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文 | 稻田明月 煙花三月,本是一個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卻傳來一個讓人傷感的消息。一天晚上,我家店鋪還沒打烊,燕青來了,說是買點東西,卻少了點平日的風趣。交談中,她終于忍不住說:“天金不在了!”然后揩眼淚。我嚇一大跳,“莫瞎說咯,哪個天金唦?”她無不惋惜地說:“就是陳天金呀!”然后講了許多同學回憶。第二天,同樣的時間,冬梅也來了,告訴我同樣的消息,然后講了追悼會上感人的場面,許多女同學為他的早逝掩面而泣。天金的離去,讓我沉思良久,總想寫點什么,記錄與之相關的人和事,也算是對我與天金之間,若即若離的神交一個交代。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就讀于蔡店中學。上學的第一天,發(fā)現(xiàn)同班有一個精干的小男生與我同款。他叫陳天燈,家住陳家崗。正好我們塆是他上學必經(jīng)之路,于是我們約好放學一起回家。第一次離家去集鎮(zhèn)上學,而且還是大學校,遠比郭崗小學大好幾倍吧,心里是興奮的。放學了,我與同村的郭國盛、郭海華一起,隨著許多還沒見過世面的新生,向蔡店街上涌去,早把與陳天燈的約定忘記了。走出了繁華的街市,我們一行人就上了回家的村路。前面也有一群學生,其中有一個精干的男生用手比劃著什么,邊走邊談。走近一看,這不正是我班的陳天燈么!于是我上前與他打招呼,然后交談起來。一直走到朱家樓,他竟然問我:“你是哪個班的,我怎么還不認識你呢?”我說:“(3)班的啊,我們不是約好一起回家的嗎?幸好現(xiàn)在遇見了?!?/span>他略作遲疑,然后恍然大悟地說:“哈哈,你應該是認錯人了,我叫陳天雙,(4)班的。你約的那個人是我哥哥,我們是雙胞胎。他大概是等你的原因,脫伴了哩?!闭f著,陳天燈就從后面一路小跑,趕上來了。之前也聽說過雙胞胎現(xiàn)象,第一次如此近距離面對雙胞胎,我還是感覺新奇和興奮。我們熱烈地交談著,也分不清到底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其實這也不重要。哥弟倆不僅長得酷似,而且都思維敏捷對答如流,不由感嘆造物主的神奇。以后,我與陳天燈、陳天雙、郭國盛、郭海華約好一起上學。有時國盛和海華先走了,我就在家等著哥弟倆。也有時候,我怕遲到,還是先走了,害得他倆去我家撲個空。天燈說:“我們上學前,還得做點家務和農(nóng)活,有時的確會遲到。下次如果你等不及,就先走,走的時候就在樹枝上系一個標志物?!?/span>我家菜園就在路邊,菜園周圍都是雜樹和灌木叢,開著野花,其中有一棵野桃樹。有誰知,桃枝上偶爾飄著一張卡片,或者一條塑料片,昭示著的,是少年青澀的友誼和信約?從郭家崗到蔡店街,大概四五里地,崎嶇不平。我們下了郭家崗的大坡,走過一個石拱橋,橫穿一壟田,再沿著石頭山腳下南行。石頭山斜坡上,有兩塊高大的石頭相依兀立,有點氣勢,看似會隨時滾落下來。其實它千百年來屹立不動,見證了祖祖輩輩的生生死死,也見證了我們的成長。走過大石頭,穿過朱家樓,再上一段坡,就是鐵匠店。然后走過一段比較平坦的路,就上了石龍崗的字砦,蔡店街就在眼底。下了石龍崗一段很陡山坡,就進入蔡店老街。走過老街南端虹門,馬上西折,便出街市,來到田野小間,蔡店中學就在眼前。我們反復地、無數(shù)次用腳步丈量這條路,把青澀的思緒和金色的時光,灑落在途中。歲月流逝,雨打風吹,那一串串輕快的腳步留下的印跡,竟然在時間里孕育成一段段閃光的回憶,在這渾濁的塵世,顯得格外清純。哥弟倆總會考問我一些腦洞大開的問題。一次,天燈問我:“老鼠、蒼蠅、蚊子、臭蟲等,這些東西好不好?留著它們有用處嗎?”我當然不假思索回答,“除四害人人有責,留著它們有何用呢?”天燈卻說:“每個物種存在了,就有存在的理由,如果人為消滅了,就會破壞生態(tài)平衡。說不定,科學家可以在它們身上研究出對人類有益的東西來哩?!?/span>又一次,談到宇宙飛船時,天雙對我說:“如果你在飛船上,千萬不要把頭伸出去,不然腦袋就會被削掉?!?/span>雖然他設想的情形是不存在的,但是他想表述的科學原理,還是震撼了我。從這兩個提問看,哥弟倆都愛思考,思維超出十四五歲的年齡。哥弟倆的字都寫得好,記得他們寫“宀”時,落筆時并不是上面那個點,而是先寫“冖”,然后回鋒過頂,再順勢寫下面的筆畫,把“家”“容”“安”等字,寫得獨特而美感。我們也會用中文諧音讀單詞,比如把Red讀成“熱的”,把plane讀成“婆累”,把flag讀成“扶欄桿”。從郭家崗到蔡店街,是我們人生出發(fā)之路,也是我們唯一共同走過的路。人生漫漫,這條路顯得那么短暫又微不足道。命運交錯,再沒有誰會在這條路上等待誰。各奔東西后,這條路上,依然腳步踏至紛來,卻再也不屬于我們。