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孩子似乎變得越來越難了。

根據 2021 年北京大學的一項調查，中國不孕發(fā)病率達到 18%，而全球平均水平約 15%。

一個顯著的原因是，年輕人的生育意愿正在下降，生育年齡越來越晚，而高齡生育成為不孕率提高的重要原因。

同時，精子質量也在變差。根據湖南人類精子庫數據統計，捐獻者合格率已從 2006 年平均 45.9% 下降至 2015 年 17.9%。

對高齡夫婦來說，IVF (試管技術)一定是后悔藥嗎？當下的女性又面臨著怎樣的生育困境？生不出來到底是什么原因？

生殖中心 IVF 主管醫(yī)生楊曉袆在中信湘雅生殖與遺傳?？漆t(yī)院生殖中心工作了 16 年。她說，我們對生育這件古老的事，存在諸多誤解和迷思。

以下是楊曉袆的自述：

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不愿意生了，生育率也在逐漸下降。但中國的傳統思想里還是很難接受一輩子沒有子女的。

我們發(fā)現，太多不孕不育的夫妻，經常只有女方來看病。其實在不孕癥里，男性因素占到 40% 左右。過去五年，男性不育患者中無精癥、少精癥和弱精癥的比例均有所增加。

尤其是在以前，很少夫妻會想到讓男方去檢查。其實男方做個幾十塊錢的精液常規(guī)，十幾分鐘后就能看到結果。夫妻嘗試了好幾年沒結果，來我們這里一查，才知道男方連精子都沒有。

無法生育對女性來說是一個醫(yī)學問題，而對于男性更多關于尊嚴。就算男方在醫(yī)院查出了無精癥，許多妻子還是會保密。

為什么會有無精癥？原因很多，比如過去很多農村小男孩會得腮腺炎，腮腺炎的病毒就會直接攻擊生殖系統。

男性得弱精癥跟我們的生活方式有很大關系。首先，高溫會導致生精功能下降。上班族經常久坐會使陰囊溫度增高，當溫度超過 40 攝氏度持續(xù) 30 分鐘，則明顯抑制精子生成。有些特殊職業(yè)，比如長途汽車司機的精子大概率糟糕。

前段時間一個微博熱搜提到男性也有最佳育齡期。大家好像很驚訝。其實 45 歲以上的男性產生的就是高齡精子。我們國家對這個討論太少了。2017 年，哈佛大學做過一個高齡男性對懷孕胚胎影響的報告。

研究認為，高齡精子會顯著增加懷孕失敗、胚胎流產風險。

抽煙也會增加異常妊娠概率。我看過一個報告說，中國 70 后、80 后、90 后男性的抽煙比 50 后 60 后都要嚴重，但這件事被大家低估了。

女性抽煙同樣有負面影響。在我們國家，多數女性是被動吸煙。很多女病人會跟我們說老公不聽勸，希望我們去做說服工作。我們就會苦口婆心讓男性患者戒煙。

還有一個越來越突出的問題：高糖高脂高熱量的飲食結構威脅生殖系統。這些年，年輕糖尿病患者、腦梗患者、高血脂肥胖的患者都在激增，這些病嚴重影響男性的肝腎，損傷精子質量。

最近有一對三十出頭的夫妻來做試管，失敗了好幾次。男方患有典型的肥胖癥，查了血糖之后發(fā)現糖尿病。他平時在大廠上班，長期過勞加上暴飲暴食。他依從性很高，靠著游泳健身掉了二十斤，血糖基本穩(wěn)定后，肝腎功能正常了，夫妻二人最后通過試管做出了正常胚胎。

其實這類病人沒太大問題，靠著運動和飲食控制，是能有效改善精子質量的。

有一對夫妻挺逗，雙方年齡都還不到四十。女方微胖，男的 BMI 達到了 28 。夫妻二人感情看起來其實還不錯。男方當著我的面抱怨女方，「平時讓你減肥還不減」。我打斷他說，「你才是肥胖癥，你老婆可能連超重都算不上?！鼓蟹疆斚聠】跓o言。女方笑得真的好開心，說我早就說了吧，你才應該減肥。

雖然網上有很多反婚反育的聲音。但來我們這的患者很多都有明顯的生育焦慮。按定義來說，夫妻的年齡在 35 歲以內，如果 12 個月沒能自然懷孕才需要做試管，但有些病人還沒試夠自然懷孕就來試管了。

在我們國家，大概從 2006 年起，輔助生殖飛躍發(fā)展，來我們生殖中心的人數高速增長。在二胎政策放開之前，2006 年到 2015 年之間，我們患者的平均年齡在世界范圍內都算相對年輕的。國外 IVF 患者的平均年齡基本在 36、37 歲以上。

