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桐城派作為有清一代最大的學術流派，雄踞清代文壇二百 余年，以一千三百多人的學者群體和極為豐富的文章創(chuàng)作與學術理論建 構稱名至今。在現(xiàn)有的文學史框架下，為文派自身“修史”的學術嘗試 非常罕有。文派之歷史，不止是表面上一眾文學家作品和思想的羅列， 還有深藏在作品理論之下的內在關聯(lián)，比如作家的成長史、教育史、閱 讀史，作家群體之間的交際、爭論、合作與齟齬，不同派系之間的互動 關系等等。《桐城文派史》體現(xiàn)了將文派研究與文學史、文化史研究相 結合的思路。全書依托扎實的史料文獻和多元的史學視角，為中國重要 的古典散文流派“桐城派”譜寫了屬于文派自身的文學史。此書對桐城 派的發(fā)展脈絡進行了詳實深入的梳理考據(jù)，回顧了近百年來桐城派研究 的學術成果，在桐城派學術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

關鍵詞：桐城派；文派史；學術史

三大家廿年賦寫桐城一邑神韻，八分期九章摩繪文派絕代風華。江小角、方寧勝、朱楊三位學者，歷二十余年精心力撰《桐城文派史》2（以 下簡稱“《文派史》”）終于問世了。此書裒集浩繁史料，對桐城派在各 個時期的代表人物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論思想進行了細致的梳理考察。

《文派史》的歷史呈現(xiàn)是精彩且深刻的，既從狹義上勾稽了桐城派作家群體泱泱二百余年的運行軌跡，也從廣義上展現(xiàn)了桐城派文學、桐城派 文論和桐城派學術“三位一體”的宏觀整體面貌。作為第一部真正意義 上為桐城派“修史”的研究專書，《文派史》在學術層面的價值非常值 得闡說。

一、文學史上的嘗試與建樹 桐城派作家大多工詩文，在學理上亦有己見，因此據(jù)一些學者的觀點，廣義上的桐城派應包含“ 桐城文派”“ 桐城詩派”和“桐學 派” 1。但由于散文是桐城派作家最重要的文體陣地，其文學理論也基 本圍繞散文文體展開，因而將“桐城派”等價于“桐城文派”也是目前 學術界通行的觀點。

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文派現(xiàn)象自古有之，針對文派的研究亦始終是古 典學術中的顯學。在現(xiàn)有的文學史框架下，文派往往作為特定時期文學 史的現(xiàn)象而被討論，為文派自身“修史”的學術嘗試非常罕有?！段呐?史》即體現(xiàn)了將文派研究與文學史研究相結合的思路。

