。我好像知道了爸爸為什么喜歡魚,為什么偷偷去游泳。 消失的爸爸,找到他的海域了嗎? 一個冬夜,我在出差住的酒店附近散步,旁邊是一條貫穿城市的河流。 踱步到橋上,看到躺著不少流浪的人。基本上都是一床被子或者睡袋,旁邊放著一個電飯鍋。 唯獨有個人床鋪旁邊堆滿了書,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放在最上面的書,書名帶著我熟悉的“魚”這個字,床鋪的主人,正站在欄桿前望著河水抽煙。 我像是嗅到同類信息素的魚,怔怔站在原地,胸中幾百條魚在爭先跳躍,我等待著眼前這個男人轉(zhuǎn)身。 突然,水面上響起了“咚”的落水聲,書的主人扔了煙頭,脫掉上衣,跨過護欄,縱身跳入河水中。 他劃著手臂,泳姿像魚一樣優(yōu)美。 他劃了很遠(yuǎn),夠到了一個黑白相間的動物,是一只貓。他雙手托著貓,用路人扔下的繩子把貓綁好了以后,沉到了水底。 岸上的人群越聚越多,有人呼喊著“有人溺水了!快打110!”人群騷動,冬夜的河水寂靜無聲。 我愣在原地,蠕動著嘴巴,發(fā)不出聲響。我以為這是夢魘的征兆,試著頂了頂上顎,沒有醒來。 第二天,我在社交平臺上看到好幾條新聞,都是關(guān)于一個流浪漢舍命救貓的故事,有人表達(dá)惋惜,有人稱贊,有人說他傻,更多的人是看熱鬧。 奇怪的是,搜救隊伍幾乎搜遍了整條河流 ,都沒有找到他。 留在橋上的物品,也沒看到身份證,他成了無名的人,一個不存在于世的人。 只有我知道,他變成一條魚游走了,最先消失的是手和腿,最后才是眼睛和嘴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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