在我們醫(yī)院，當時大部分過來咨詢的病人大概都在 30 歲以下。有些 95 后結婚還沒有多久就來檢查有沒有問題了，這在國外其實并不常見。

有些夫妻是被家長逼著來的。前幾年我碰到過一對 95 后夫妻，一到診室，他們的父母就跟著進來了。這種情況并不少見，一般我們會請父母出去。這兩個二十歲出頭的病人私下跟我講，他們其實并不想要孩子，是父母要求他們來做試管嬰兒，錢也是父母出。他們身體沒有任何問題，只是為了應付父母。后來他們就再沒來過了。

這些年輕人用我們做擋箭牌搪塞父母。他們看完門診就跟父母說，好了，我們做完檢查了，醫(yī)生要我們自己先試試。

還有的媽媽或者婆婆會跟著年輕女患者來做檢查，有的甚至一路跟到 B 超室。我們通常不接待這些父母，明確表示讓她們出去。

最近幾年，這類年輕人明顯少了些。2015 年開放二胎后，高齡病人明顯增多，70 后的患者是生育二胎最積極的人群，大部分在四十歲以上。有些高齡患者已經有一個健康的孩子，還一定要生二胎，年紀大了失敗率高，可能要做很多次試管，很多人就寧愿辭職，不工作了。

還有一種現象很有意思，明明早幾年我們就開放二胎了，很多夫妻在當時并沒有打算生，過了六七年才來生二胎。有些女病人跟我說她不想生，早幾年帶孩子太忙了，也沒精力生。但男方想了半天，還是一定要女方來生，女方拗不過就來了。我看這些女性很多都是無業(yè)，沒有經濟能力，所以在家里沒有什么話語權。

我們會發(fā)現，女性生育焦慮會隨著年齡增長強化。這些高齡女性通常很焦慮，但又有莫名的自信。她們總會說自己身體很好，肯定能再生。其實身體好跟卵巢衰老完全是兩回事。

最近就有位五十四歲的女性來掛我們門診。她說，你們這做試管不是高概率成功嗎？我說你都絕經三年了，還高概率啊。她剛剛幫自己的女兒做完月子，還要過來生兒子，你無法想象她多么執(zhí)著。

生活壓力跟我們的生育能力密切相關。現在一線城市夫妻都比較晚生，精子進入女性體內可以存活 2～3 天，而卵子的存活時間只有 24 小時，錯過這 24 小時就不會懷孕了。

許多夫妻二人都加班到深夜，回到家就倒頭就睡，根本沒有足夠的性生活頻率，怎么懷孕生孩子呢？這種情況可能雙方就會拖個幾年，不知不覺女方就到高齡了。

隨著年齡的增加，女性的卵巢儲備力隨之下降。精子可以從兩億個到幾十萬個不等，但是女性一生只有 400～500 個左右發(fā)育成熟并且正常排出的卵。

即使促排卵，一次試管嬰兒的促排，能有 15 個卵都屬于高反應人群了。精子是一個「小蝌蚪」，但是卵非常復雜，卵是全身最大的單細胞，每一個卵都很珍貴。

一過 40 歲，女性的卵巢功能都會呈現斷崖式的差異——43 歲以上產婦的「抱嬰率」只有 3%，即 100 個 43 歲以上的產婦只有 3 個人能夠生一個健康孩子。

現在網絡上有一種輿論傾向——很多女性會把凍卵當成后悔藥。實際上凍卵技術其實沒有那么保險，絕對不能稱為后悔藥。國外曾經統計過三種冷凍生育技術，包括凍胚，凍卵和卵巢皮質冷凍。凍存胚胎的出生率最高，流產率也最高。

其中凍存卵子是成功率最低的。而且尋求社會性凍卵的女性通常年齡較大，往往會面臨更大的生育風險。

越是高齡，試管技術成功的難度也越高，孕婦面臨的風險也越大。生育孩子的幾率跟取卵年齡密切相關，35 歲以下婦女獲取 6 個卵，生育一個孩子的幾率超過 50%。43 歲就算有 10 個成熟卵，活產率也不到 15%。更何況，有幾個 43 歲的患者能有 10 個成熟卵子，大部分都是兩到四個了。