我也無數(shù)次回走過這條路,卻再也追尋不到時代的步伐。1986年春節(jié),我受邀參加陳家的聚宴。在座的除了陳天燈、陳天雙,還有郭海華、郭國盛。他們分別考上武漢大學、中南財經(jīng)大學、華中師范大學、江漢大學。同座的還有陳家大伯——德高望重的陳崇貴老師,陳家堂哥——也就讀武漢大學,還有長崗大隊的一位大學生。這些人,在八十年代中期的蔡店北片,都是如雷貫耳的。而我,卻是唯一面臨高考壓力的中學生。在這里,我看見了陳家小弟陳天金——一個陽光帥氣的少年。后來也知道,他們的童年是在破廟里度過,父親早逝,母親含辛茹苦把眾多兄弟姊妹拉扯成人。我之所以受邀這次宴會,除了同學之誼,也許還有一種期勵吧??墒牵医K是失望于他們,高考落榜后,便走上打工之路。離開學校,心中總有眾鳥高飛盡,萬劫不復的極度失落感,支撐著我的,只有足下這片平凡的土地。一個夏天的午后,我在自家菜地澆園潤菜。與菜地一路之隔的,則是新建的郭崗中學,幾個男生在籃球場上龍騰虎躍。其中一個穿藍白相間的條紋T恤衫的少年,很有點馬拉多納的風采,定神看,原來是陳天金。后來,一個住校老師從外面回來,說是他們打破了教室的窗玻璃,雙方懟起來??醇軇荩苡锌赡苌?,我就上前與那位老師解釋,“我全程在場觀看著,他們的確沒有打破玻璃?!焙髞砜偹慊饬诉@次沖突。又是一個夏天,我們塆子后頭崗,一個新建糧店正在施工。我在工地幫小工——和灰、提灰、扎鋼筋、上鋼筋等。一個空閑間隙,大家坐在我家菜園對面民房蔭處歇息時,我遠遠看見從街鎮(zhèn)方向走來一位白衣青年,步伐矯健,翩翩而至。走近一看,原來是陳天雙——純白寬松的運動上衣、純白寬松的運動褲,褲口是緊束型的,純白的運動鞋略帶風塵,手上托著一枚足球,球被網(wǎng)著,網(wǎng)繩繞在手腕上。我低聲地說:“呵呵,我~在這里~幫忙?!?/span>看見他高光的眼神,突然覺得有一股無形力量,讓我抬不起已經(jīng)伸出的手。他哦哦,我呵呵,雙方欲言又止。我心里有許多話:聽說你大學畢業(yè)了,分配到市財政局了。讀大學是怎樣一種心靈洗禮呢?市財政局是怎樣的一種高大氣場呢?這里是我家鄉(xiāng)啊,我怎樣不能在這里呢?噢,我知道你問的本不是這個問題,你問的那個問題是我心中的痛。你知道我的痛,才不知如何開口,終是無言以對?他似乎停下來,似乎又沒停止腳步。我似乎在挽留,似乎在退卻,似乎在回避,甚至在逃避。偶然一遇,卻似漫長,簡短對白,復雜內含,外看風平浪靜,各自心潮暗涌。自此,我盡量不直面同學。不是我薄情寡義,而是我太看重某些東西。不是我內心脆弱,而是現(xiàn)實太犀利。人生中,總有些美好的東西,無關物質,無關成敗,卻往往被世俗所誤傷。心懷美好,過平凡的日子,哪怕再塵埃,也如螢火蟲,自我照亮。直至后來,網(wǎng)絡興起,智能手機普及,我被燕青拉入一個微信群,一看,群主是陳天金。群里的天金開朗活潑,胸無城府。他說早就聽說過我,看過并喜歡我的文章。得知我是哥哥同學,他更加熱情,說有機會大家聚聚,并慷慨發(fā)了幾張哥哥的近照,滿足了我少年之念,也讓我感嘆于時光。這個群是他們部分初中同學、部分發(fā)小組成的。他們的年齡小我一大截,總覺得有代溝。再說,并不是每個比我小的人,都能夠像燕青、冬梅那樣與我交往無違和感。畢竟還有許多人不認識,我怕夾在中間讓他們有所顧慮,影響自由放飛的氣氛,然后就退群了。后來,燕青說天金的業(yè)務在黃陂,約大家一起聚聚。照說,應該是我主動約大家才對,但我總是忙于生計,寄于來日方長,聚會的事不了了之。去年,聽說天金承建的工程在蔡店,公司辦公室就設在郭崗中學。燕青說,下次回郭崗,再一起聚聚,天金還記得你哩!冬梅也說,天金再也不是那個書生意氣,高談闊論的天金,眼神舉止言談中,顯得好真誠好成熟好穩(wěn)重。說來也怪,我見天金,只有兩面之緣,而且還是三十多年前。兩次見面,我有心,他卻在無意之中,況且那時他還小,不見得認識我。三十多年來,我們或在口口相傳中,或在網(wǎng)絡中,彼此關注著,欣賞著,并期待著,算是一種不可多得的神交吧。對于聚會,我還是有所設想的,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大約是在我落葉歸根,回到家鄉(xiāng)安度晚年時,或許,相聚的還有我們心心念念的天燈和天雙。到那時,大家寵辱偕忘,鉛華洗盡,返璞歸真,回到生命的本初。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過,人不可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社恐的我,本不愿為了聚會而聚會,已經(jīng)錯過了許多。天金的離去,打破了我最后的設想,是否也在暗示:故鄉(xiāng),我再也回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