《文派史》在“修史”層面用力頗深。對桐城派的綜述性研究，本 書并非首例。先行者如吳孟復先生晚年著作《桐城文派述論》，就已經(jīng) 對桐城派經(jīng)典作家、派系以及散文特色進行了述評論考。而《文派史》 顯然不滿足于綜述研究，編寫者以三倍于吳先生述論的篇幅為桐城派修 史，在史料匯集、版本考證等方面都力求準確詳實?！段呐墒贰妨信e桐 城派散文家中較有代表性的 31 人（未計算一些分支流派的作家），既考 察戴名世、方苞、劉大櫆、姚鼐等魁英人物，也涵蓋了一些被傳統(tǒng)文學 史所忽略，為精英作家盛名所掩蓋但文章實力不俗，在桐城派發(fā)展史上 有一定影響力的作家，如吳敏樹、方宗誠、嶺西五大家等。全書在編寫 邏輯上沿用傳統(tǒng)文學史的方法，將二百余年桐城派的流衍變遷劃分為濫觴、初創(chuàng)、發(fā)展、樹幟、鼎盛、中興、轉型和式微八個時期，對各個時 期代表作家的生平、文論、散文藝術和學術思想做了詳細的介紹。這種 介紹不是對作家傳記和文論的簡單堆棧——編寫者著意將桐城派作家 放置在清代總體的社會政治與學術文化語境里，力求厘清作家及其思想 的形成邏輯以便讀者對其然和其所以然都有了解。例如，方苞文論主張 “義法”，本書除闡發(fā)“義法”說的內容，還詳細介紹了“義法”說與 清初崩亂之文風、戴名世振興古文之主張、萬季野等史學家之啟迪、《易》 哲學思想的多重關聯(lián)，使得方苞的“義法”說不再是一個空洞的文學主 張，而是一種其來有自的文學思想逐漸演進的結果。此外，《文派史》 還對桐城派作家的發(fā)展譜系做了系統(tǒng)性鉤沉。桐城派歷二百余年流衍， 在方苞、劉大櫆、姚鼐等主要文派人物之外，還蔓生出一批在當時文壇 有一定聲名，對文派發(fā)展有重要意義的作家。這些作家或通過師門關系， 或通過江湖情誼，圍繞在桐城派主要人物周邊，以近似的文學及學術主 張構成桐城派的文統(tǒng)道統(tǒng)?！段呐墒贰贩浅Ｗ⒅匚呐芍腥宋镒V系的整理， 對作家群體之間通過交游、拜師形成的紐帶進行了詳考。例如，陽湖派 作為桐城派的支流，其誕生的一大背景即是劉大櫆弟子錢魯斯和王灼對 惲敬、張惠言的引介?！段呐墒贰防砬辶藙⒅铃X、王，再轉到惲、張的 譜系，為桐城派和陽湖派之間的關系繪制了清晰的圖譜。讀者不再是簡 單接受桐城派的歷史外貌，而是可以清晰看到作家如何在文派的體系中 成長，文統(tǒng)道統(tǒng)如何在多代作家的傳承中發(fā)展和演變?！段呐墒贰返木?寫邏輯雖不復雜，但這種內在譜系的建立，以及對相關瑣碎史料的考據(jù) 發(fā)掘才是最見功夫的。

《文派史》的史學視角是多元的，在文學命題之外更關注到了桐城 派的文化意義。其一，《文派史》對于文化地理學的思考反映出桐城派 研究的新思路。桐城派是以地理名稱命名的文學流派，而安徽桐城這一 文化圓心，在早期的桐城派研究中卻相對受忽略。大部分專著不探討“桐城”這一地理要素，而即使如吳孟復先生的《桐城文派評述》提到了桐 城文派與桐城之關聯(lián)，也僅僅以一二頁篇幅略談桐城當?shù)亍白x書科舉仕 宦”的民間風氣，以及桐城人對外交流之便利，但這些特質在中國很多 地方都有，不能解釋桐城派與桐城地理之間的緊密關聯(lián)。人文地理作為 古典文學研究的一種方向，近年來得到學界的關注。在桐城派研究領域， 許多學者對地理因素與文人創(chuàng)作的關系都有所考察，如拙文《地理與學 理：“小桐城”和“大桐城”之辯》，即探析了桐城地理與桐城派文統(tǒng)道 統(tǒng)之關聯(lián)1?！段呐墒贰烦浞旨橙‘敶鷮W術界的新思路，加意于桐城的人 文地理變遷和桐城派作家的桐城書寫。例如第一章“桐城文派淵源”， 除分析明清鼎革之際桐城地方文人群體的文學生態(tài)外，還特別單列“桐 城文派作家筆下的鄉(xiāng)情與桐城理學”一節(jié)，對桐城地理的歷史推移和自 然風貌作詳細介紹，通過地方縣志、地方詩文選集、地方經(jīng)濟文獻和知 名人物圖譜，清晰勾勒出文化高地“地靈人杰”的面貌?！段呐墒贰穼?文化意義上的桐城做了深入考掘，關于當?shù)匚慕虃鹘y(tǒng)和理學淵源的論述 十分出彩。書中對桐城本地的書院和其他教育機構做考察，并統(tǒng)計桐城 望族在科舉方面取得的成就，發(fā)現(xiàn)了家學、家族以及家族之間姻親交往 對桐城籍作家成長的影響。這一研究證明桐城派的誕生與發(fā)展并非純粹 的文學問題，而是一種地方鄉(xiāng)土與社會關系共謀而成的現(xiàn)象。桐城派在 學術上推崇程朱理學，一般認為是受到方苞的影響。《文派史》通過查 考《桐城縣志》，發(fā)現(xiàn)桐城自明嘉靖以來就有非常深厚的理學教育傳統(tǒng)。