如果夫妻雙方真的想清楚了要個孩子，還是不要猶豫太久。

我們要接受一個事實：卵巢功能一旦變差就是不可逆的。

有些病人反復問我們，吃什么可以讓卵巢變好。有些女患者會購買一些動物卵巢，也吃大量雌激素。但雌激素的過分刺激會增加乳腺癌和子宮內膜癌的概率。

我跟她們強調，千萬別亂吃那些宣稱能讓你恢復月經的藥。我們只能建議補充維生素，加強營養(yǎng)。

人類整體的營養(yǎng)水平在提高，衰老速度變緩。但世上沒有任何藥可以真正阻止衰老發(fā)生。

現在離婚率越來越高，再婚生子已經成了試管主力人群了。有很多人用試管生孩子，是因為要維持一個家庭。我們院的病人大多來自五湖四海，農村病人占到絕大多數。這些女性都是第二次、第三次結婚的，有的都生過四個了。但男的多數是初婚。

有位 41 歲的女性，也是剛剛再婚。她跟前夫有三個孩子，離婚后，孩子都判給前夫了。男方誤以為她跟前夫都能生三個孩子，現在肯定能生。他不知道妻子做過多次人流，宮腔粘連非常嚴重。之前她去過別的醫(yī)院治療，對方都放棄她了。卵巢功能已經衰退到只有一個基礎卵泡。我們叫絕經前期。雖然她年輕時卵巢功能就不好，但 20 歲就開始生孩子，因為是年輕的卵子，一個也能懷上。

這種情況在農村很常見。我聽說一個男性，他相的第一位女性，結婚一年沒有懷孕，就離婚了。之前一段時間，我這有很多病人哭得很厲害，她們會害怕，因為生不出來就會離婚。

我理解這些農村女性的焦慮。農村女性的再嫁和再婚，就像一種子宮資源（與男方給出的彩禮）的置換，跟前一任男方生了，再跟下一任生。離婚時孩子基本都是判給男方的。

中國人的一些傳統生育觀念還是很頑固。我曾經在一個視頻平臺上見過一位媽媽出來講說，「生養(yǎng)兒就像原子彈，可以不用，但必須有。」

農村女性生兒子的壓力還是非常大。我今天有三個病人都是四十五歲以上，全部生過兩個孩子，但兩個都是女兒。其中一個為了生三胎，已經去泰國花了幾十萬。

有位女性 27 歲，她是陪 52 歲的媽媽過來做試管的。前些年弟弟因為意外死亡，她媽媽一定要過來生兒子。女兒非常無奈，怎么勸都不行。

我們醫(yī)院衛(wèi)生間貼滿了宣傳「包生男寶」的非法小廣告，清潔員每天摳都摳不掉。性別選擇在我們國家是違法的，有的夫妻就是想賭一下，看通過試管看能不能再生一個兒子。

說起來有點荒誕，有的病人私下跟我說，「聽說你們這里，肯定可以生男胚？」其實她們是混淆了「囊胚」和「男胚」，因為兩個詞的發(fā)音很接近。我們清楚，還有不少想要雙胞胎的夫妻，真正目的是想提高男胎概率。

在我們專業(yè)人士看來，取卵畢竟是創(chuàng)傷性手術，最好還是自然妊娠。但有些夫妻覺得試管的好處就是可以生雙胞胎，一次性搞兩個最好。

我們一般建議病人放單個胚胎。相對單胎妊娠，多胎妊娠早產的風險增加 6 倍；多胎妊娠的胎兒早產至死產的風險增加約 5 倍。多胎妊娠的準媽媽孕期并發(fā)癥大大增多，包括妊娠糖尿病、高血壓、貧血、出血、產后抑郁癥等。

我有時候會講得非常直白。我說，雙胞就容易早產，大腦發(fā)育不完全。但許多病人根本就不聽你說，他們非得一次性要兩個。

我記得有位女性 24 歲，她本人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男方精子有基因缺陷，要篩掉缺陷的胚胎才能移植。解凍胚胎之前我們要做 B 超。這位女性脫了褲子在檢查床上，就是不肯起來，說一定要放兩個囊胚。她的婆婆也跑進來大吵，說我們家三代單傳一定要放兩個。

我說，你才 24 歲，你好好生一個頭胎，等身體恢復好了，過兩年再過來生二胎，沒有任何問題。但他們就是賴著不走。后來我說，你就躺著吧。我換一間 B 超室做 B 超，我把別的病人帶過去。過了 20 分鐘左右，她們最終還是同意了移植單囊胚。

我永遠記得，實習的時候，我曾經看到一位雙胞胎產婦的腿像大象一樣腫，是低蛋白血癥雙胎造成的。我永遠不會忘了那個畫面。

無論是醫(yī)學還是倫理角度，我們都建議單胚胎培植。這是輔助生殖的安全性問題。越專業(yè)的輔助生育中心越重視。只有一些亂搞的地方才會放多個胚胎，把產婦和嬰兒的生命視作無物。

我們想強調的是，輔助生殖技術是雙刃劍，技術永遠不是萬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