以方氏家族為代表的程朱理學大家在桐城講學著書，遂在地方形成 一種遵奉宋學之學術風氣，而此種風氣恰好成為孕育桐城籍作家的大環(huán) 境。這一探索也表明桐城派的學理主張并非作家個人好惡，而是有著濃 厚的地方文化特色。通過對地方志和資料集的細致挖掘，《文派史》找 到了桐城文化地理與桐城派文人的耦合點，讓桐城派的歷史建構不再限制于單純的作家作品研究。其二，《文派史》嘗試發(fā)現(xiàn)作家在文學以外 的面貌。過往的桐城派歷史梳理，不僅局限在有限的作家群體上，還往 往衹關注作家的文學身份。事實上，桐城派作家對有清一代文學、學術、 社會文化的介入是全方面的，僅從文學角度看待桐城派是對這一文派影 響力的低估?！段呐墒贰吩诰幾脒^程中有意識拓展了桐城派作家的維度。 例如，對于桐城名家方苞，書中除介紹其知名的“義法”說，還單獨介 紹了方苞與程朱理學的關系，呈現(xiàn)了方苞對宋學的接受史，以及其作為 宋學衛(wèi)道士言辭激烈、有失斯文的一面，這在以往的桐城派歷史著作中 是少有的。又，在介紹劉大櫆和姚鼐時，本書專門探討劉、姚對清代教 育制度的影響，如劉大櫆在徽州居留十二年，通過問政書院培養(yǎng)出一批 徽州本地文章大家，推動徽州區(qū)域文化交流；姚鼐在蘇、皖主持書院四 十年，提出了非常體系化的人才教育理論和教育方法，對書院管理制度 多有貢獻，使得姚門弟子后來成為桐城派的中堅《文派史》對桐城派文 人教育經(jīng)歷的關注，表明當代學界正有意識拓寬桐城派歷史的建構維度。 文派之歷史，不止是表面上一眾文學家作品和思想的羅列，還有深藏在 作品理論之下的內在關聯(lián)，比如作家的成長史、教育史、閱讀史，作家 群體之間的交際、爭論、合作與齟齬，不同派系之間的互動關系等等。

《文派史》建立在一套更有力的歷史研究方法論上，這也使得這部 1000 多頁，百萬字的文史著作不僅毫不枯燥，反而能為復雜繁冗的桐城文學 史提供許多別有新意的切面和視角，為桐城派研究者帶來極為有益的學 術啟迪。

二、學術史上的會通與超越

《文派史》的重要價值之一，在于對以往桐城派綜合性研究的會通 與超越。 關于桐城派的學術研究大抵發(fā)軔于晚清至民國時期。此類研究以桐 城派作家之詩文創(chuàng)作或文學理論為主，對于桐城派作為文派本身的歷史 考察相對較少。以桐城派歷史為研究對象的系統(tǒng)性著作，有姜書閣先生 的《桐城文派評述》（1928），劉聲木先生的《桐城文學淵源撰述考》（1929）， 吳孟復先生的《桐城文派述論》（2001）等幾種。姜、劉二位先生的研 究開展于 20 年代，大致處于桐城派受新文學撻伐，逐漸走向式微的時期。吳孟復先生晚年所作《桐城文派述論》汲取了 20 世紀中后期以來 桐城派學界的研究成果，在史料廣度和學理深度上都有所進躍。總結來 看，在過去近一百年，桐城派研究雖在文獻學、文體學、批評理論等領 域積累了豐碩的成果，但始終缺少一種集大成的系統(tǒng)專書，用現(xiàn)代學術 方法為文派建立起文學史的敘述話語。由此觀之，《文派史》的問世， 無疑具有巨大的學術價值。

江小角等先生在桐城派研究領域深耕多年，《文派史》體現(xiàn)出編纂 者集大成的學術展望。在史料匯集方面，《文派史》達到了目前桐城派 文學史著作的最高高度。無論是姜先生的《桐城文派評述》還是吳先生 的《桐城文派述論》，在介紹桐城派歷史時都沒有在文獻上做足功夫。 姜先生評述篇幅僅百余頁，所用史料有限；吳先生述論關于桐城派的內 容不足二百頁，且其中歷史文獻均不知其所出，故而二者所作在今天看 來更多屬于科普或評點性質。相比之下，《文派史》對桐城派史料文獻 的挖掘可謂到了無所遺漏的程度。全書考輯古籍史料 261 部，大部分作 家傳記和詩文集都經(jīng)過編者或業(yè)內學者的重新勘誤點校，文獻可信度高， 極大方便了學者的研究工作。依托扎實的史料匯集，《文派史》對于桐 城派的學術命題能展開更大的闡釋空間。以文論為例。桐城派作家以散 文名世，其文論觀點在古典文學理論體系中亦影響深遠。一般認為，桐 城派文論的理論基石為方苞的“義法”說。以此為嚆矢，延伸出劉大櫆 “義理、經(jīng)濟、書卷”說，姚鼐“義理、考據(jù)、文章”說，姚瑩“義理、經(jīng)濟、文章、多聞”說，方宗誠“義理、經(jīng)濟、事實、考證”說，曾國 藩“義理、辭章、經(jīng)濟、考據(jù)”說等諸多變體。由于歷史久遠且?guī)煶嘘P 系紛繁復雜，桐城派作家雖有近似的“文統(tǒng)”，卻在具體的“文論”層 面多有差異化的主張。

至于系統(tǒng)性探勘桐城派文論者——如賈文昭先生《桐城派文論選》曾遴選 46 名桐城派作家的文論進行評說——數(shù)量相 對較少?！段呐墒贰吩诮嬐┏桥晌膶W史的過程中，將文論提升至與文 學創(chuàng)作并重的高度。全書各章在梳理作家生平、詩文寫作、師門傳承之 余，都單獨設節(jié)，專門介紹作家的文論主張，幾乎做到了有人必有論， 對桐城派文論的發(fā)掘細化到了一些相對邊緣的作家。關于方、劉、姚等 名家的文論，前人之述備矣，因而《文派史》有意識地選取部分不太知 名，但在文論上有所作為的桐城派文學家作為擴充。例如在介紹方苞時， 特別考察了學界關注相對較少的方苞弟子王又樸和雷鋐，不僅陳紹二者 的古文創(chuàng)作，還特地詳述兩人的文論主張，如王又樸脫胎自方苞，加上 個人理解而產(chǎn)生的“文質論”（質之至者，文自生焉）、“立言有體”、“風 雅之道源于性情”，雷鋐的“淳古沖淡”、與山川相映發(fā)等。這些作家的 文論大多屬于方、劉、姚理論的變體，但對于桐城派文論史的完備頗有 補充意義。其他人如王灼、管同、劉開、李宗傳、吳敏樹等，書中對其 文論都有詳實細考的介紹分析。雖然選取的敘述對象仍然以名家大派為 主，但從文獻的史料收集、填充和展開來看，《文派史》對桐城派史料 的整合整理已經(jīng)達到相當高的完成度。

#澳門大學#中國歷史文化研究中心#中國文化論叢